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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5-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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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二十余日,终于到了秦赵边境,马车停了下来。
  芈月掀帘看去,但见一队赵国骑兵站在界碑处,为首的是一个红衣的贵公子,旁边还有几辆空着的马车。
  赵人尚火德,衣饰以红色为主,又因如今的赵侯雍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些赵兵几乎都是紧身短打,就连为首的贵公子,也是如此。与正在朝他们行来的秦国马队基本上以黑色为主、皆是宽袖大袍的样子形成对比。
  魏冉驰近,向着面前贵公子行了一礼,道:“公子胜。”
  那贵公子二十出头,见状连忙还礼道:“魏兄。”
  此时车队已经停下,魏冉扶着芈月从马车上走下。
  芈月头戴帷帽,领着嬴稷走上前去。此时对方亦已下马,见芈月走来,便行礼道:“赵胜见过夫人。”
  魏冉忙介绍道:“阿姊,这位就是赵王之子,公子胜。”
  芈月点头,令嬴稷见礼,心中却已想起对方的身份来。
  赵侯雍心怀大志,是诸侯中唯一尚未称王之人,可这并不说明赵国的实力不如他国。正相反,自赵侯雍继位以后,赵国的实力一直在扩张中。数年前,赵侯雍不顾重臣反对,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之制,这一场变化对于赵国来说,不亚于秦国的商鞅变法。
  赵公子胜,是赵侯雍诸子中,最具贤名、最受拥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国派他参加与赵国联兵,送孟嬴与燕王职回燕夺位的战役中,与赵胜结下了友谊。自秦入燕,要经由赵国,魏冉的兵马不能入赵境,便只有拜托赵公子胜相助了。
  赵胜笑得十分谦和,并无身为公子的傲气,举止皆是彬彬有礼。
  魏冉转头向芈月道:“阿姊,此处为秦赵边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幸得公子胜高义,答应接下来把你送到燕国。”
  芈月上前敛袖为礼:“多谢公子胜。”
  赵胜忙拱手道:“芈夫人,我与魏兄一见如故,君子一诺,我当护送两位到燕国。”
  当下便指挥诸人换车。芈月亦知,秦赵车轨不同,不能通用,当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赵国马车。
  于是,就在这秦赵交界处,安营扎寨。魏冉与赵胜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叙旧,直至夜深睡去。
  夜深了,芈月哄睡了嬴稷,独自走出营帐,却见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想当年,她从楚国离开,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茫然。然而当时她虽然独自一人,却有着对未来的向往。可如今,孤儿寡母,千里家国,她又当何处安身?
  天亮了,两边就要辞别。
  魏冉与赵胜捧着因宿醉而不适的头,各自道别。
  魏冉殷殷嘱托:“子胜,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托您了。”
  赵胜慨然道:“魏兄说哪里话来?令姊与令甥交与我赵胜,你就放心吧。”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我盼着阿姊能够早日归来,我当率军亲迎阿姊。”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肩头,叹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尽早归来。”
  嬴稷扑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魏冉抱起嬴稷,轻轻地哄着。好不容易,芈月母子才与魏冉依依惜别。
  马车越过界碑,向东而去。
  一入赵地,芈月不再一直坐在马车里。有时候她也会戴上帷帽,一起骑行。
  赵胜对芈月颇为好奇,观察了几日之后,见芈月虽然心情抑郁,但为人爽朗,并不扭捏,便也试着与她慢慢接近交谈。
  “刚认识魏冉兄弟的时候,每天听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将来若有幸,当拜见才是。”赵胜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话头。
  芈月轻叹:“我对不住冉弟,让他小小年纪便从军,幸而他能够在军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帮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对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当今人杰也。”
  赵胜平生听多了奉承,但听她这话说起来,质朴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将军用兵如神,胜对他十分敬重。能够得魏将军此言,不胜荣幸。”
  芈月一路行来,瞧见赵兵衣饰、行军队列,与秦兵、楚兵已大为不同。这却令她想起当年入秦之时,看到义渠兵与秦兵交阵的情形,只觉得赵兵举止之间,倒有些胡兵的模样。她心中一动,便想问赵胜究竟:“妾亦曾听说,赵侯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一路走来,赵国兵士行动矫捷,来去如风。依妾看来,赵国兴盛,当在眼前。”
  赵胜听到她夸奖赵兵胡服骑射,嘴角不禁有一丝得意,微笑道:“夫人谬赞。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芈月不禁奇道,“难道这其中还有内情不成?”
  赵胜道:“事实上,为了胡服骑射的事,父侯深受国中宗族和封臣的压力。说什么衣冠尽失,形同狄戎,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芈月想到昔年在楚国推行改革而失败的屈原,以及死于车裂的商鞅,不禁也轻叹道:“是啊,列国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况赵国历史悠久,三晋之中,唯赵人衣冠,最有古风,也最得世人崇拜。我听说以前有个燕国人,仰慕赵人举手投足的风范,特地居于邯郸,学习赵人仪态。结果,没有学到赵人怎么走路,却连自己原来怎么走路也忘记了……”这邯郸学步的故事,其实正充分说明,列国对赵人文化和衣饰的崇拜与追捧。这是赵国的荣光,却也是赵国的负累。如今赵侯推行胡服骑射,连她一个后宫妇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对军队的好处来。可是却也让赵国的诸封臣领主,看到了自己世代相传的权势将被削弱的风险。所谓“捍卫祖制”,不过是拿到台面上的理由罢了。
  赵胜苦笑一声,赞同道:“祖宗的东西,是财富,也是负担。秦国变法成功,实令各国羡慕,却也是秦人尚简朴,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更没有这么多固守繁文缛节的老古板。”秦人立国的历史没有赵人这么长,文化底蕴和封臣势力亦是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变法阻力最小。
  芈月想到昔年与秦惠文王策马同行,亦是讲到这个话题,不禁心头一痛,扭过头去平息了一会儿心情,才叹道:“不管国也罢,人也罢,有些病已经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会痛,不割会烂。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着别人来割你一刀了。”
  赵胜勒马,凝视芈月半晌,才叹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个妇人的见识。”
  芈月低头:“让公子见笑,这也只是我听得先王一言半语,学舌罢了。”
  赵胜拱手肃然道:“我父侯对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叹息说,惠文王虽有二十多个儿子,却无一人能够及得上乃父。”
  芈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则尚有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赵王此言,为时过早。”
  赵胜看了看嬴稷坐着的马车,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胜看来,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风范。”
  芈月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夸奖,身为人母,与有荣焉。”
  赵胜意外地看了看芈月,他以为芈月会谦虚两句,没想到她竟然全盘接受,心中一凛,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如此一路走走说说,不觉二十余日过去,他们已经穿越了整个赵国,来到了燕国边境。
  赵胜勒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国了,到时候,你们的马车恐怕还要再行更换。”
  芈月见他提到这个,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处说了:“妾当年自楚入秦,心中还甚是奇怪,为什么船行入秦,我们原来的马车都不能用了。后来看到马车入了驰道,才发现原来各国的马车车轨都是不一样的。”
  当年自楚入秦,芈姝嫁妆众多,所以在有些路段,甚至都要特意绕个弯,走到铺有轨道的驰道上,这才减省马力,免得耽误行程。
  芈月当年看到,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那时候与甘茂不合,不好打听,后来又遇义渠伏兵,经历各种事情,直至脱身,入了秦宫,便也无心问起。这次出宫,又遇上此事,此时与赵胜也熟悉了,就不免将心头疑惑问了出来。
  赵胜不以为意,笑着解释道:“芈夫人真是细心。您看这一路行来,有些国路上就有木条铺成的轨道,马车载了货物,在特有的轨道驰行,便能事半功倍。”
  芈月却问:“可是既然是为了方便运输,那为什么列国的轨道都是不一样的呢?”
  赵胜微笑不语。此事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他想着如何措辞,才能让芈月明白。
  芈月却是当年随着秦王去过墨家工坊的人,当下微一沉吟,便道:“妾见识浅陋。依我看,恐怕是因为列国之间战事连年,这种轨道在战时运送大量辎重,尤其方便。但自己方便,也要给对方造成不便,所以列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跟他国不一样的轨道。公子,我说得对吗?”
  赵胜大惊,这时候才定睛看了芈月一眼,叹道:“能够看出这一点来,芈夫人果然不是常人。”
  芈月叹道:“虽然如此,终究不便。但愿有朝一日,天下同轨,则东来西往,不必如此麻烦了。”
  赵胜失笑:“天下同轨?唉,古往今来有多少英君明主有这样的狂想,却终是不成啊。”
  芈月不再说话,两人默行一段路以后,她便以马鞭指着前路:“自此出关,向北就是燕国,想当年公子胜就是于此处与魏冉一起入燕国的吧。”
  赵胜看着芈月,心中暗自思量:“不错。”
  芈月看着赵胜,忽然转了话头,提起往事来:“想当年赵国势力不及韩魏两国,但赵侯虽然年轻,却见识非常。出兵扶助燕易后母子回国继位,经此一仗,既得了燕人的感激,又令得赵国在列国之间声势大张,更加打击了中山国与齐国的气焰。赵侯有如此长远的见识和恢宏的气量,义助孤儿寡母复国,利己利人。这些年来赵国日益强盛,皆是赵侯英明卓识之故。”
  赵胜听得她夸奖父亲,也不禁得意,拱手谢道:“多谢芈夫人夸奖。”
  芈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母子如今离秦入燕,不知何时能够回秦。但愿我将来,也能够有易王后的运气,能得贵人相助。”
  赵胜心头一凛,定定地看着芈月,眼光又转移到马车内的嬴稷身上,忽然笑了,向芈月拱手道:“胜愚昧,不懂夫人的深意,但我想,必会有人懂的。”
  他一路将芈月等人送出国境,于燕赵国界与芈月母子道别。
  芈月施礼道:“多谢公子胜一路护送我母子入燕,若有机会,定当还报。”
  赵胜还礼道:“芈夫人客气了。”
  芈月道:“请公子胜代我向赵侯致谢。”
  赵胜道:“胜也代父侯多谢芈夫人夸奖。可惜行程匆匆,父侯不得与夫人交谈,否则定当引夫人为知己。”
  芈月微笑道:“来日方长,我相信将来一定有机会当面向赵侯致谢的。”
  赵胜看着芈月,意味深长地道:“胜亦愿有机会能够再为夫人效劳。”
  芈月一行远去,赵胜凝视良久,拨转马头道:“回邯郸,我要即刻见君父。”
  他身边的亲信壮着胆子问了一声:“公子,您向国君请假说要替朋友办事,国君已经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过一个多月,何必着急?”
  赵胜冷笑:“你懂什么?此事,我须得立刻禀报君父。”
  当下一行人疾驰回邯郸。
  芈月一行人离赵入燕,一路直向蓟城进发。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是秋季,这一路行来,进入燕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初冬。
  芈月当年从楚国到秦国的时候正值夏季,这气候变化倒不觉得什么。此后都是在宫中,衣暖食饱,除了觉得吃食上一时难以适应外,其他倒也没有什么感觉。直至那两年随着秦王巡视四畿,这才真正感觉到西北之地与江南水泽的区别。这次入燕,轻车简从,一路上并无多少照应,所以只觉得马车四面漏风,越走越冷,似走进了冰天雪地一样。
  薜荔已经因为风寒而病倒,女萝还勉强撑着,嬴稷也受了风寒。芈月却是自从病了一场之后,虽然人瘦了一圈脱了形,但条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坚韧。
  一路行来,不消说他们妇孺之辈,便是杜锦带着的秦兵也病倒数人。
  马车进入蓟城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蓟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芈月一行人的马车驰过蓟城街头,人们好奇地张望着。芈月掀开帘子,朝车外看去。
  与楚国房子以竹木为主、秦国房子以砖瓦为主不同,燕国的建筑更多以石头为主,屋顶上盖着厚厚的毛毡。来往的庶民黔首或穿着羊皮袄,或穿着暗色的绨袍。而往来贵人则穿着外罩鲜艳锦缎,只在领口、袖口和边缘下摆露出毛边的裘服。
  蓟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纵此时芈月已经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车外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还是让她打了一个喷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缩在芈月的怀中好奇地问:“母亲,燕国怎么这么冷啊?”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回答:“是啊,燕国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时候听说,燕国的冬天,是能够冻掉人耳朵的。”
  嬴稷吓得捂住耳朵缩了一缩:“耳朵怎么会冻掉呢?”
  芈月见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们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轻抚着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却是暗叹,这次若非义渠王事先送了一车的毛皮,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过了。
  一路上她和女萝、薜荔先紧着替嬴稷赶制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赶制,还挑了几件给护送的首领,亦是贿赂一下这些人,免得路上为难。
  一路进了驿馆,便见一个圆胖油滑的驿丞笑着迎上来,一迭声地奉承:“公子请,夫人请,大夫请……”迎着芈月等人进了驿馆,安排了单独小院住下。
  那驿丞自称胥伍。当时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阶小吏持贱业者,不过是在称呼之前加个职业罢了。如竖某,便是童仆出身;隶某,便是奴隶小头领;皂某,便是养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属;胥某,便是胥吏之属;台某,便是台仆之属……那驿丞想来是胥吏出身。这等人若换了往常,便是连女萝等人也不扫一眼。眼下女萝却要赔着笑,将他拉到一边,给了些赏钱,叫他去好生准备。接下来芈月母子要在这里,不管住长住短,却是要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团球似的,一路上不断嘀咕。此时见到了燕国,入住了驿馆,他便跑来向芈月求道:“芈夫人,下官如今已经将你们安全送到燕国了,求您修一封平安书信,让下官好带回去给魏将军吧。”
  女萝眉毛一挑,道:“我们如今刚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这‘平安’二字不好说吧?谁知道你们拿了书信,会不会又翻脸不认人啊?”
  杜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们已经入住燕国驿馆,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难道还敢在这里动手不成?难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芈月见女萝犹与杜锦争辩,便道:“罢了,待明日递交国书以后,我便与你书信吧。”
  杜锦忙千恩万谢了,这边殷勤派人去请医者。不久,便有医者到来,给嬴稷和薜荔都开了药,两人服了,当晚倒也安稳。
  次日,杜锦便去递交国书,又引了燕国专司邦交接应的大行人来,芈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递了文书。见燕国官方终于接手,芈月亦放下心来,而杜锦又来磨回信,也希望把这个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给了他回信。
  次日,女萝欲去寻杜锦,却发现前院的房间内无人,连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是人去楼空。她一惊,一转头便见那驿丞胥伍探头探脑地进来,赔笑道:“娘子,可是寻杜大夫?您不晓得,杜大夫已经走了吗?”
  女萝镇定心神,笑道:“昨日我们夫人已经给他回信,让他捎回秦国,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寻他,还以为他没这么快走呢。想来必是因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着要早早回秦国去呢。”
  那胥伍满脸狐疑地看着女萝。这种他国质子进京的,他也见得多了,却从来不曾见过护送质子的官员跑得这么快,质子身边的随从这么少的。他本就是个油滑小吏,当即试探着问:“娘子,我说你们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萝脸色一变,质问道:“你这是何意?”
  胥伍赔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这驿馆倒也见得多了。有些国家的质子啊就是特别倒霉,说是出来做质子为国牺牲,可只怕自己国内倒比别人更盼着他们死。您说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萝听得出他言语之下的恶毒试探,知道这等胥吏最是势利凉薄,心中既惊且怒,却不敢教他看出来,只顿了顿足,道:“原是我前几日病得糊涂,记错了吧。”说完,转身就跑回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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