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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大怒，便把那孩子打落人间。

　　　　这孩子何罪，平白受这一遭。

　　　　好在那孩子命大，落在一无人水域之中，本是龙种，龙遇水则长，又是水中万物之长，安安稳稳过了百年，虽是身体奇长，却不见化为人形。

　　　　因是这样奇妙的物种，所以人们并不喜欢，故而人人厌恶，而厌恶这种东西，向来是你讨厌我之中，也会换换地滋生出我讨厌你的。

　　　　……

　　　　一日水边突然出现一个妇人。

　　　　那妇人在哭，哭的声泪俱下，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那龙也被这妇人感染，也不顾自己是否会吓到妇人，边露出水面，问这妇人为何哭泣。

　　　　“我有一个孩子，自小便和我分开，多方打听之下，我终于知道我那孩子所在，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可我一想到我那孩子，自小和我分开，也不知道会不会认我，会不会怪我自小将他抛弃，想到这里，我就哭了起来……”那妇人回答。

　　　　那龙也是自小一人，想到自己与妇人遭遇相同，竟然也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周围便开始下雨。

　　　　刚开始是小雨，到后面竟是雷雨闪电，眼看这雨在下，周围就要开始泛滥了，那妇人便对那龙说：“你也不要伤心了，不如我认你做我的儿子，怎么样？”

　　　　若是普通人，必是要起疑的。可那龙却从小生在一个单纯的环境之中，不懂尔虞我诈，也不懂人心险恶。他不喜欢人，可看到这个妇人，却平白无故生出了一丝喜爱——便就这样答应下来了。

　　　　“既然做了我的儿子，我自然是要为你取一个名字的，若你本来有名字，我不强求，若是没有，不如和我姓吧。”那妇人建议。

　　　　那龙本来就是一个人，自然也没有名字，于是，妇人赐了他一个名字，胡念。

　　　　“这念，便是想念的意思。”妇人解释道。

　　　　此后，那妇人偶尔来，亦传授那龙化形之法。

　　　　百年之后，那龙终于化成人形，端是一个偏偏少年，可那妇人，却不显一丝老态。而那妇人，则让胡念，去游历人间。

　　　　人间险恶，可胡念乃是龙族，又有什么人能伤到他呢？可在人间，他亦学到了很多，学到了不会有一个人，平白无故地对自己好，不会有一个人类，能活过百岁。

　　　　又是一个百年，胡念回到两人相遇的水边，那妇人却早已经在等他了，见到胡念来，那妇人喜不自胜，走到胡念面前。

　　　　“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她脸上满是喜气，竟感受不到胡念身上的不同。

　　　　“我来了。”胡念讷讷回答。

　　　　“我从……那里求来了一道旨意，你可以去蜃山做一个山神……”她一边说，一边脸上露着笑，一边从怀中拿出一个金印。

　　　　而着笑，胡念在太多人类的脸上看到过了，那是所谓，母亲慈爱的笑容。

　　　　“母亲……”胡念轻轻地说着。

　　　　“什么？”那妇人一听胡念说出那两个字，边开始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母亲！你是我的母亲，不是吗？”胡念握住那妇人的手，一声声问着。“我那将我抛弃几百年，又教我术法，教我幻化之术的，又替我求来山神之位的，我的——母亲。”

　　　　“你……你在怪我？”那妇人，不，胡念的生身母亲一脸震惊地看着胡念。

　　　　“小的时候，我总是很奇怪，青蛙后面，跟着蝌蚪，鲤鱼后面跟着鱼苗，可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后来大了一点，也就慢慢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可我都快忘了的时候，你却出现了……”胡念看着她。“我很感谢你，感谢你在我成年之后对我的教导，可我也一样无法忘记我那孤独而空虚的童年。”

　　　　“我明明……我一直在补救，一直在补救啊，我千辛万苦才从上面下来，可你，你却这样对我……”那妇人眼中有泪。

　　　　“那为什么，在我年幼的时候，却不下来呢？是因为我快成年了，若无人将我引入正轨，怕是我的会堕入魔道，成为一条恶龙是吗？”胡念一字一句说着伤人的话语，可这话语虽是伤人，却是真的。

　　　　“我……我……”那妇人一步步后退，却不妨露出了自己的尾巴……

　　　　——那蓬松柔软的，犹如一朵柔软云彩的尾巴。

　　　　“你是一只狐狸？我的母亲，竟是一只狐狸？”胡念游走人间，听惯了鬼怪伤人的故事，尤其是狐精艳鬼，让人鄙夷，而他贵为龙种，这人间皇帝亦称自己为龙子，可见龙之尊贵，可猛地，那妇人因惊慌竟然露出尾巴，让胡念看出她的本相。

　　　　“胡念……我……”那妇人亦意识到自己的破绽，便定了定心神，将尾巴收了进去，可她近一步，胡念就退一步，而妇人，亦在胡念眼中看到了他的拒绝。

　　　　那妇人眼中蓄满泪水，将那枚金印放在身前地上，便离开了。

　　　　而胡念，则看着这片空空荡荡的水域，发着呆。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这个他叫了几百年母亲的女人，现在，终于离开了。

　　　　他蹲下身体，将那枚金印拾起，那金印仿佛有灵性一样，一被胡念碰到，便融入胡念手中，化成他身上一枚鳞片。

　　　　而胡念，亦是在那一瞬间，便明白那座山在那里，叫什么名字。

　　　　蜃山——容易招惹蜃怪的一座小山，虽然山小，却繁华，若有一位神明守护，没有蜃怪侵扰，恐怕，会变成一座及其有名的山峰吧。

　　　　也不知胡念是怎么想的，他竟然真的遵照那金印上所降下的神谕，到了那一座山里。成为了山神，庇佑一方百姓。

　　　　这一呆，就是一百年。

　　　　一日，他走在山中，突然见到一个男人正在溪边垂钓，几百年的时光过去，他依然还是那副模样，虽是几百年岁月，在胡念身上却只是一瞬而已。

　　　　“你钓到鱼了吗？”看的那个男子，胡念突然有了兴致，只是百年时间，山下的人已经从长衫长发，变成了这番模样吗？

　　　　眼前的男子穿着长衫长裤，却剪掉了辫子，而身上的衣料，也似乎比过去的人更细致了一些，胡念看着虽是觉得有些怪异，但倒也干净爽利。

　　　　胡念照着男人的一身衣服，略施了个法术，换了个图案，便走到了男人身边。

　　　　那男人一看胡念，便对他笑笑，男人长着一张粗狂端正的脸，却不怎么严肃，皮肤黝黑，却不土气：“说是这座山里有山神，所以这山，山美水美，鱼也丰饶，你看，我今天，可钓了不少呢。”

　　　　说罢，就把旁边桶上的盖子打开，果然，里面有几条黑色鲤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男人与胡念聊得欢乐，而交谈中，胡念知道男人的名字，叫言贺。而言贺，烤的一手好鱼。

　　　　“我许久没吃到过这么美味的鱼了？”胡念措辞还是文绉绉的，但言贺却不觉得奇怪。

　　　　“我什么本事没有，就是做饭好吃，我媳妇就是这么被我找来的……”言贺一提到他的妻子，脸上蛮夷着笑，本来就是一个粗狂的汉子，却不知为什么，竟然柔和了许多。

　　　　“妻子？”胡念目光遥远，他想到了他的母亲。

　　　　却听到言贺说：“不瞒你说，我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连个孩子都没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言兄没想过休妻吗？”胡念快人快语，倒是一副直率的心肠。

　　　　“休妻？”言贺大笑，“她能嫁给我，可是我几辈子的福气，就算没有孩子，我们也会好好地，两个人活下去的。”

　　　　胡念看着言贺——他并不是很懂这种感情。

　　　　“我听说这蜃山旁边一座山里，有一块狐岩，很是有名。这狐狸本来就是象征子孙繁息，很多人都在那狐岩前跪拜后求得一子，我想去试试。”那言贺对胡念笑笑。

　　　　“可你不是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有孩子吗？”胡念反问。

　　　　言贺大笑：“可哪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哪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言兄，我想和你一同前往。”胡念对言贺说。

　　　　可迟疑的，却是言贺，他有些疑惑地问着胡念：“你不在这座山中，可以吗？”

第一卷　第136章、他的名字（三）

　　　　两人却终究还是离开了蜃山，这狐岩所在的地方离蜃山不远，若是两人走的快，一日便到了。

　　　　“这便是狐岩。”来到狐岩前，言贺把路上钓来的鱼放到狐岩前。

　　　　那狐岩乃是一个石像，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上面没有一丝一毫人工雕琢的痕迹，却如一只狐狸一样栩栩如生。若是它小，倒也不怎么稀奇，可这狐岩竟然有五个人那么高，而它的头颅方向一直看着前方，仿佛在注视着什么。

　　　　“咦，这只狐狸。”胡念摸着那狐狸放在地上的爪子，轻声说着，“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传说这是一只天上来的狐狸呢……因为偷盗了某个山神的东西，被发现之后，就被变成了上天惩罚，成了一座石像。”言贺一边放着蜡烛，一边向胡念解释着。

　　　　偷了某位山神的东西？

　　　　莫非，是那个金印……

　　　　莫非那个金印并非身上上天赐予，而是她，偷来的……

　　　　——不，不，不是的，像她那样将自己亲生儿子抛弃的女人，怎么会做这件事情。

　　　　可是，这样想着，看着眼前的石像，心，却不自觉地抽痛着。如果，如果不是她，那她，现在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自己……

　　　　而这边，言贺却依旧开始诚心跪拜。

　　　　“求狐岩赐我一子，我言贺今年四十有二，我妻今年三十有八，这四十年中，我言贺未做过一件坏事，未伤过一个好人，却一直未能有一子，乃是我平生一大憾事，若我有一子，便将其好好教育，让其不恶不堕，不与之分开，若是有人险阻，必是费劲心机，必要与之相逢……”

　　　　若是有人险阻，必是费劲心机，必要与之相逢……

　　　　是了，是了，为什么当时，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呢。并不是她不愿意来见自己，而是天上，有人一直在阻止她，直到自己成年之后，她才有机会偷偷下来，来见自己一面啊。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想到，一直在误会她呢……

　　　　她明明对自己这样的好，甚至为自己偷窃了山神的金印，却让自己变成了石像啊。

　　　　想到这里，胡念的眼中，不自觉地流泪了。

　　　　而这边，言贺刚好祭拜完，看到胡念满脸泪水的样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他问：“胡念，你怎么了？”

　　　　胡念回答：“言兄，若是你做了一件错事，你会怎么样？”

　　　　“错事？”言贺摸了摸下巴，回答道，“那要看是怎么样的错事，若是能改则改，不能改，便补偿吧……”

　　　　“我误会了一个人，这个人明明对我很好，几乎为我倾尽所有，可我却误会她，怨她，恨她。可现在，这个人，却再也不在了。她再也听不到我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了。”胡念抬起头看着言贺，心中满是悔恨。

　　　　“那你现在，还怨她，恨她吗？”言贺问。

　　　　胡念摇摇头：“我现在心中，对她，只有千万感激，千万悔恨，怎么会怨恨她呢？”胡念说。

　　　　“那这样，便够了。”言贺站了起来，又朝狐岩拜了三拜。“那个人，必然是会知道你的心意，也许，她并不恨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恨我，可我，却恨我自己。”这世上，哪会有一个母亲，真的怨恨自己的孩子呢。

　　　　而这时候，却有一滴晶莹的液体突然落在了他的头顶。

　　　　“咦，这狐岩流泪了。不是不是，是这周围水汽弥漫，露水凝结，所以才滴了下来吗？”言贺看着狐岩说道。

　　　　可却唯有胡念知道，那水滴滚烫刺骨，并非露水。

　　　　几月之后，言贺拿着食盒带来一桌饭菜，而拎着饭盒的，却是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虽然只是个孩子，但眼睛，却是乌黑而深邃的，他一看到胡念，眼睛都亮了。

　　　　“这是我小子。”看到胡念来，言贺将那孩子推到自己面前，“叫言真，今年五岁了，阿真，快叫人。”

　　　　而那孩子，却是闪着晶晶亮的眼睛，疑惑地看着言贺。

　　　　“我是你父亲的兄弟，你便叫我叔叔吧。”胡念说。

　　　　而言真，却是憋着一口气，吸也吸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脸颊圆鼓鼓的，可爱极了。

　　　　“咦，等等，言兄不是说自己没有孩子吗？那这孩子……”言贺来这里，是为了求狐岩赐自己一子，可这孩子，分明又是言贺的孩子，那眉眼一模一样，做不得假。

　　　　“这个……”言贺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笑笑。

　　　　“阿爹来这里才不是为了求什么子，儿子什么的，我一个就够了。”言真皱着鼻子，十分不高兴地说，“阿爹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你。”

　　　　“臭小子，多话！”言贺被那孩子说破，闹了个大红脸，可胡念却是云里雾里。

　　　　“我家，开了个当铺呢，从很早之前传下来的，做着各色各样奇怪的买卖，早先我也觉得怕，生意也不好，到现在，倒是做的顺风顺水。前些日子，有个妇人来我店里，她求我带她儿子来，来见她一面，她是生魂的模样，但一看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天上下来的，至多就是为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变成了生魂……”言贺说，他又挠了挠头。“那妇人的生意我本来不敢接的，不过我婆娘……”

　　　　“阿爹可怕娘了。”言真插话说，“没有当物的东西我们不接的，不过那姐姐留下了一条尾巴呢。她说因为这条尾巴，她儿子才离开她的。”

　　　　狐族最骄傲的尾巴，她竟就这样舍弃了。

　　　　“阿爹，叔叔哭了，羞羞……”言真一抬头，就看到胡念捂着脸，虽然不让人看到脸上的表情，可那动作，却骗不了人。

　　　　“臭小子，别胡说八道！”言贺抓住言真，又是一顿抽。

　　　　“阿爹阿爹，你真讨厌。阿真不喜欢你了……”言真带着哭腔说道。“叔叔，叔叔，你当阿真的陪伴者吧。”

　　　　“臭小子，这是你后辈的陪伴者，你还敢抢！”言贺猛地一喊，倒是让言真止住了哭。

　　　　“可我才不要什么猫做我的陪伴者呢。龙什么的，可比那只猫威风多了，不要……不要……我就要他做我的陪伴者……”说罢，终于两眼汪汪地哭了起来。

　　　　“陪伴者？”这时候，胡念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从古以来，便有一家当铺，不属于天，不属于地，不属于黑，不属于白，而当铺的每一任主人，都必定是人类，分明是那么脆弱的物种，却顽固地扎根在那家当铺里，难以撼动！

　　　　——而眼前这个叫言贺的男人，就是现任的当铺掌柜。

　　　　想到这里，胡念心中不免有些敬畏……

　　　　“喂喂，叔叔，当我陪伴者好不好，我们家可有好多好多的宝物呢！”小小的继承者还在不断诱惑着。

　　　　“可是，我要的宝物，你可能没有呢……”胡念底下身子，摸了摸言真的头，拭干了他脸上的泪水。

　　　　“什么？怎么会有我家都没有的宝物，这，不可能吧。”言真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相信胡念说的话。

　　　　胡念将言真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让他感受自己心脏的悸动：“少掌柜，你觉得，这里怎么了？”

　　　　言真感受着胡念的心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里呢，空了一块，很大的一块，是再多宝物都填不满的地方呢。”胡念指着自己的心脏说。“等你以后长大了，找到了我想要的宝物，把这里填满，我就当你的陪伴者，如何啊？”

　　　　胡念微笑地对言真说。

　　　　而言真，则认真地点了点头。

　　　　多年之后，言真老的，就快要入了尘土，而他的陪伴者，也从一只弱小的猫，成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雷虎——那可以驭凤擒龙的猛兽。

　　　　“我到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能填补你那里的宝物啊。”那时，言真躺在床上，已然是一个白发苍苍，散发着苍老衰败味道的老人家了。

　　　　而胡念与雷虎，则护卫在言真身边，抵挡着一个又一个想要夺走他灵魂的鬼怪。

　　　　“真是的，除了第一任掌柜，似乎每一任掌柜死的时候，都是那么闹腾呢……想要寿终正寝，可真是难啊。”言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他的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可他那美味的灵魂所散发的味道，却越发浓郁了。

　　　　空气中弥漫着死灵的味道，前赴后继地扑向言真，最后却被挡开。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死在外面，如果死在当铺里，这些东西，可是一丝都不敢骚扰到你啊。”雷虎化成的金发少年边放出雷电，边抱怨着。

　　　　“你和我斗嘴了一辈子，我都快死了，你还不愿意让我多说半句。”言真虽然这样说着，但嘴角，却有着笑，“真好啊，死前还能看到自己的朋友，真好啊。”

　　　　而这飞快疾驰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