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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宫情史-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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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绰冷冷笑道:“中风治愈,万不逢一,反倒是时间拖得久了,病人的愿望却总不能满足,到了她最后的辰光,会甚是遗憾。对你尤为如此,拖延到成为了终身遗憾,你的性子,又不会迁怒他人,必然是一辈子内疚、自责,这件事永远成为无法消解的痞块。”
  王药的脸色凝重得近乎扭曲,眸子是真实的利剑似的目光,他的声音喑哑着:“阿雁,你想说什么?”
  完颜绰呵呵地笑起来,笑得目中的泪光都泛了上来:“我想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不同意,你再不会撇下我偷偷离开,要一辈子陪我。”
  “对!”王药近乎有点粗鲁和不耐烦,“我说了,我会做到!你看着就是。”
  完颜绰一把擦掉眼角偷偷掉下来的那一滴,厉声对他喊:“我要说的是!我同意你走!”这话,近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因为之后她感觉浑身乏力而天旋地转。
  而这一句后,震惊的是王药,他颤抖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完颜绰攀着他的肩膀,伸手摸了摸他的胡茬,粗糙而痒痒的手感,从他线条刚毅的下颌往上,他的嘴唇,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额头,他的头发……她一点点地摸上去,像是要把他忆刻在心里。
  “你想一想吧……”她虚弱地说,撒手转身,躺到矮榻上,“我累了,想睡。你走罢,我不要人陪,我一个人这么多年,一直挺好的。”
  她背对着他,很久没有听到脚步声,她也矜持而执拗地一直没有回头,闭着眼睛,死死地强迫自己睡,但是心根本不想睡,胸腔里腾着浪,又苦又咸的浪,一阵阵地往她的鼻腔和眼睛里涌,酸苦、齁咸一阵阵涌上来,她却死死地把着咽喉的开关,不出一句话挽留,用力地闭着眼睛,不让那苦咸的浪冲到眼角那些脆弱的地方,不渗出来、不涌出来、不奔驰咆哮出来,不泛滥成灾出来……
  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完颜绰累得不行,厉声呵斥道:“你还不走,想干什么?!你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拖走?!”猛地回头,她身后的那片空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只有朱红色的绡纱帷幕在轻风里摇摇地飘动,温柔细致,水一样拂过来、拂过去……完颜绰的堤坝坍塌了,她在更漏的水声中失声大哭,揪着床上的褥单,咬着软枕,极力却又无效地忍着喉咙里的悲哀,但是还是忍不住。
  第二日,太后不朝,小皇帝独自在君王的位置上,竟然也能够依样画葫芦地把南北两院的事务吩咐了相应的人处置。下朝后,他一路飞奔,想去看望看望“生病”没有来陪他上朝的母后,但到了宣德殿的殿宇门外就被拦住了。
  萧邑沣怒道:“朕去看望阿娘。你们拦着朕做什么?”
  门口的阿菩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宣德殿寝宫的门口。萧邑沣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殿外果然一个环侍伺候的人都没有,唯有一个高大俊痩的影子倚着门扇,轻轻地叩击两下,哀哀地低声说两声:“阿雁,开门。”
  门里毫无动静。
  那人便又叩击,又叫“开门”。
  阿菩叹口气,对萧邑沣耳语道:“都一上午了,都这样,太后和帝师,都是倔脾气,谁劝都白劝。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萧邑沣傻乎乎问:“这么说,并不是我阿娘生病了?”
  阿菩低声笑道:“不是生病,是生气。”
  萧邑沣这才小大人一样:“哎,大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三天两头生气!”又有些紧张:“我阿娘没有传鞭子板子什么的来打我仲父吧?”
  他四下里看看,下定决心对阿菩吩咐道:“若是里头叫打人了,你们就对行刑的宦官传朕的密旨:帝师有再大过错,也是朕的老师,手下一定要留情,否则——”小家伙眼珠子一转,拿了些帝王的威严出来:“否则,朕过后一定会加倍责处那个行刑的人!”这才舍得离开。
  门口这些,王药毫厘未知,他一颗心只在门里的动静上,耳朵贴着门,身子也几乎倚着门才能站直,一个上午两个多时辰的折腾,他仍然在重复那四个字:“阿雁,开门。”
  阿菩打了个哈欠,自语道:“说聪明,怎么又笨得这样?天底下这么多哄女人的话,他能不会?我还不信呢!”又打了个哈欠,只能委顿在耳房边的条凳上,边注视着里头的动向边打盹儿。
  王药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阿雁,开门”,说到神志昏昏,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心里已经绝望却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期冀。门还是终于开了,不知是不是为了他精卫填海一般的傻乎乎的勇气和耐心。他近乎从猛的拉开的门里摔了进去,膝盖一曲,手顺势一捞,挂在了某人身上。
  他抬起头,尴尬间正看见一双眼睛:是非常好看的一双凤目,但是眼皮肿着,红得桃花一般,水光潋滟而让人自然觉得含情脉脉。“你烦死了!”她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含情脉脉,等吊在她身上的王药直起双膝,难堪地挠了挠后脑,她扭身一转,径自朝里头而去——阿菩松了一口气:既然小两口到了她目力不能及的地方,那么,她竖着耳朵,可以睡觉了。
  “你是不愿意么?”完颜绰闲闲问,“你心心念念想着回家,我让你回。”
  “别和我赌气!”
  “谁和你赌气!”完颜绰转身,“咚”地一拳头捶他胸口上,他退了半步稳住身子,然后就抱上来,嘴唇也往起凑。
  可惜她此刻满满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扭开脸就是不让他吻,手还狠狠一推:“别碰我!”
  王药有些讪讪的。完颜绰扽了扽衣摆,抚了抚发鬓,平静了一会儿才说:“却疾,我不是和你赌气,也不是和你玩笑,更不是试探你。”
  王药见她诚挚且冷静,不由也肃然起来,双手背着,坦然地望着完颜绰:“嗯,我现在发现了。但是这样的大事,总要谈清楚。”他略略顿了一会儿:“我回到晋国看望父母,八成是有去无回。”
  完颜绰眼泪都要掉下来,深恨他这样往人心口上补刀的恶毛病,冷冰冰说:“我知道,运气不好,作为叛徒一刀;运气好,被看管起来,或被刑逼出我国的军情。——你放心,我敢让你走,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被一刀剁了,你也不在乎?”
  “不在乎!”她焦躁地喊,“王药,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你一个!”
  王药抚抚她的背,示意她平静些。完颜绰也觉得自己关心则乱,实在也是露了软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说:“他们若要杀你,不必费这样的周张把你骗回去。否则,除了昭告天下杀了个通敌的叛徒,又有什么好处?至于我国的军情,你也知道,幅员辽阔,全民皆兵,现在更是藩镇膺服,边陲强盛,就算被透露些布军的方略,也无惧他晋国。”
  小母狼骄傲地仰着脖子,目光冷冰冰的,只有王药才看得出,她潭水似的瞳仁里,尽数涌动着刻骨铭心的不舍与爱意。
  

  ☆、fangdao

  王药点了点头:“你说得是。不过,我这条命,自己也挺喜欢的,所以也想请你帮我。”
  完颜绰绷紧的脸松乏了些; 她抬起头看着王药:“你想我怎么帮你?大军压境陪着你?还是写一封国书给晋国皇帝; 告诉他如果对你不利,我就荡平晋国?”
  王药不由“噗嗤”一笑:“那不需要; 你越是显得重视我,我大概回去越是奇货可居。两国大战那么多年,现在虽然止战; 但是边境的贸易还没有恢复。你可以派我为使节; 其他不用多谈,专门讲雁门和幽州等处的贸易往来。与他们打点口水仗; 然后暗渡陈仓处理好家事。”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王药以这样的身份前往,一切摆在台面上; 要安全许多。不过,赵王阴微手段多; 明的不成来暗的,王药这条小命在晋国能不能保得住,尚未可知。完颜绰虽然松乏了些,但还是忧虑,心里这个想法提出来问他,王药点点头说:“赵王不是君王,确实有些事防不胜防。但是,坐在家中也未必能够万全,生急病死掉有多少?吃饭噎死的有多少?马上风死掉的也不是没有……”
  “‘马上风’是什么?”完颜绰打断他傻傻地问。
  王药“呃”了一声,附在她脸侧耳语了一句,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霎时变得滚热通红,啐了一口伸手要打人,手却被他眼疾手快握住了,然后,她欠他的那个吻终于被索求到,从耳珠一点点挪到嘴唇,吻得缠绵悱恻起来。
  完颜绰任他轻薄了一会儿,只觉得情绪也没有先时悲观。两个人凑得近了,声音也变成耳语,低得只有彼此相闻:“你既然早有主意,为何今日才说出来?害我白担了这些天的心!”
  王药道:“我并没有早有主意——之前想着家母,昨晚上想着要不要离开你,今天早晨知道你难过所以自己也难过……倒是在你门前的时候,听见你在里面啜泣,知道你在和我赌气,心里一急,倒急出办法来了。”
  说是办法,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很多。平下心思,商讨了许久,王药摇摇头说:“仍是一场豪赌,但是既然打算下注押宝,就只有一门心思地去做,愿赌服输。所幸离开我,你也能过下去,能过得好,我的牵挂也能少一些。”他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如果传来的消息不好,你就忘记我。天下的好男人多的是,不必在我一棵树上吊死。把阿芍带大,让她找个不像我这么别扭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完颜绰瞪着他,伸手扭他胳膊上的肉:“又胡说!”
  王药正色道:“我不胡说。将来这条路,漫长得很,不定哪条道就走岔了。你要不愿意忘记我,记住我也行。但也不过就是记住,没必要为我悲伤。”他澹然地笑着:“也好,能让你记住我不那么丑陋的样子,记住我的好处。”
  完颜绰认真凝视着他的眼睛:“王药!你不要跟我嬉皮笑脸的,也不要解释什么,也不要故作澹然!我只要你答应我,就算离开,哪怕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哪怕半辈子、一辈子,哪怕你身陷牢狱,或者重新做晋国的官,哪怕你另行迎娶、生儿育女……除此之外还有等等等等,你也必须要抱一个念头——你要回来!要回我的身边!你是我的!”她霸道地抓着他的手:“我可以放你走,但你是我的!答应我!”
  听着怎么那么无理?但是他明白她的意思。
  王药低头望着她的眼睛,里头映出的他先是肃然,接着弛然一笑,接着又肃然:“我答应你。”
  完颜绰回身到妆奁里翻找了一会儿,取出一个朱漆匣子,打开放在王药面前。王药一看,匣子中是一支断了的玉簪。完颜绰说:“破镜尚且能够重圆,断簪为凭,它还会找到另一半!”
  王药凝然地望着断簪,过了少顷,伸手拈过其中簪头宽大的一截:“这是我的,永志不离。”
  完颜绰拈起簪尖:“永志不离!”
  四月,夏国正式遣使,从云州前往新近作为边界的并州。而并州将军,仍是李维励。
  将军用作办理公事的府衙位于并州城中,一路过来,槐柳成荫,铺撒着一地清凉。重新修整的道路和道路两边的民宅已经不余战争的焦臭气息。王药看着街市上热闹的样子,在马匹上无声地舒叹了一口气。
  将军府门前已然用长刀搭起了一座廊道,士兵们神情肃杀,而长刀大约举得太久,都有点上下颤动。王药被一个士兵带住马,便顺势下来,丢开缰绳和马鞭,他身后一群亲卫也一样下马拱卫过来。那个帮他牵马的士兵冷冰冰道:“进去。”
  王药看了看那长刀组成的廊道,微微一笑,回首道:“臂力略不足,不过以孱弱来唬人,不足为惧。”说罢,从容地一提袍角,收直脊背,漫步从廊道下头进了大门。
  李维励仍然治军严谨,里面的家僮、仆役和亲兵一样,进退有度,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说,摊着手把王药带进处理公事的厅堂里,在门口又伸手拦住:“请使节宽衣,门前要再检查一道。”
  王药身后的亲卫都被这样的啰嗦和繁琐弄得不耐烦起来,嘀咕道:“妈的是不是汉子?横查一道竖查一道,就算老子带了把水果刀进去,他不是武将么?怕能行刺了是怎么的?”
  王药不说话,坦然解衣,任那几个僮仆把他从上摸到下。
  进了门,跟开堂似的,里面雁翅般“八”字列着带刀的亲兵,个个金刚怒目地瞧着王药一行人。正中斜倚着椅子扶手坐着的是李维励,甲胄俨然,支颐盯着进来的人,也是一丝接待客人的亲热也没有。
  王药嗅了嗅鼻子,目光凝注到李维励面前的一盏青瓷酒碗上,露出牙齿弛然笑道:“嗯!好汾酒!”
  李维励显然没有意料到他以这句开头破题,愣了一愣,到底不好意思显得“上邦大国”的小气如斯,指了指酒碗道:“贵使好眼力,确实是汾州蒸酒。”又略微别过头:“还不取只酒碗来,赐下一碗?”
  王药挑一挑眉:“多谢!正事之前不敢饮酒。李将军,久违了。”
  李维励冷笑道:“可不是!真是你我的缘分——我先以为你总是活不过去的。契丹女主对你果然是真好,叛国之后,尚能再得重用。”他故意大笑起来,厅堂里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笑得特别刻意。
  王药笑了笑:“是的。我原也以为自己理应殉难故国——拿自己的脑袋为赌注,为应州退兵,免得万民受难。鸟尽弓藏么,原本就是正理。”
  各色笑声戛然而止,这里笑话王药的诸君,若是没有王药其人,原本可能已经被困应州,全无补给;可能被迫吃了人肉,死守一隅;可能这一隅也守不住,已经化作白骨……
  有人小心翼翼瞥一眼李维励,果然主帅面色黑沉,咬着牙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李维励才在王药施施然的神色里说:“那么,你这次换了使节的身份,是想与你故国谈些什么?”
  王药乜一眼他,笑道:“我不与你谈。我的人你已经查验过了,那么,请上报汴京的朝廷,夏国来使,求见会谈。”
  李维励是边境之将,没有正当理由,无法阻止主动求和的使者;再者,王药前来,不止和谈,他作为赵王的心腹,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也没有不放行的道理。只是没有能够羞辱他以洗雪自己的耻辱,李维励深感遗憾。粗略地招待了两日,王药从并州出发,由李维励的人带领,马队一路开往汴京。
  中原风物,一件一件都觉得眼熟起来。王药掐指一算,自己离开晋国已经八年了,那些草木,异于夏国,却像从梦中醒过来一般,一点点复苏过来。他的失落一点点涨起来,临近汴京的时候竟然觉得胆怯落寞,住在驿馆时,他要来纸笔,提笔凝思良久,落纸时写的却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这是宋之问的诗,他鄙薄其人,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活画了他此刻的心态,真实得令他心悸。他把字纸揉成一团,放在烛火上烧尽了。
  汴京终于远远地出现在官道的尽头,先只是广阔天地中一方小小匣子似的一座,随着沿路稀稀落落的金色菜花变作槐柳,那方匣子越来越大,站到城濠之下,只觉得青灰色的砖墙扑面而来,高耸入云。王药抬头望着雉堞和角楼,又望了望他们即将前去的城北陈桥门,拉了拉缰绳,把马停了下来。
  引路的晋国军士回头道:“就快到了。进了城,先住驿馆,等官家下旨,便要接见了。”
  王药深吸了口气,重新松开马缰。汴京的大门,逆着南边灼灼的日头洞开着,仿佛是灰黑色的剪影,落在湛蓝的天宇中。王药懵懵然骑着马行进,穿过宽敞的门洞,城墙极厚,一道门就走了好久似的,马蹄声在拱形的门洞里不断回响,变得震耳欲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丝一毫的动静。王药诧异地回头,所有人还跟着他,可他,却仿佛被抛弃了似的,必须空落落地走在最前头,去迎接他未知的一切。
  从阴郁的门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阳光万丈,一片耀目的敞亮。那一瞬间,王药看清了身边钉着铜钉的朱红漆大城门,看清了守门士兵的甲胄与襜褕的颜色,也看清了热闹非凡的汴京城,里头一片安泰祥和:道路上车马盈满,挑担的、牵牛的、拉车的、做买卖的……牛铃声、号子声、车轱辘转动声、叫卖声……喧嚣得可亲可爱,让他瞬间重新坠回热闹而凡俗的人间。
  

  ☆、fangdao

  王药在晋国的公馆里住了三天,却一直没有得到晋国皇帝的召见。不过到听到了许多小道的消息,比如说,现在这位皇帝; 年纪尚不满四十; 可是身体已经极差,不仅肺痨痰喘; 不怎么能起身处置国事,而且膝下也没有留下一位皇子或公主。
  若是晋国皇帝这身子骨不能坚持太久,自然; 继位的就是他名列金匮的弟兄们:一个赵王; 一个吴王,年岁合适; 呼声最高。
  朝中的大小臣子自然也是站成了两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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