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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臣记-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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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叮嘱他切勿生气或者操之过急,好好陪着绛雪并安心等待,之后对他恭敬的欠身,告退离开。
我以为陛下会对我发怒或者斥责我,然而竟都没有。她以沉静的姿态等待我回来,之后只是对我伸出手,要我向往常那样握紧她。
“元承,这件事,我做错了。”她平静的说着简单的几个字,却是我十几年岁月里第一次听到,她承认自己做错了。
我暂时忽略掉自己对这个新鲜词汇产生的各种复杂情绪,只是更用力的抓住掌心的柔荑,希望能给她以宽慰。
她看着我,目光有些无力,但却一如往昔般清晰理智,“蕴宪不像我。他是个想要自由和快乐的孩子,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却有着超乎常人的固执和坚持。也许他真的不适合,这个位置。”
“你还记的他刚出生时,我曾问你,他是否像我?”她问道,从前的画面再度浮现眼前,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温柔。
我想,我眼中同样也有一脉和润之色罢,“是,臣记得。臣那时候就说过,殿下很像您。如今,臣也一样这么觉得。您也说殿下非常倔强和固执,这点正是和您一样。”
她浅浅的一笑,摆首道,“是么?原来这固执是这么的伤人。我终于也感受到了……”
我沉默须臾,将心里的问题和盘问出,“陛下决定要成全太子了么?不仅仅是他的感情,还有,他想要的自由?”
她苦笑,“不然还能怎样呢?我已经是孤家寡人了,倘若真的因为赐死了他心爱之人,令他一生都恨我,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并不想他那么恨我,因为我知道,怀着对母亲的恨意,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寒的事。”
时隔多年,她还不能释怀么?我无语叹息。
“我老了,真的。我觉得我的心没有从前硬了。”她感慨,意态萧索,“也许,是因为你罢?你让我变的没有从前那么冷,那么狠。”
我蓦地想起太子之前的话,却不敢相信自己真有那么大影响力。我低首垂目,却忽然感觉到她的手拂过我的脸颊,然后在我的脸上久久的停驻。我不由得抬眼,大约有些迷惑,有些不安的看着她。
她笑意温暖,目光柔和,轻声说,“我总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其实并没有。我尚且有你。每一次,你违背我的意图,阻止我的时候,我都会想想,元承这样做,一定又有维护我的理由。确是这般,你每次都成全了我的名声,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我。我想我已经习惯身边这样的你。只是你,还是不信我啊。”
她忽然语气一转,有些委屈有些埋怨,“你那样匆忙的跑进来,是真的以为我会赐鸩酒给蕴宪么?那样绝决,你一点都不信我,真让我难过。”
她问的我哑口无言,我惭愧的低下头,不敢看她。
沉默片刻,她继续娓娓说着,“你只是不敢冒这个险,你宁愿自己死,都不能让我背负毒杀亲子之名,是不是?也许那时情形太过急迫,你自己也没弄清楚心中所想罢。但是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不怪你。何况,你从来都不能坐视一个人在你面前被杀害。”她微笑着,道出这些我尚来不及整理的心绪。
于是我抬首,回应她一个温煦的笑容,悠长岁月里,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互相了解了彼此的心意。
此后的事情处理的水到渠成,太子上疏自请退储君位,降王爵以就藩。陛下亦恩准,降其为宁王,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吴中赏赐给他为封地,同时准了的还有太子与绛雪的婚事,待太子满十六岁后行大婚之礼。
数日之后,她再度下诏昭告天下,立鲁国公主为皇太女。这一年,皇太女李蕴宜刚满八岁。
也许是因为刚刚立储,也许是因为陛下对这个小女儿希冀和忧虑并存,她开始热衷于督促公主的课业,聆听她对于政事的见解,教习她有关于帝王之道。如此一来,陛下闲适的时间倒比从前更少了,她渐渐的也开始有些疲态。
“我这么勤政,怎么也不见你夸我?”她怨怪我道。
我连忙对她说着夸赞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暴露了我此时的真正想法,令她看了越发不满。
“你不是真心的,还是别说罢。这样下去,我几时才能去一趟江南啊?”她抬眼,做无语问苍天状。
对于她的执念,我由衷钦佩,“陛下可以先把公主培养好,这样您离开京城,有监国太女坐镇朝堂,您也就可以放心游山玩水了。”
她轻瞥我,不满意我的回答,“说到底,你也应该帮我多分担些。我下江南可是要带着你的,难道你不想我和一起么?”
对于她发出的这个邀约,和随之而来我脑海中想象的画面,都令我情不自禁的嘴角上扬,我对她深深颌首。
“不过,陛下也知道,如果您去一次江南,花费巨大,几近劳民伤财,沿途地方官员还不知摆多大阵仗来迎合您。其实,京城也有好玩的去处,陛下如果真的想散心,不如挑个好日子,臣陪您出宫去游览也就是了。”尽管我心怀向往,但尚存了理智来规劝她。
她一径摇头,想了想答我,“你说的固然好。其实我也不过是想多看看,那些大好的河山究竟是什么样子。一个帝王,虽说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其实说到底,还不是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牢笼里,金碧辉煌的宫阙就像一个金色的笼子,死死的罩住你。而那些在野的文人也好,雅士也罢,倒可以江山处处留下足迹,他们眼里的这个世界,也许更有趣些也说不定。”
她忽然轻轻笑了,垂目凝思,片刻之后,悠然神往的说道,“都说江山是帝王的,一个并没有看过她的疆域的帝王,也许真的不能算这江山之主。元承,万里江山风月,本无常主,唯有闲者才是主!可惜,我们都没有那般闲适的好运气。”
第一百零二章 何事新愁年年有
冬至来临前,宫中新进了一批各州府选上来的年轻宫女,为显皇恩浩荡体恤宫人,同时会准一批年满二十五岁周岁的宫女出宫归乡。
阿升这些日子闷闷不乐,似有心事。我一再询问他,他却只摇头不语,自他少年时代起便鲜少有遇到不快之事又不肯告诉我的情形,我不禁纳罕,直到看到司礼监报送的这一届放出宫的宫女名单时,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尚衣局服役,叫樊依的宫女也在名单之列。
这些年,阿升已和樊依建立了一种颇为亲密的关系,类似兄妹,又无话不谈,他每每无事时便会去找樊依闲谈互娱,很明显他并不想失去这个密友,心里一定很不舍她即将要出宫离去。
我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提醒阿升,这是宫女到了年纪应享有的权利,除非她本人坚持要留在宫中服役。我暂时将那份名单按下未提,思索着找个机会,亲自去问问樊依的想法。
一日傍晚,我去西暖阁中陪侍陛下。如今她已很少让我亲自奉茶,且暖阁中新来了几个宫女还算伶俐,我便专注于为她念奏疏,让她可以有时间一边思考并稍加休憩。
“承乾宫和长春宫新进的宫女也都是你亲自挑的?”批完奏疏,她问道。
“臣负责挑选养心殿和承乾宫的宫人。长春宫的人选交给了孙泽淳,他还算得公主的赏识。”
她立即听出我的意思,“蕴宜还那么不给你面子?既如此,你就少管长春宫的事,若有事只管来告诉我。”她此刻心情甚好,于是笑着埋怨我道,“行了,这会儿并没旁人,就别臣来臣去的了,听着累。”
我忙笑着答应了。正说着,一个脸生的宫女将新沏的女儿茶,里面加了些芡实红枣,既消食养胃,又有助安睡。我看向那宫女,她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圆圆的脸庞,很干净俏皮。我隐约记得她好似叫做俞若容,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然而她好似还没完全适应这项差事,半垂着头端着茶盘,快走到书案边时,忽然手一松,茶盘从手中滑落,上面放的天青汝窑茶盏跌落在地,幸而地上铺有有地锦倒未曾摔碎。
俞若容登时脸色煞白,惊慌的看了我一眼,迅速跪倒,一边拾着茶盏,一边向陛下连连告罪。
她此举若要严究当算是御前失仪,该罚俸或者受些责打端看陛下此刻的心情。陛下皱着眉已有些不悦,一时也没有立即发落她,她大概越发觉得陛下正积蓄着怒气,吓得一径默默的叩首,却不知该怎么说些讨饶的话。
我拾起那茶盘,见两边扶手之处有些油腻的痕迹,又着意看了一眼这俞若容,心中隐隐猜测,她大约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在这茶盘扶手处故意涂了些油,令她拿着容易打滑脱手。也许是因为她得选养心殿,做御前服侍的工作罢。这类因为嫉妒而生出的陷害,在内廷中实在是屡见不鲜。
我笑对陛下说道,“这茶盘却用的久了,扶手都有些松动,确也不怪她没拿稳。臣早前发觉之后就想吩咐她们换了,一忙别的倒忘记了。是臣失察,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她罢。”
陛下似笑非笑的瞥着我,又看了看那茶盏安然无恙,摆手道,“罢了,今日是周掌印替你说话,朕就饶过你一次。下次警醒些,不是次次都有好人愿意帮你。”
俞若容未敢抬头,叩首后连连道是,声音仍有些发颤。我将茶盏递给她,吩咐道,“去换了新的来,精心些,散了热气后再端来。”
她抬起头,露出一双透着聪慧的大眼睛,对我连连颌首,我亦冲她温和一笑,希望能令她不再感到恐慌。
俞若容自去备茶了,我见陛下笑而不语,索性替她说道,“元承知道自己的毛病,恐怕这辈子都改不了了。也只有请陛下多担待些罢。”
她不由笑起来,因问道,“我瞧着你那唐史修的也差不多了,倒是做点正事要紧。蕴宜终究还小,性子激烈,我想着把历代贤明的和不贤的君主的故事都编篡成一部书,到时候让她老师林明诚讲给她听。这事儿就交给你办罢,可不许推辞,也不许偷懒才是。”
这倒是个对公主有助益的事,我于是含笑应了,心里觉得此事最好不让公主知道,否则届时她知晓书是我编写的,一定会拒绝学习。
晚间回到房中,又想起樊依之事,我便到阿升房中去探探他的意思,未成想刚走到门口,听到里头有他和一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你就真的那么想出宫去?你说你最亲的人是母亲,五年前她过世之后,你父亲再也没和你有过任何联系,除了要你寄回去的银票,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既如此,又为何一意要出去呢?难道,和我在这宫里就……不行么?”阿升急问着,语气里满含了委屈。
想来他问话之人一定是樊依了,只听她沉吟一阵,徐徐道,“你别误会。我决意要出去,并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这些年,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楚。况且你又和我这般投契,咱们也算是难得……可是,若要我一直在这宫里待着,我委实不乐意!”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我和你们这些内臣不同,只是个服侍皇室的婢女,左不过是做些针线上的活儿,又熬不出头。自然我也不盼着能有什么升迁,可是……我也想要些自由。那种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哪怕是做件衣裳,也不用按照规矩和吩咐来执行的自由。阿升,你明白么?倘若你也有过这样的向往的话,你一定会懂的,对么?”
阿升许久无语,过了好一会,竟有些哽咽的说,“我懂……我何尝不想自由……这道宫墙里的生活我也是过够了,可是我没有法子……罢了,我应该成全你的。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问你,你若是出去了,是不是,就再也不理我了……当然,你若是想过……正常女子的生活,我绝不会阻拦你的。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樊依没有回答,我在外面等的都有几分焦急,替阿升着急。可想而知,阿升此时的心情,更是心提到嗓子眼儿一般的急切罢。
“什么是正常女子的生活?难道非得嫁个男人就幸福圆满了么?”樊依轻轻笑了出来,柔声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担心!我不是不识好歹之人,你对我是什么心意,我对你,也就是一样的。总之你放心。我总归是,等你的。”
她说的坦诚,无丝毫的扭捏。我大感欣慰,阿升眼力不错,终于找到一个可心的红颜知己。
第二日阿升果然找到我,说请我务必准许樊依这次能被放出宫去。我自然答应,因为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免侧面问他,是否以后还要和樊依保持联系,日后打算如何安置她。阿升想了想,对我坦言,他决定买一处房子,让樊依在京城能有个落脚处,等他闲时出宫再去看望她。
我略一思忖,对他建议道,“不必麻烦了,且让她去和白玉一道做伴罢,这样平常两个人还能说说话。我也不常回去,你每次出宫去看樊姑娘,顺道也就把白玉一起探望了。你觉得可好?”
他自然觉得好,喜笑颜开一连声的多谢我。我摆手笑道,“什么事值当这么客气,你不是我弟弟么,跟哥哥还用说谢谢?回头帮我告诉孙泽淳,这批放出去的宫女名单我都看了,没什么意见,让他按规矩办就是了。”
他点头答应着,忽然撇撇嘴,道,“您有些日子没去过长春宫了罢,不知道这位孙秉笔新进多得公主宠。早前快把个武英殿的珍宝都搬到长春宫去了,这些日子更了不得,什么外头的时兴玩意儿,还有那些个诗词话本故事,流水似的往长春宫里送。乐得公主是一个劲儿的夸他机灵,会办事。”
公主年纪尚小,日常她所读的书皆是司礼监审查过的,绝无一点违背礼仪规范的内容,虽然不免无趣,可也是怕她看了那些闲书移了性情之故。孙泽淳这般无原则的讨好公主,令我有些惊讶,但面上并未太流露,和阿升闲话了两句便略过没再提。
我还是对这事上了心,借着给公主送冬日的炭火之际,去了许久未踏足过了长春宫。
孙泽淳恰好也在,他正拎着个紫竹做的鸟笼子,里头配了食罐,水罐,做工十分精巧,内中有一只通体纯白的芙蓉鸟,此鸟体态娇小,鸣叫声音清脆动听,是京城富贵人家赏玩鸟时的首选,其中又以毛色纯白,双目为红色者最是珍贵。待那鸟跳着转过身子正对着我,我看到它的眼睛正是赤红色的。
公主看到新鲜的玩物,一时间好似把对我的厌烦都抛到脑后了,只拿着那喂食的小银勺逗弄着芙蓉鸟,一面笑对孙泽淳道,“本公主那日不过提了一句,难为你竟这么快就给我寻来,内廷有你这般效率的人才,我很是满意。前儿高姐姐带着她小儿子进宫请安,说起来,外头宅门里的爷们儿如今流行玩鹰呢,还说起高姐夫熬鹰的一套本事,可有趣儿了。回头你吩咐御马监的人也找几只好的来,训好了表演给我瞧。”
孙泽淳脸上堆着笑,一叠声的答应,躬身道,“公主放心,您交代的事儿,奴才一准不敢耽搁,出了长春宫就去传您的旨。奴才必不让您等长了时候,早晚催着他们。年前争取就让公主瞧见训好的鹰,回头郡主再来您面前说嘴,您也能痛快的给她两句了。”
听着孙泽淳这一席话,我不由得转而打量他,他低声下气的谄媚态度令我吃惊,而他自称的谦辞更令我惊诧,内臣一向自称为臣,从未有称奴才者,如此奴颜婢膝亦让我心生不满。
我侧目的样子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她不无得意的看着我道,“周掌印好像很惊讶?没听过他们这么说话?这是我新改的规矩,邓妥,给周掌印说说,本公主的规矩。”
一旁侍立的邓妥立刻躬身道是,面无表情的略一欠身,说道,“公主殿下钧旨,内臣本是皇家奴仆,是卑贱之人,身份低微,怎可随朝臣一道自称臣,本就属逾矩,故责令内臣在公主面前一律自称奴才,以示天家尊严,警醒内臣恪守本分。”
不等他说完,殿中人包括孙泽淳在内都已悄悄地觑着我的脸色,见我平静如常,都松了一口气。然而我只是面上平静,心里既气愤,亦不免难过。公主这样恨内臣,也是因为恨我之故,却对内臣这个群体折辱至斯,也算是开国朝先例了。
公主笑意森冷,扬眉问道,“怎么样,你觉得这个称呼如何?当然了,本公主不会这般对你,你可是母亲面前得意的人,母亲曾亲口说过,你是她的臣子。”
她徐徐移步靠近我,压低声音说着,“不过,你早晚得是我的奴才,到时候,我一定会让你说出这两个字,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会要你亲口说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日月如磨蚁
“公主年纪还小,对很多事物难免好奇,她心高气傲又存了攀比的念头,你不该用这些玩物来引诱她,而且那些外头的话本内容良莠不齐,不加筛选的就拿给她看,更是不妥。”出了长春宫,我对孙泽淳正言表述,对于他无节制的讨好公主行为的不赞同。
他不以为然的笑笑,反劝我道,“公主已是太女,日后要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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