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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并不是自由的。”欧狄斯说，“我正在被迫前往我不想去的地方。去见我不想见的人”
　　“但是你签了文件。”秘书说，“这就意味着你确实是自愿前往的。”
　　欧狄斯意识到和他这个古板的秘书是讲不通道理的，他放弃了与秘书沟通，只是随着他走进了传送点外的车站。
　　传送点位于科学会之中比较偏僻的区域，这个车站此时并没有其他人。
　　秘书按下了召唤列车的按钮，半分钟之后，一辆仅有四个座位的小车厢以飞一般的速度冲了过来，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秘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欧狄斯上了车，秘书也跟了上去，坐到了座位上，然后非常清楚地对着车上的一个话筒说了一句：
　　“塞恩城，科学会总部。”
　　一个女性的电子音将他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车厢门呯的一声关上，车座上的安全带也自动被扣上了。
　　车子以来时那么快的速度带着他们离开。上次欧狄斯来科学会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种如此叫人难受的交通工具。欧狄斯觉得，如果他的胃还像正常人那样，这时候一定会想吐。
　　不过那个秘书却神情自若，好像已经非常习惯了。
　　“您可能不太熟悉这种交通工具。”秘书这样说，“上次您来的时候，我们这里流行的还是气垫飞车。不过您也知道，堵车实在是太严重了。而且长期在室外活动，得皮肤癌的几率又很高。虽然现在皮肤癌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是到底还是小心点好。气垫飞车虽然好看，到底有些华而不实。
　　现在大家都坐这种高速地铁了，虽然不怎么舒服，但是毕竟速度快，又不会堵车。这都归功于罗素博士的英明决策。
　　在我看来，科学会的所有人都应该感谢罗素博士。如果没有罗素博士的不懈努力，我们科学会大概也要像外面的世界一样，变成可怕的蛮荒之地了。简直没法想象，外面那些家伙是怎么活下去的，难道靠吃树皮吗？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正我要高呼，罗素博士万岁！”
　　秘书这样说着，到最后竟真的喊叫起来。欧狄斯吃惊地看着他，他觉出他这次来科学会，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是他又说不清。
　　就在秘书说话的工夫，他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秘书用手指头梳了梳头发，向着欧狄斯露出一个谄媚的笑，然后带着他下了车。
　　他们下车的车站比起他们上车的地方来要热闹许多。很多衣着讲究的人站在车站的按钮前排队等车。秘书带着欧狄斯穿过人群，走上几级台阶，进入了一个大厅。
　　那个厅堂很大，厅堂上面悬挂着巨大的吊灯，可是那灯却并没有被点亮，厅堂中黑漆漆的。
　　“最近几年通过了新的节能法令，白昼的时候，除了地下以外都不许点灯。像这种不够节能的灯已经完全停止使用了。科学会虽然富庶，我们也应该要厉行节约才行。”秘书说，“真是遗憾啊，那盏灯亮起来相当好看。”
　　欧狄斯一直听着那秘书絮絮叨叨，什么话也没说。上次他到这里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此时他审视这个地方，发觉在这数十年间，这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改变。
　　科学会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样子，欧狄斯觉得，这里开始变得有些……衰败。不对，这个词或许还是不准确，
　　欧狄斯想起了他的那一位友人罗素博士昔日的模样。那还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他们都还极年轻，充满幻想，也从未想过世界会有一日变得这般不堪。
　　欧狄斯回忆起，从那时候开始，这位罗素博士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一个机会，建立一个理想之中的乌托邦。
　　“等到那时候，”罗素博士曾这样说着，“所有的人类都会在我建立的国度之中过着富裕，幸福，随心所欲的生活，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而我会消除人类的忧愁，成为最伟大的建设者，我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我知道我能做到，我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欧狄斯清楚地记得，罗素博士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眼睛里所闪动着的光芒。而他当时只是笑了笑，那时候的他，并不真正相信他那野心勃勃的友人。
　　无数年后，当欧狄斯看着塞恩城的时候，他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实现了，他的友人已经做到了，那梦想中的乌托邦已经被建出来了，塞恩城就在这里，这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
　　那一瞬间，他有些羡慕他那昔日的友人了。
　　然而又过了这么多年，当他再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敏锐地发觉了事态的变化。
　　这城市……已经不是他的友人曾经向往的模样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欧狄斯随着秘书走进了科学会总部的政府办公大楼。
　　政府办公大楼里有着大量的秘书，他们都穿着和那个领欧狄斯来的秘书一样的小黑外套，带着严肃刻板的圆眼镜，急匆匆地在走廊里来来去去。
　　领欧狄斯来的秘书把他交给了一个黑外套更精致、眼睛边上嵌着金丝，看上去地位更高些的秘书。那位地位更高的秘书捏着眼镜腿儿对欧狄斯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手中的列表。终于对欧狄斯说道：
　　“博士现在恰好没有访客，你可以进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按下一个按钮，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秘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去。
　　欧狄斯走进房间，门从他的身后呯的一声关上了。
　　这间会客室并不显得奢华，也不让人觉得舒适，甚至也不像外面的那种金属风格。会客室里放着的几件家具好像都已经用了许多年似的，显得陈旧而压抑。
　　欧狄斯在这个房间里踱了几步，仔细打量着。他隐隐约约记得他曾经来过这里，而他记忆中的这里可不是这个样子。
　　就在欧狄斯回忆着往昔的时候，会客室的另一扇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仪态万方的女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的样子大约三十几岁，身姿窈窕，极富诱惑力。她的身上穿着非常好看的新式白色的实验服，面上带着黑框眼镜。
　　“亲爱的欧狄斯，您可真是稀客啊！”她一见到欧狄斯就这样嚷着，“秘书说有特别的访客，我还在纳闷到底是谁来了，原来是你！真是惊喜啊。”
　　欧狄斯看见他那昔日的友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可是他的心中却没有半分欢喜。他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句：
　　“罗素博士，好久不见。”
　　

　　☆、末日历105年　初春

　　被称为罗素博士的美貌女子听了欧狄斯的话，便说道：
　　“亲爱的欧狄斯，你为什么要这样无情，这样冷淡。你分明知道我的名字，你从前一直都叫我卡洛琳，为什么现在不再那样叫我了呢？”
　　欧狄斯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一百年过去了，她的样子仍然和年轻人一样。时间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她的肌肤仍然极富弹性，没有一丝皱纹，她的声带还没有松弛，因此声音始终娇媚动人。她的身材纤秾合度，没有哪一寸不符合美人的标准。她是如此的光彩照人，黑框眼镜和白色的实验服并不能掩盖她的美貌，反而给她添上了几分特别的情趣。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足以令人赞叹的非常完美的女人。
　　不过她和欧狄斯记忆里的样子已经不一样了。欧狄斯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她二十几岁的时候。那时候她比现在年轻很多，但是远没有这么美，那时候她只是一个样子很普通的姑娘。
　　她容貌的改变其实并不太大，从这一张完美的面容上很容易看出当年那个年轻姑娘的影子来。只是原先那些不够完美的地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此时这张脸上留下的只有昔日那张面孔上漂亮的部分。
　　尽管如此，尽管她的模样是这样的完美，她的美貌并不能完全掩盖她的苍老。当人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就可以约略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她的实际年龄与她本人模样的差别。
　　因此，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所能感受到的并不是看着一个寻常美人所能感受到的赏心悦目。当你看着她的时候，你会感到她很美，感到她具有令人难以抵御的吸引力，然而她的美过于冰冷，过于缺少人类的气息，因此让人觉得可怖。
　　她已经掌握了人类智慧所能达到的巅峰极限，她为了追求永生，于是以残酷的方式对待自己。她成功了，她再也不会死去，可是死亡的气息却不可避免地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就算是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欧狄斯看着她，这样说道，“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卡洛琳了。”
　　她的眉毛高高地扬起来了：
　　“为什么这么说？”
　　“人人都知道你是罗素博士。”他说，“我认识的那个卡洛琳已经不在了。”
　　“人人都知道我是罗素博士。”她重复着他的话，“可是知道我是卡洛琳的只有你。”
　　她这样说着，伸出了双臂搭在了他的肩上。
　　“怎么样？你已经想好了吗？”她亲昵地问他，“你已经独自生活了这么久，也该承认，能配得上你的人只有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是同一时代的人，只有你和我是同样的人，只有你我在一起，才能消解这无穷无尽的孤独。”
　　她这样说着，凑过去要吻他，然而欧狄斯却转过了头。
　　她也不气，只是笑着问道：
　　“怎么？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是不肯接受我？”
　　欧狄斯没有说话，她伸出手抚摩着他的面颊，又说道：
　　“你不是很痛恨这具躯壳？目前我们这里的生命科学已经有了相当的进展，如果你答应我，和我在一起，我就能让你拥有更类似于人类的躯壳，就像我现在所用的这一种。”
　　欧狄斯笑了，他的笑容非常苦涩：
　　“卡洛琳，你总是这样。你把一切都看做是可以交换的条件，但是你要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交换的。我从不曾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哪怕我要带着这沉重而可厌的钢铁身躯度过一世，我的答案也是不会改变的。
　　但我们曾经是友人，卡洛琳。虽然那时候我不并想活下去，但你毕竟是救了我的性命，让我此时还可以站在这里。此时我要感谢你为我做的事情，但是我并不想要以这样的方式。”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手术，换上新的躯壳，你很快就会死的。”她说，“你会死得非常痛苦，你的大脑会持续地感受到难以承受的疼痛，你的所有本来已经失去了的躯体都会感觉到疼痛，而这种疼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消失。”
　　“如果那一定会来，就让它来吧。”欧狄斯说，“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况且比起其他人来，我已经活得足够长了。”
　　“但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了的。”卡洛琳的声音非常轻柔，却饱含残酷，“我会一直好好照顾你，看着你，让你饱受折磨，但是我不会让你死。”
　　“唉。”欧狄斯叹息了一声，“卡洛琳，为什么你要这样残忍？”
　　“我真的残忍吗？”卡洛琳突然激动起来，“如果我真的残忍，我就不会这样做。我会把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你很关心的小姑娘带来。她叫什么名字？西比尔吗？如果我真的残忍，我会在你痛苦的时候把她带来，在你的眼前把她剁碎，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欧狄斯的神色变得愤怒起来：
　　“卡洛琳！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卡洛琳反问他，“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非常不幸地爱着你。我爱了你一百年，因为心怀着对你的爱，我才努力在这艰难的末世之中坚持着活下去。这些事情你全都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可是你却总是如此的残忍，甚至不允许我爱你！”
　　卡洛琳的神情极为激动，而欧狄斯看见她这样子，叹息道：
　　“卡洛琳，一百年过去了，而你始终还是不明白，你其实并不爱我。”
　　“不！不明白的人是你！”卡洛琳叫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实现了昔日的梦想，把塞恩城建成理想中的乌托邦。所有人都尊重我，爱戴我，叫我罗素博士，承认我是科学会的首脑。
　　曾经我对此很高兴，我醉心于各种各样的实验，在我的努力下，科学会发展得一直很好。可是我渐渐对此不满足。我是科学会的主人，却是你的奴隶；我得到了永生，却始终没有得到你。这一百年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痛苦中度过。”
　　卡洛琳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的爱：
　　“我爱你！欧狄斯，我爱你！”
　　

　　☆、末日历105年　初春

　　
　　卡洛琳的面容因为声嘶力竭的喊叫而变得扭曲，欧狄斯皱着眉看着这个疯狂的美丽女人。他转过身朝向门口，问道：
　　“你还有别的话想要说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我的友人们还在传送点那边接受隔离，我要去接他们。”
　　就在一瞬间，卡洛琳恢复了正常。她看着他，然后推了推她的眼镜框。
　　“你走吧。”她说，“我不会强迫你留下……但是，你走了就不要后悔。”
　　欧狄斯回头看了她一眼。
　　“上次我没有选择。”他说，“这一次的路是我自己选的。”
　　欧狄斯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留下卡洛琳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看着他离去，他的背影渐渐从她视线里消失。她毅然决然转过身，打开门，回到了她自己的办公室里。
　　与其说这是一间办公室，倒不如说这是实验室来得更贴切。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试验器具和仪器，一些仪器的指示灯不断地闪动着，另一些在发出有频率的嗡嗡声。
　　在这间实验室里，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那些古里古怪的仪器，而是一个足有两米多高的透明密封玻璃罩。
　　那玻璃罩里面，充满了某种无色透明的液体，那液体虽然是无色透明的，却并不像是水，而是比水粘稠许多。
　　在这透明的粘稠液体之中，漂浮着一具成年男子赤｜裸的躯体。
　　之所以说是“躯体”，是因为这并非一具死尸。这句躯体的皮肤有着血色，肌肉也并不僵硬，它手臂上的血管似乎还在隐隐跳动。
　　但我们也并不能把这具躯体称作是一个活人，因为他确实不是。他只是静静漂浮在液体之中，他没有思维，也不能移动，除了这一整具肉身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让人称它是人类的地方。
　　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具极为完美的成年男性躯体，他的四肢极为匀称，躯干挺拔，身体符合黄金分割的比例。他的头垂着，他的头发极长，漂浮在那液体之中，就像海藻一样，几乎要包裹住他的全身。
　　他的头发挡住了他的面容，让人没法看清楚。但他的身体已经足够美好，不禁让人想象，如果他是一个活人，走在街上，会引来怎样令人艳羡的目光。
　　卡洛琳把手贴在玻璃罩上，静静地看着他。这个玻璃罩已经在这里摆了二十多年，这段时间里，她每一天都要这样看很久，当她这样看着的时候，时间好像静止了。或者说，卡洛琳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里，让她可以一直看下去。看着那具美丽的胴体，她开始怀念起多年以前她年轻时候的情形来。那时候她才只有二十岁，志得意满，刚刚通过了考试，成为了弗洛斯特教授的博士生。
　　弗洛斯特教授是当时全球最著名的生物科学专家，所有学生物科学的人做梦都想成为他的学生，但他有一个习惯，从来不同时带两名博士生，因此，有幸成为他学生的卡洛琳感到骄傲极了。
　　卡洛琳跟随弗洛斯特教授学习了很久，师生之间的关系非常和谐，却并不怎么密切。直到有一天，弗洛斯特教授给了她他家的钥匙，要求她去他家里，替他找一本书来。
　　就是那一天，就是在弗洛斯特教授的家里，卡洛琳第一次见到那个青年。
　　即使过了一百多年，对于卡洛琳来说，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还像是昨天那样清晰。
　　她记得她那天很兴奋，也很紧张。弗洛斯特教授从来没有让博士生去过他的家里，传说他的家中有着很多奇妙之物，卡洛琳希望能好好见识一下。她来到教授的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刚要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她吓了一跳，当她抬起头时，她看见了那个比阳光还要漂亮的青年。
　　卡洛琳知道弗洛斯特教授的前妻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年纪与她差不多大，她也知道弗洛斯特教授虽然年事已高，相貌仍然相当英俊。但她决计没有想到，她导师的儿子，竟是一个如此完美的青年。
　　是的，完美。尽管在这一瞬间，卡洛琳的脑海中蹦出来无数个形容美人的词，但是她最终还是觉得，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他。
　　看到他，她的脸涨得通红，完全说不出话来。倒是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是我父亲的学生是吧？他已经告诉过我你要来了。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她听见音乐般的声音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