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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引-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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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一声天鼓辟金扉(一)

  春试开场的这日是二月十三; 虽无雨雪; 却着实春寒料峭; 冷风侵骨。泱泱学子,数以千计; 便要在这样的节气向苍天一问前程。
  我也来问前程。
  春试的地点在皇城内尚书省的都堂; 卯时开考; 酉时收场,而依照我朝举试之法; 进士一科凡试三场; 每场相隔三日; 故此一连九天都是考期。
  抵达皇城前的安上门; 还不到寅时,却已有学子排起了长队; 直将临近的几条宽敞坊街都占满了。这些人中; 有的带了仆从,一应考场所需之物都在仆从手里; 自己一派潇洒;有的衣着简朴,孤身而来,用度之物只得手拿肩扛,颇显寒微。
  我没有告诉仲满我会来; 自然也不会刻意寻找他的身影; 我感受着这般气氛就已经足够忐忑了。
  略时,见路旁一个茶铺开始经营,便索性去那里坐着吃茶等待。热茶入口; 心中到底纾解一些,却偶然一瞥,见这茶棚外沿蹲着一个形容惨淡的人。
  此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倒还手捧书卷,旁若无人地诵读,而听其口音,我更熟悉,正是越州口音。便想来,他定是从越州远道而来的学子,今天也是要应试的。
  因算是同乡,又怜其凄凉,便不免上前请他入座,也吃一杯热茶。他连声道谢,亦连番推辞,与我相让了几回才应承,行事态度倒很谦逊知礼。先有几句寒暄,他报上家门,乃称越人钟灏,字广白,神功元年生人,岁齿二十有六。
  “小公子体态不俗,气度不凡,定出公辅之门,却不嫌钟某微贱,此等胸襟着实令人可敬。钟某能与小公子同科应试,实为大幸。”
  我一笑,想自己日常爱着男装,当此春试之期倒让他误会了,便道:“钟兄谬赞,我并不是来考试的,只是来见识见识罢了。我曾在越州住了七年,如今虽口音渐改,却还是有些的,你倒没听出来?”
  “哦!便说公子口音有些不同,却不料还算是钟某的乡人!”他惊讶不已,面上添了些庆喜之色,以后不再多言,彼此静坐吃茶。
  时下寅时已过,天光大亮,安上门内接连出来两队专差胥吏,总有三四十人,为首的一声高呼,小吏们开始引导众学子验身入场。这钟灏便向我告辞,去了几步又回身对我深深作了一揖,甚是重礼。
  我就在这茶棚里远远望着,心中由忐忑而变得五味杂陈。科举取士固比古时察举、征辟等取士之法公正合理得多,却也是一朝一时定人命运,大抵都是无情的。
  学子们入场完毕,街坊各户也开始了一日的营生,车来人往,语笑喧哗,自与城墙之内是两样世界。
  “姐姐!玉姐姐!”
  正欲回府,待晚间散场再来,却见头前驶来一驾马车,里面下来之人倒是同心。她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也不及侍女给她理好裙子,便向我跑来。
  “早知姐姐也来,昨晚便与姐姐同住了!今早为避我母妃耽误久了!怎样?我是不是来迟了?他们都进去了吗?!”
  看她这般,我不免好笑,有意打趣,便佯作认真道:“嗯,进去了,你再晚些来,直接能赶上放榜了。”
  “啊?真的啊?!今天就能知道中不中吗?那我就在这里等吧!”她是一点话外之音也没听出来,只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明眸含情,两颊微红。
  “你真是……”我算是给自己添堵了,抬起手便朝她脑门一拍,“好歹也是皇宗县主,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哪有今日开考今日就放榜的?逗你都听不出!”
  “我又不考试,哪里管这些,姐姐既知道,便与我说说?”她却不论,只娇憨地挽住我,猫儿似的往人身上蹭。
  我是拿她没办法,不过摇了摇头,请她一起回府,也正好借此打发打发时辰,遣散遣散心神。
  寝房内阁,一盆炭火烧得温暖,霜黎安排上了些茶点果食,不免我与同心二人就此谈讲起来。
  先为册妃之事说了一回,她知此中内情,便也安慰几声,而她虽无婚事所扰,却也为天阔的前途频频伤怀。总之,两个人同病连根,各自都不算畅快。
  另便说起这举试之法。我先将最浅的考期、时辰与她说明,再便深析考试的内容定制,一应都与她细作解释。
  “方才说了,春试凡试三场,这第一场考的是帖经,也就是叫人背书,观其是否谙熟经文;第二场考的是杂文,便是命考生作文,箴铭论表,诗词歌赋都是可以的;最后一场是试策,考的是学子们对政事的见解。如此三场,难度递增,而又有每场定去留的规矩。”
  “我的天!这么难,还要每场定去留?!”同心一边感叹,脸色也沉了下去,“楚天阔那么傻,会不会第一场就过不去啊!”
  “应该……不会的吧。”我答得勉强,却也不是看轻天阔。只想从前学中读书时与他最亲近,他有多少斤两,我哪里不知,可又不愿挫败同心,想了想又道:“帖经不过,还能以诗赎救。我曾听老师说,这也是常有的事。”
  “呵,让他作诗?唉……”同心立马直摇头,似冷笑又似苦笑,沉默了会儿却又提起三四分精神,问道:“那姐姐可知每年春试会取多少人中第?”
  “这个啊,都是定数,每年……”我举起了三根手指。
  “三千?还是三百?”她瞪大双眼,很是急迫。
  “呃……三……三十。”我知这数目必定要叫她失望,更是没了底气,眼睛也不敢看她。
  果然……
  “什么!!千人应试,只取三十?!那不就跟没参加一样吗?还有什么意思?!这到底是谁定的规矩啊……”
  她高声呼,低声叫,又是埋怨,又是委屈,不平的话说了长长一大篇,好似义愤填膺的侠士,明朝便要将尚书省一把火烧了,为天下学士解了仇恨才可罢休。
  我看她这样子虽一时有趣,却也不免心生同感。而另一面,天阔虽然资质稍差,却好歹有个不错的出身,来日就算下第,亦尚可周旋,但仲满……我之忧患,实则更甚。                        
作者有话要说:  ★记住钟灏~

  第64章 一声天鼓辟金扉(二)

  此后考期之内; 我便一直住在府上; 后两场开试的当天; 我也是早晚去观望两次。春试结束,我只是默默回转; 也不想去打扰仲满。
  这九天; 想必对他来说极其漫长难熬; 他一定筋疲力尽了。
  我亦甚感劳倦,进了府门便只想回寝房睡上一觉; 而胡乱一梦; 再醒来时已是次日。辰光大好; 隔着几层帘幕都觉很亮。
  “霜黎; 饿死了……我要吃……”
  我睡得浑身松软,虽一时坐不起来; 也不忘了要吃的; 只便揉着眼睛翻滚到塌边,伸手去撩帷帐。
  “你要吃什么?”
  我这里手还没抓实; 只碰到个帷帐边儿,耳边猛听一句,却惊得我立刻就弹坐起来——透过帐子一看,果是仲满立在下头。
  “你这早晚来做什么?连着九天不累吗?”
  我说着便朝他扑过去; 他亦张开手臂接我入怀。我是又惊又忧; 他却只是含笑,精神更是饱满。
  “我还好,我看是你比较累。霜黎都告诉我了。”
  原是两心相系; 此时闻言尽意,并不用絮烦。稍待对坐共食,不过还是问起他应试的光景。
  “三场都还顺利,只是并不知自己的高低,亦甚觉同科考生中英才济济。”他略低着目光,语态中透着十足恳切。
  我心知他素来谦虚,也不会说谎,只便安慰他:“你已尽力,余事有我。”
  “玉羊,放榜便在五日之后,不会太久了,我必与你共同进退。”我紧握我手,仍是那般沉稳态度。
  我对他笑笑,不想再加重他的负担,便另寻话题鼓励他,道:“春试只是礼部省试,其后还有吏部的关试,就是我之前提过的‘身、言、书、判’四样,你可别就此闲了不读书,白等着放榜!”
  “哈哈哈……”他朗声笑开,自应会意,却转又挺直腰板,露出一派骄傲神情,挥手道:“无事无事,关试怕什么?有一位叫独孤玉羊的名士曾经说过,我仲满体貌丰伟,那司考官一定一眼相中,将我列在首等,其余也不用判了,必中在甲科!”
  “好啊!你敢取笑我!”听他这话竟反是编排起我来了,我不免羞急,与他闹起来。
  这一时,百种忧虑千般愁闷都抛诸脑后,唯闻满室欢声笑语。
  ……
  “县主,宫里遣人传话,说陛下要县主即刻回宫。”
  午后,前脚才刚送走仲满,后脚便听霜黎急急来报,我原还想陪仲满等到放榜,如今却是不可能了。我自有了外宅以来,出宫入宫都很自由,前次虽也被传唤了一回,却到底不比这次。我猜,此一去,怕是真要在宫中“待嫁”而不得出来了。
  果然,只一抵达禁内,便被叫去了紫宸殿,而父皇开言一席话亦不出所料。他说,太子及冠礼定在三月十二,同时会颁布册妃诏书,婚礼则在一月后,要我收敛玩心,留在宫中学习典仪。
  “父皇就这么想把玉羊嫁出去吗?”我端坐在父皇面前,再提不起往日陪侍时的那般兴情,只低声问道。
  “怎么能说是嫁出去呢?分明是嫁进来啊!太子是我的儿子,你也将会是我李家的人。”父皇待我仍是和蔼,语气颇是期盼,“我同你说过,你小时候我便想要你做我李家的女儿,而我替你父母抚养你一场,自该为你找个好人家。这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吗?太子虽还年轻,却很敦厚善良,他会待你好的。”
  我轻叹了一声,再无可说。
  “好了,还有些时日,不必过于担心,你一定能胜任的。”父皇又勉励一句,目光殷切,面上更添喜色,略时不要我走,却又问起些闲话来,道:“今日若不叫你进宫,你却在外头玩些什么?成日出去,只怕整座长安城都要被你玩腻了吧!”
  忽然,我倒受了些启发,何不就此透露些口风,探探父皇的意思?便道:“近日长安城最大的事就是春闱了!玉羊曾在太学结交过几个挚友,听说他们都去应试了!”
  “哦?你却还关心春试。”父皇一笑,果是有些兴趣的样子,“说说,都有谁啊?什么家世,往日学业如何?”
  父皇竟主动提问,这可是意外之喜!省了我不少精神。便要直言,又一思,怕是太着痕迹,不免佯装忌讳,说道:“玉羊若说出他们的名字,那就算作弊了!不行不行!”
  “你只说便是,主考又不在这里,无妨。”
  看父皇果真不在意,我便放心说道:“这其中一个名叫楚天阔,是已故丹阳县公之子,今年也二十岁了,他阿姐就是潭哥哥的侧妃。说到学业,他不算突出,但也还勤勉,为人忠厚善良。”
  父皇听来只是淡笑,倒也不说什么。我之意,先提天阔,一来可为同心的婚事略加助力,来日真要说起,父皇或还能想起这点;二则其后再提仲满,也掩去一些偏私之情。
  “还有一个是日本留学生,学名叫做阿倍朝臣仲麻吕,但大家都唤他朝臣仲满,或直接叫仲满。这个人吧,虽说生于下国,却也是深通经义,志量过人。尤其,他说得一口纯正的关中秦音,比许多外地的唐人说得还好呢!论及学业,也是领袖于诸国留学生,比其他监生也不逊色。”
  “一个日本留学生竟要举试,这还从未有过啊!”父皇频频点头,有几分惊讶,却更多地显露赞赏之意,“嗯,先不论学识,此生倒很有些胆量。”
  我心中一阵激动,却又不便再多表现,只随着点头应声。此后又说到别的,又不多时,作辞回了宣芳殿。
  离放榜还有数日,虽不得出去,我却还是牵挂,想第一刻就知道结果。便思来想去,百般琢磨,真得出一条妙计来。
  这金榜虽是张贴在外,但放榜之前却还有个惯例,便是由主考长官在尚书省都堂前举行唱第,被唱到姓名的考生即为进士及第。
  故此,这“唱第”反比去看榜更加直接。而从禁内去尚书省都堂并不用出宫,却有一道夹城联通两处,便自禁内西南角的建福门而出,夹道直通皇城东北角的延喜门。
  计策已定,不过耐烦些时,及至放榜当日,天色不亮我便更衣独自而去。因随身携有令牌,一路过几道城门并无人敢拦,只是三两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尚书省门首。
  与开考那几日不同,考生们都不得进皇城,只能在安上门外候榜,这唱第之声倒也不是唱给考生听的,不过似是讨个吉利,也彰显天朝文教之昌明。因门首空旷,我也不好站在这里引人注目,便至不远处一堵矮墙下坐着,听声视物都无妨碍。
  略有片时,只见正门忽然大开,先有两队各四个侍从提着长柄灯盏引路出来,其后又有卫兵若干,手执戟杖,态度威严,再一眼看去,便见是一绯袍二绿袍的三个官员依序而出,俱都是目色严正,步态稳健,而那绯袍官人胸前举着一长卷,则不用猜,必就是及第进士榜。
  时下天色初红,眼看一轮旭日就要喷薄而出,那群官员人等也已在门首列定,开始唱第了。
  我此刻的心情是难以表述的。
  一二三四不奢望,五六七八亦非他,十五六七姓氏尤虚,二十开外冷若冰霜,竟真的落了第?!
  “二十九,日本国,阿倍朝臣仲麻吕。”
  我的天……再没有比这个还险的了!二十九,二十九!!!
  唱第结束后许久,人一应都去了,我才渐次回过神来。红日初升,朝霞灿烂,我不禁泪下潸然,想那榜单早已传送出去,该知晓的也都已知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阿倍仲麻吕当年到底中在第几名我实在没找到数据,但也不能因为他是男主就写第一名,他才学再高到底是日本人,所以名次不宜靠前,才显得真实。不过,这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炒鸡棒了!我喜欢阿倍先生,便是从了解他的才华开始的。

  第65章 一声天鼓辟金扉(三)

  回转路上; 见太液池前的一片杏花悉数绽放; 疑惑怎么去时不见?又作一笑; 亦不知是我不见,还是它才开的。
  我自将喜讯告知霜黎; 她竟向我连拜了三拜以示祝贺; 而我虽也欢欣振奋; 却还是很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才真叫惊天动地。
  “县主打算何时去向陛下说明?得挑个陛下兴致好的时候; 又是否要与公子通了消息; 你们一道去面见陛下?”
  霜黎关切其事; 话虽浅显; 却点到了关键之处。我抿唇思虑,心情重又复杂起来; 缓缓道:
  “新进士还得通过吏部的关试才能被授予官职; 有了官职才可面见君王。而况,关试之前进士还要参加九种燕集; 譬如月灯打球,杏园探花,雁塔题名,曲江游赏; 甚是热闹得意。纵使仲满无心; 却也不得不随入大流。故此,若等他了了这些外务,只怕早过了三月十二; 也就来不及了。”
  “那县主要一人前去……”
  “玉姐姐!”
  霜黎一语未了,却忽闻同心特有的喊声传到内殿,一并起身去迎,倒见她两眼通红,直就向我扑来,立刻大放悲声。
  我先不觉什么事,便不得去劝,半晌才当真想起来——方才唱第,并未听见“楚天阔”的名字。
  “好了,别哭了,这不还没到绝处吗?今年不行,还有明年呢!”我捧起她的脸为她拭泪,看她哭的眼睛都挣不开,自也是十分心疼。
  一时她也好些,只仍靠在我肩上抽泣,这才说道:“我也知道他不大能中,并不是为这个。一早我知他下了第,便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去了他家里,谁知倒被他赶了出来。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还说我笨,说我傻,要与我断绝来往。他好凶啊,喊得那么大声,他真的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啊!”
  原来是我想错了,倒小看了同心,又思这般情景岂不与我当初一样?仲满最初知我身份,一时不敢接受,也是故意发狠。
  “他既下了第,心中必然不快,说的这些狠话,无非是灰心丧意的气话,哪里信得!别哭了,再哭,就真是又笨又傻了!”
  “啊?真的啊?”她猛一听进去立马站直了,神色大改。
  我笑着点点头,让霜黎取了水来替她擦脸,一面安抚着,又想起一事,正好可说:“前几日父皇问起我在宫外做什么,我便顺口提了春闱,提了他两个的名字底细。所以公然的名号已经算是为天子所知了,此事于你们有助益。”
  “这真好!”同心惊喜不已,忙握住我的手,却又感叹:“你这般费心,倒比楚妃还像他的亲人。可叹这楚妃啊,连弟弟参加春试都不知道。先前听他说起,楚妃已经两三月都没问过一句了。”
  “她啊,忙着高兴呗,哪里还有心思像以前那般关心家人。”我无奈摇头,心中亦是百感丛生。
  捱过这一日。
  “县主!县主!大事!大事啊!”
  次日清晨,不过还在榻上,却见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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