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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_董无渊-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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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去揪,有一大团麻绳、铁锹、铁铲、堆放得杂乱无章的木条柴禾,还有许多她未曾见过的东西。
房子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床是暖炕,长亭佝下身一摸,炕下还积着木炭灰——才入冬没多久,也就这几日需要烧炕才能睡着。
床边摞了一叠衣物,藏青色的粗麻料子,右襟对口,盘扣中间掺了几根细彩线。
长亭若有所思地放下衣服,木屋不大,转上一圈大抵就摸清楚了。
主人的脾性、爱好、甚至身体状况,都可以由小见大,见微知著。
长亭甚至笃定明儿个这屋子的主人就会回来——床边的小木柜上摆放着一小卷讲针黹绣法的书,上头没几个字儿,描得很粗糙的绣图居多。书在大晋是珍贵的物件儿,陆家贵就贵在了几世的书,才攒出了这么些名声来。寻常人是不会将书随手撂在不会常住的地方的,更何况,这书还是入睡前,主人家乐意翻看的。
主人家约是遭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困在了林子外头,等过了一夜,明儿一早怕就能急慌赶回来。
长亭叹了叹,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心头顿时慌了起来,从最开始的冰冰凉,变成了现在的滚烫!长宁手揪着铺盖卷儿,颤巍巍地发抖,嘴唇也抖,时不时地抽搐,面色潮红,一直在说胡话。
“母亲……娘!”
“……爹爹……父亲……哥哥……”
“长姐……长姐,你不要走……”
每念到后一句,小姑娘声音便陡然变得尖利凄凉。
长亭憋住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孩子受寒着了病,该怎么做?长亭明白不能让小姑娘继续烧下去,小孩子容易烧坏,可是她又怕受了寒再敷冰水,会让病症加重,可她更不敢点火炕让气温变得更高些。
糊住窗户的牛皮纸被撕得破破烂烂地往里头灌风,长亭又怕光从缝隙里露了出去,索性一口气将小油灯吹灭了,再拿了长宁的外裳覆在窗户边上,把牛皮纸中间的口给盖住。
小屋子里又没光了,黑暗让人恐惧。
长亭孤零零地站在中间,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发梢尖还在滴水,埋头四下看了看,将木柜和板凳拖到门前抵住,再咬了咬唇,伸手再摸一摸小长宁的额头,还是很烫,默了默,边将打湿的衣裳脱了下来,哆哆嗦嗦地换上了放在了床边的旧衣物,拿剪子将自己的衣裳剪成一条一条的,浸在水缸里,再拧干敷在幼妹的额头上,水布条没撕好也没放好,一直向下掉。长亭缩在床脚头靠在柱子上,闭着眼又睁开眼,再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不时地换布条,浸水拧干,眼见着长宁的体温降了下来。
这是长亭一生过得最难熬的一夜。
可她永生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吭吭哧哧地从外头被人推开,初升的日光从缝儿里钻出来倾斜一地,长亭一下子就醒了,下意识地拿手背挡眼,心头一颤,本能地挡在幼妹身前,紧抿住嘴,刚想拿起木棍,却闻外头有一清脆女声在扬高音量来骂骂咧咧。
“他娘的!熊瞎子连老娘的屋子都敢闯!还他妈的成精了,晓得拿东西来抵门!”
第二十九章 生存(上)
第二十九章
是个女孩!
而且听声音,是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长亭莫名舒了口气,将紧紧攥在手上的木棍往地上落了落,至少贼人没可能遣一个姑娘家伏兵千里只为了将她与长宁格杀在这深山老林中——放把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更干净利落?
那姑娘气力大,拿身子去撞门,使劲向里一推,门后的木柜与杌凳接连倒地,门栓生了铜锈,咯吱咯吱地发响。
盘扣里搀的细彩线、放在油灯下的针黹书、卷得很整齐的麻绳……
虽然一个姑娘家在深山老林里做守林人有些奇怪,可木屋里的陈设虽简陋,但实实在在都在告诉长亭这个事实——这是长亭昨儿个晚上瞧了一圈得出的结论,亦是她敢换主人家的旧衣物,甚至一歇歇到早晨,没有等长宁烧退了些便收拾行囊向里走的原因……
一个活在树丛里,能在藏青粗布麻衣的盘扣里小心翼翼地掺彩线的姑娘,心思细腻……有些扭捏……作风淳朴……这样的姑娘心地能坏到哪儿去?
长亭先俯身帮小长宁掖了掖被角,摸摸索索下了炕,绣鞋晾了一晚上还有些潮气,可将就还能穿。其实长亭没什么可穿戴的,却仍旧认认真真地将鞋子趿好,再拿手紧抿鬓间的散发,又埋头理了理昨儿换上的旧衣裳。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君子当以端仪待人,方不堕声威。
门被抵得很死,那姑娘骂骂咧咧撞了许久也没撞开,索性找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来撬门,边撬边骂,骂的都是土话,长亭听得懵懵懂懂的。
长亭愣了愣,边有些无奈,边将里头抵着的东西移开——这姑娘怎么做事一根筋?门被东西抵住,她头一反应是死命向里撞,撞不开也不细想想,反而拧劲儿倒像是一下子被逼了上来,拿出一把蛮气力来拼。
万一里头是几个落了魄的眼冒绿光、饥肠辘辘的流民呢?
一个姑娘家再壮能壮得过男人?
长亭叹口气,也好,碰着个母夜叉总比落到个女比干的手里强——前者吼两句算了,后者直接要人命啊……弯腰挨个儿将东西顺了顺,正恰巧那姑娘胳膊一使劲,门“咣”地一下被猛撬开,那姑娘受了冲劲,踉跄两步身子朝前一俯,半晌没站住。
“哎呀我的个亲娘!”
姑娘高嚷一声,被门大大撞开,泄了一地盛东朝阳。
长亭见她没站稳,从旁边儿伸手扶了一扶,那姑娘扭头瞪眼,下意识向后一闪,紧跟着才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十二三的小姑娘,肤白唇红,鼻梁高挺,鹅蛋脸很小巧,眉梢修得怪好看的,弯弯的细细的像初春时节林子外头的柳树叶儿,下颌也尖尖的,是个小美人儿,可眼神却看起来很憔悴……等等,她身上的衣裳怎么这么像自个儿才浆洗好的那件!?
“你是谁?”
姑娘一个猛扎子跳起来,“你怎么能穿我的衣服!”
声音大咧咧的,那姑娘一抬头,长亭被吓了一大跳——来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纤长高挑,身披深棕大氅,脚踏牛皮长靴,身负长木棍,浓眉大眼,头发随手拿皮筋扎在脑后,长眉入鬓,很英气利落的样子,怪不得能在这深山老林活下来……
长宁被一惊,躺在床上“唔”了一声,长亭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朝床上一扫,又拿手指了指那处,看着来人压低声道,“舍妹病疾……昨儿路走急了,舍妹突发高热,眼见这处有一幢小木屋,我只好破窗而入,又因浑身沾了水都湿漉漉的,便借了您的衣裳穿一穿,还望您不要怪罪。”
两个白白嫩嫩的姑娘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头?
家里人放心?
那姑娘是缺根筋,又不是缺心眼,左看看长亭,右看看长宁,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当即“哎呀”一声,连珠炮似的怪责起长亭来,“……这小姑娘都发了一晚上热了,还没退!你也不晓得熬碗热粥,烧壶热水,热炕就在你脚下边,柴禾就在那头,这么凉的天儿,你就让你妹妹又饿又渴又凉地睡了一宿!你这个姐姐当得,真是不着调!”
少女说话快得很,可声音却放得很低,约是怕吵醒边说边一把脱下大氅挂在门后,快步拾柴禾,拿铜壶从水缸里舀水,再擦划火石烧热了炕,又拿青泥砖围了一个四方,撕了条草纸燃火,再把柴禾摆了个空心,等火烧得旺了点,再将铜壶架在水上烧,没一会儿水便滋滋地冒了热气儿,水泡儿一下一下向外冲,险些将铜盖冲开。
一系列动作,利落极了。
少女眼见着赶紧拿手去摆正,却遭热水烫了手指,又是一声“哎哟”,赶紧拿手指捏耳垂降温。
一下子就把自个儿穿她衣裳的事儿给忘了,忙里忙外地帮她照顾起妹妹来了……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长亭想笑,眼眶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你们路上遭了贼?”
少女一边瞅水开了没,一边抬眼试探着问,“这一带山贼不少,上头也不管,往前爷爷在的时候,养了两只熊瞎子,寻常山贼不敢到这山头来。爷爷过了身之后,留了遗言不许我在这处久住,我几日前看见有人家在前头的山路着了道儿,整箱整箱的货全被劫了,死的死伤的伤,我才知道这一带山大王有多猖狂……”
长亭轻颔首,是遭了贼,遭了逆贼,且劫的不是财,是命。
少女见长亭点了头,神情蔫蔫的模样,心知怕又是一桩血泪故事,忍了忍知道不应当继续问下去了,可水还没开,总得找话来说,一壁折身拿了一罐子干枸杞,一壁想了想开口道,“你们在我这处歇脚,自然没问题,这小木屋本就是爷爷给来不及出山的猎户樵夫备下歇脚地儿,可长久在这处总还是不妥帖……”
话还没道完,少女连忙摆手,“我不是在赶你们走的意思!你妹子身上还没好,雪又落得这样大,现在赶路迟早还得出问题,到时候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遭了贼,那之后的去处想好了吗?”
少女抓了一把干枸杞洒在粗瓷杯盏里,又抓了把粗砂黄糖和粗盐,就着衣袖提起铜壶来,热水一冲,殷红的枸杞渐展开,那红如同胭脂,飘在水里头打旋儿。
长亭别过眼去,忍下干呕,很认真地问她,“请问您,这里是在幽州界内吗?”
“是,也不是。这地儿在珏山上,可是在西北麓,处在幽州和历城的边界,离两边儿都远,所以两边都不管。”
少女吹了吹粗瓷杯盏,再递给长亭,“喂给你妹子喝,我去找找还有米粮没,煮碗稀粥,你们两姐妹都喝一喝,就当暖身子。”
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地披上大氅,重重推开门往后厢去,将踏出步子去又折身回来,笑道,“别您呀您的叫了,都是差不离的年纪!我姓胡,叫得玉,爷爷叫我玉娘,你们随意叫,阿胡,玉娘,都成!”
“我叫阿娇,舍妹阿宁,在此谢过胡娘子大恩。”
长亭深鞠一揖,想了想并未道出姓氏来。
玉娘再一笑,麻利抽身而去。
长亭很感激胡玉娘的不深究不细问,手背试了试水温,轻声唤道,“阿宁起来喝水了。”长宁迷迷糊糊睁眼,朦胧间见是长姐,便又缓缓将眼皮子耷拉了下来,长亭一边喂长宁喝水,一边脑子动得飞快。
珏山东麓靠幽州,西南麓沿靠历城古城墙,要过五村三镇才能进历城——这是事发之前,陈妪念的那本游记上所载。
五村三镇,至少要走七八日,过了历城又往何处去?
继续北上到平成去?事发的消息,真宁大长公主知道吗?幽州刺史周通令知道吗?
父亲与符氏身亡,哥哥下落不明,贼人来势汹汹既知陆绰膝下两女,又如何不知陆绰还有个风姿绰约的嫡长子?对女人都要赶尽杀绝,贼人会放过陆长英?长亭死死阖眸,脑仁如被重拳挥击,又乱又疼。
第三十章 生存(中)
第三十章生存(中)
热水下肚,慰藉五脏六腑。
小长宁迷迷懵懵将眼睁开一条细缝儿,艰难抬起手来扯了扯长姐的衣角,长亭睁开眼来,却见幼妹浮肿着一张小脸,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似的,却咧嘴露出漏风的牙齿冲她笑……
长亭也扯开一丝笑回她,嘴角拉扯得很艰难。
“还要喝吗?”
“要……”
小长宁声音拖得老长,尾音绵扯得如同拉旧了的风箱,“快快喝,快快好起来,阿宁与姐姐……才能快快回家……”
回家……
长亭一下子绷不住了,约是昨儿哭得多了,埋下头双眼酸涩胀痛,却发现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了。
回家,她们哪里还有家啊……
不对,她们还有家,平成!
回家,回平成!
平成还有真宁大长公主,小叔母陈氏,二叔陆纷,还有陆家人,她要把陆绰的遗物和符氏的骨血带会平成陆氏的宗祠里去,堂堂正正地放在陆家的祠堂之上,活人争的是一口气,过身的人争的是一炷香。她陆长亭骄纵惰懒,却亦深知为人子女者,当结草衔环以身心报之。
北行至平成老宅,既然是陆绰的心愿,那她定当子承父愿,好让陆绰入土为安。
这世间向来公道,你向天取一,天定向你索十,今朝是谁向陆家长房痛下杀招,他日她陆长亭定叫他血债血偿。
长亭抬了抬头,轻扬下颌,气儿向下一顺,嗓子眼才没那么生疼得慌了,她活了十几载,被陆绰娇养深闺,不知世事,这是这一生中第一次埋下血恨,第一次恨煞了如今尚未浮出水面的贼人,第一次想拿刀,想拿起刀来将贼人的皮肉割开,将那人的筋骨抽扒出来,将那人的心从胸腔里挖出来放在陆绰的坟前。
父亲,您且等一等,等着阿娇用贼人的血与肉,来祭奠您的亡魂。
其实恨,比绝望好受。
长亭猛然发觉,至少浓烈的恨叫人清醒。
头脑与心,都清醒。
“阿姐……”小长宁浑身没有气力,手伸不直,在空中薅了两爪,将长亭的目光拉了回来。
长亭深吸一口气,换了副面容,轻俯下身,悄声,“嗯?”
长宁手哆哆嗦嗦伸进袖中,再掏出来时,伸开小手,掌心赫然有一只一圈一圈缠绕着红线的物件儿,长亭愕然,伸手去拿,她想她如今的神情一定很难看——明明眼泪都没了,偏偏面容上却是狰狞哀泣的神色。
这是陆绰临行前哄她顽的那方古白玉扳指,她在马车上不乐意同符氏讲话,便拿了红丝线一圈一圈地缠着玩。
昨儿夜里,她换下衣物寻了许久,却未曾找到,她以为在慌乱逃窜中已经掉在了深谷里,或是水里……
“在洞口……向里逃时……从阿姐襟口里落了出来,阿宁顺手拾捡起来……是父亲的扳指……”
小长宁说一句便咳一句,咳得一张脸通红,浮肿、涨红再加之眼眸泛泪光,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怜。
长亭接过那方扳指,紧攥在掌心之中,俯身贴了贴长宁的面颊,张嘴刚想说话,却兀地被外头清脆的女声打断。
“你们吃兔子不吃?我刚刚刨了昨儿埋下的坑,就有只肥兔子着了道!”
胡玉娘一手提起兔子的长耳朵,一手抱着一只大瓷碗很兴奋地撞开门,声儿亢奋极了,“正巧爷爷去年和胡子换的香料八角还有剩,正好给你们补补……”
话头截然而止,胡玉娘贸贸然推门而入,却见昨儿在这处歇下的那两个小姑娘全都将哭未哭的样子,当即僵在原地,兔子脚向外猛地蹬了两下,胡玉娘跟着身子也抖了一抖。
长亭将扳指攥在手心,手往袖中一拂,扭身站了起来,赶忙伸手接过大瓷碗,瓷碗还烫着,里头的热白粥袅袅冒着热气儿,碗沿旁搁放着两只木勺,长宁饿了许久了……
长亭一边将白粥递给长宁,小声说了句,“烫,慢些喝”,再扭过头来,语气很有些歉意,“谢过胡娘子!只是我与舍妹近日沾不得荤腥,枉费胡娘子一番苦心……其实有白粥与水就已经很好了……”
“你们在服斩衰?”
长亭轻颔首。
胡玉娘陡升怜悯,她原以为这两个一瞅就教养极好的小姑娘是被流匪冲散了来着,未曾想那血泪故事还当真是血海深仇,可流匪求的是财,没事儿要人命作甚……再想了想,侧身一撒手,那兔子便落了地,在木板上愣一愣,等反应过来,才慌忙远蹦几下,白绒隐在白雪中,一下子就看不着它了,玉娘边笑边拍手上沾的雪,很爽朗,“我也是,我爷爷上月过的身,刨坑是防备流匪的,哪晓得那傻兔子落了坑。”
长亭慢慢抬起头来。
胡玉娘仍旧在笑,一壁笑一壁手里头在捏衣角,“爷爷说他是喜丧,叫我甭哭。我一哭,他的魂儿就走不动道儿了,就不能往生。那糟老头儿,说他若不能往生,全是我的错处!”
老龄人过身,庄户里是称之为喜丧。
想想也对,平平稳稳,活到该活的年岁去见阎罗王,未早夭未客死他乡,不叫喜事叫什么?
可陆绰与符氏,风华正茂且死于非命,这不叫喜丧。
长亭心里这样想,却仍诧异于胡玉娘的洒脱,她这样说,是想劝慰自个儿吧?
“胡娘子节哀,都是痛失亲眷,谁也不比谁可怜。”
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多加劝慰,揭别人已经结痂的疤来安慰自个儿,长亭自问还做不到。
小姑娘伸手抱拳作揖,抬起头来,容色平静,简而言之将昨日之事再述一遍,“……本是一家北行,却在珏山遇贼,家父家母为了护住某与舍妹,不幸罹难身故。老宅远在豫州,纵道阻且长,某与舍妹都要回豫州老宅,好叫家中长辈知此大不幸。”
平成就在豫州中心,长亭没说平成,平成陆氏太招眼了。
“回豫州啊……”
胡玉娘默声低喃。
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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