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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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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竹晞眉头一跳,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由始至终的怪异违和来自哪里。那时候的周竹屹和苏晏的相处模式,简直就和如今他和陆澜在一起的样子一模一样。虽然隔了许多年光阴,他能够断定年少的自己虽然天真善感,但由于性格冷漠要强的关系,并不会轻易把心事展现在他人面前,甚至从未对父母、同辈说过。
      可是年少周竹屹对苏晏这种几乎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显然是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基础。这样毫无戒备的感情表达,似乎是笃定对方也会同样敞开心怀的接纳纾解他。果然,苏晏摸摸他的鬓发,原本就柔和的语气化成一滩水:“别乱想了,闭眼,我看着外面有没有人来。”
      周竹屹却不理他,只是盯着他,喃喃:“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答应给我看相,可是却始终没有看。你现在帮我看看,我——”他语声微微停滞了一下,“你帮我看看,我未来是怎样的,能不能担负起周家的偌大家业呢。”
      苏晏盯着他,似乎目光专注,实则两眼放空。沈竹晞怀疑苏晏根本就不懂看相,只是寻个由头来接近年少的自己图谋什么,他颇为警惕地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只是一团雾气,什么都做不了,不禁悻悻地盘腿坐在地上。
      最终,苏晏如是说:“你手这样柔软,眉眼也生得细腻,生来就是命好的人,不必受尘世种种苦难。”
      周竹屹松了口气,显然颇为高兴,自动将“不必受苦”和“顺风顺水继承管理周家”划了等号,笑道:“好吧,那这样便是了。”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面向墙壁,沈竹晞注意到,墙上挂着五幅工笔长卷是五个人的画像,眉目栩栩,宛现面前。
      “这是族里的四位祖先,还有一位祖上的故友陆公子,名叫什么陆挽冬。”周竹屹解释道。
      苏晏点头:“我第一次在玄光寺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们一家要去后山里找那个隐居起来的陆氏后人是吗?”
      周竹屹瞥他一眼,没想到他还记得:“据说弱冠之年,陆挽冬曾三次救过我祖父的性命,后来结为莫逆之交,可是在我祖父成婚后,他们再也不曾来往,终其一生也没有再次相见。我祖父始终不曾忘怀他的恩情,就把他的像挂在了我家祠堂里,每年一并祭祀香火。”
      他向左首第二张图扬起下颌:“就是那张,不得不说,这位陆公子长得真好看。”
      沈竹晞也满怀好奇地飘过去想看清楚,可是才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忽然十分古怪——这个陆挽冬,怎么跟陆澜长得这么像?不不不,不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竹晞倒抽一口凉气,看着纤毫毕肖的画像,画像上的人用黑玄玉冠竖起鬓发,眉目秀丽得惊人,但因为眼神过于清亮而透彻,反而不显得女气。这个无名画像师显然很厉害,不像一般给陆澜的画的像有一种妖异苍白感,反而凝刻了他唇畔惯有的那种深邃倜傥的笑意,连同眼眸里深深浅浅的情感,那种喜悦、悲恸、惊喜、难以置信,让观者细细体会便能洞彻。
      就好像……就好像陆澜站在他面前一样,也像是用什么法术将时光停滞在一瞬间,把这个人鲜活而完整地封印在了画里。
      沈竹晞忍不住惊叹,陆澜和他竟还有这段夙愿,原来他们祖上便相知相交——不过,更令人惊叹的是,陆澜的祖父和他也长得太像了,不仅衣着发饰完全相同,腰间都别着玉笛,隐约露出玉佩的丝穗,甚至连那种神情姿态也万分相似。
      沈竹晞啧啧连声,毫无忌惮地盯上去看,鼻尖几乎已经抵在了纸面上,因而得以细细看清了画像的每一处细节——画像被保护得甚好,历经岁月而没有半丝褶皱泛黄,画中人皮肤细腻白净,鬓边零乱的碎发历历分明,颈间白色的瓷纹质感清晰……
      等等,颈间白色瓷纹?沈竹晞如被冰水劈头浇下,整个人卡死在原地动弹不得。浮现出的几句对话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
      “陆澜,你脖颈上这些白色的,是什么东西?”
      “是我从前不小心留下的伤痕,去不掉了。朝微,你可要当心些,别意外碰上了,像我这样,可不好看。”
      他说是他不小心留下的伤痕,也就是说,这不是祖传的,是他自己独有的!
      再看画中人的双眼,沈竹晞只觉得心头寒意凛然升起,几乎将他冰封,他可以肯定画像上的人绝不是什么陆澜的祖父,那就是陆澜!可是陆澜怎么会出现在十多年前的画像上,不,不是十多年前,根据母亲的说法,那是祖父一辈传下来的画像,该有一百年了!
      他心中混乱不堪,思绪在一团黑暗里左冲右突,完全摸不着头绪,恨不能以头撞墙换取一刻清醒。莫非这是他做梦的场景,并不是真实的回忆,只是因为太想见到陆澜了,所以在画像上看到了他?沈竹晞捏了下手臂,虽然自己没有真实的触感,可是那份疼痛却是真真切切地传递到心底。
      他僵住了,难道说,陆澜的祖父也受过相同的伤?或者那个陆挽冬就是陆澜,那他怎么做到一百年过去了,还保持着相同的模样?难道他就是那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传闻里的那种长生者吗?这不可能啊!沈竹晞愈想愈是混乱,转过头正要再端详画像一眼,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画中的陆澜,忽然也注视着他,对他眨了眨眼!
      沈竹晞惊得几乎魂飞魄散,急急地后退,踩在了后面一无所知也毫无感觉的苏晏肩上。他眼看着画中人动了起来,将玉笛横在唇边,似乎就要吹奏,这一刻,心中的恐惧排山倒海般灭顶而来,他再也忍不住,“啊”地长声尖叫出来!
      这一声仿佛是什么破开重云的符咒,所有景象都在远去,可那种阴冷的感觉却如跗骨之蛆地攀上来。沈竹晞剧烈喘息着,感觉到额头忽然一冰,意识也在飞快地旋转剥离,他又啊了一声,终于睁眼醒了过来。
      入眼的是一盏摇曳孤灯和长长的杨枝,想来有人方才滴了露水在他眉心,沈竹晞只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冷汗浸透了衣衫,他尝试着开口,发现喉咙里全是火气,干涩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撷霜君,喝水。”一只纤手端着杯子送到唇边,手腕上有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环,沈竹晞万分感激,抱着水杯一饮而尽,待恢复了些力气,“这水怎么有血腥气?”
      他抬头,挣起身子,一看那人,惊道:“阿袖?你怎么弄成这番模样?”
      站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云袖,只是她形容狼狈,流仙裙沾染血痕,脸上的划伤也草草地点了药水:“不妨事,撷霜君,一天你就醒了,你想起什么了吗?”
      沈竹晞点头又摇头:“想起来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偏偏和苏晏那个人有关,也不知真假。”
      云袖又道:“撷霜君,你还好吗?我们几人还要在这里待几日。”
      “我们?”沈竹晞问。
      “就是苍涯、林谷主、史姑娘”,云袖扳着手指,迟疑道,“还有苏晏。”
      沈竹晞一时也顾不得紧张要再见到陆栖淮了,一拍床栏:“怎么会有苏晏?我们要待在这里做什么?休整一番去救殷慈吗?”
      云袖摇头:“我们去不了休与白塔,已经有人去了,我们在这里看着,伺机接应——也只能做到这样,除非极端特殊的情况,生灵不能靠近休与白塔。”
      沈竹晞颓然地垂下手,也没有纠结云袖说的那个人是怎么去休与白塔的,只是颇为惘然地说:“殷慈遭受生命之危,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看着?”
      云袖道:“我们要维持住通光之术和殷慈保持联络,而维持这个术法,一定要六个人,我们五人压制苏晏一个,应该不成问题。”
      沈竹晞茫然摇头,无限迷惘地看着她:“可是我为什么要参与呢?我想恢复记忆,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我和殷慈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救他?”
      云袖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你不记得,并不代表那些事就不存在。你终有一日会重新记起来,难道你要因为此时的袖手,让那时的自己追悔吗?”
      沈竹晞如遭当头一棒,怔在那里:“这……”
      “别想太多。”清朗的声音从推开的门间传来,沈竹晞打了个激灵,陆澜来了!
      “朝微,你不会还在生气吧?”陆栖淮端着竹叶杯,斜倚着门槛,似笑非笑地模样。他一眼觉察出沈竹晞颇不自然,躲躲闪闪的,他自然不知道沈竹晞还在苦苦思索画像的事,以为他只是有了小脾气,忍不住啼笑皆非。
      沈竹晞本来已经不计较上一次不欢而散,这时被他一言点起,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可以找你那位姓方的友人去,他能以一己之力对抗红莲劫焰和天上之河,哪里像我这样,只懂一点微末道行。”
      陆栖淮唇边的笑意似乎凝滞了一瞬,他心有芥蒂,不愿意理睬云袖,不要说讲话了,甚至连目光交汇也不肯,索性捧着杯子,走到沈竹晞面前坐下,湿漉漉的漂亮眼瞳盯着他:“所以你不原谅我了?”
      他在鬓边一抹,沈竹晞这才发现他在鬓边簪了一溜深紫的花,这时被他捉在手上,缓慢地摘了一朵。少年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然被抓着手平摊开,孤零零的一朵被放在手心。
      陆栖淮说:“它死了。”
      沈竹晞莫名其妙:“啊?花死了?”
      陆栖淮吹了口气,似乎是在嘟着嘴:“都怪你。”
      沈竹晞扶额:“不行,陆澜你让我缓缓,你居然会卖萌了?莫不是个假的陆澜?”他恶作剧地捏捏对方的脸,凶神恶煞地说,“这招对我没用!我们刚认识时你已经用过一次了,我可以抵御了……哎哎哎,你干什么,别再摘花,别卖萌了!我错了,我原谅你了!”
      沈竹晞举起双手:“我可真服了你,好好的花被你残害成什么模样了。”他颇为可惜地捻了捻手上碎裂的花朵。
      陆栖淮向后微微退了一点,脸容又挂上了常有的恣肆笑意,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看到他这样,沈竹晞又无端地想起画中人,不禁心头一沉,讷讷地别过头,生硬地说:“陆澜,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陆栖淮放下手中杯盏,向他伸出手。
      沈竹晞刻意不去看他,故作轻快地凌空拍掉他的手:“我想一个人去。”他生怕陆澜不同意,有些别扭地扯住对方袖口,“我带着朝雪呢,别人伤不到我,你别担心啦!”
      “那好吧。”陆栖淮觉得他自醒来后就神色古怪,只当他闷坏了,侧身让出路来。
      沈竹晞紧了紧衣服往外走,转过数丛修竹,仍感觉到背后深邃的两道眸光钉在自己身上,让他感觉颇为奇怪。他先前一直睡在玄光寺的厢房里,这时胡乱地走,心里隐约升起了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苏晏肯定也在这里的某一处,找他去问个清楚吧。
      可是他转念又想,就算他曾经真的和苏晏亲密无间,那也是极其遥远的过去了。反正日后,或许就是眼下,也是要为敌的,还管那些纠缠不清的事干什么,不如干脆利落地全抛开来得爽快。
      沈竹晞正迟疑着,倚着一尊佛石,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系满红佛缎的松树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吃了一惊,立刻拨开竹子走过去。
      “璇卿,你怎么……?”沈竹晞被势如疯虎的少女撞得一趔趄,心口一阵骇人得疼,等他爬起来的时候,史画颐居然已经奔得没影了,而在树的另一头,苏晏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他。
      “她怎么了?”沈竹晞皱眉。

      第155章 何地著疏狂其四

      在沈竹晞被苏晏带走之后,被定身法诀束缚在那里动弹不得的史画颐等了许久,恰巧遇上姗姗来迟的林青释一行。陆栖淮当即给她解了定身术,说明了同去休与白塔的意图,史画颐毫不迟疑地应了,第二日初晨,她推开厢房的门,却看见苏晏站在门外。
      史画颐用平生最怨恨锋利的眼神盯着这个人,一边握紧了雨隔剑,这个人害遍她的家族、师门和意中人,如今却能平平安安地站在这个地方。他无恶不作,却偏偏对小昙坦然无祚,这样一个人,他凭什么,凭什么?她知道,因为自己先前的刻意作为,苏晏对自己必然也是恨之入骨,今日若是无旁人前来,她虽然不会被杀,却是难以幸免。
      迎着史画颐几乎凝成实质长剑的目光,苏晏丝毫不为所动,平平地一抬手指,解了定身诀:“坐。”他推开了禅茶室的偏门,将人引了进去。
      “七年前,撷霜君亡魂所栖的返魂木,就由这屋后的泠泠泉水注水滋润。”苏晏抬手指着后窗外,回头看见史画颐万般警惕的模样,居然笑了一笑,“你确实该死,不过,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对你动手。”
      他这句话说得极慢,仿佛要由唇齿一字一字地咀嚼个中滋味。史画颐知道他是认真地说这句话,可她并没有放心,反而心往下沉,被巨手裹挟拖入无底深渊。
      “还有人比你更该死吗?”史画颐冷冷地讥讽,“阿槿姑娘也被你害死了,你手底下又多了一条人命,已经罪无可赦。”
      苏晏声音温雅,眉目却含着一层煞气:“不必套我的话,我没杀阿槿,她又没做错什么,我犯不着跟她过不去。”
      史画颐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好听的笑话,猛地放声大笑,用力捶桌:“你?就你?她没做错什么,琴河的几千条人命就做错什么了?小昙就做错什么了?我父亲就做错什么了?”
      苏晏本来可以不必理会她的质问,但因为她陡然提起沈竹晞,自己有些心烦意乱:“撷霜君当然没做错什么,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只有别人做错,他不会错。”
      史画颐怔住了,听到他又冷下声音来恶狠狠地说:“可是你父亲,连同琴河的每一个人,都有罪孽!”
      史画颐再度哂笑:“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苏晏,或者苏玉温,我也不管你名字到底是什么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笑之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小昙好,你是他什么人?你作为如今中州上下人人得而诛之、不恶不作的第一恶人,你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去为他考虑?你就是将整个中州拱手奉上,你瞧他会不会多留意你一眼,给你好脸色看!”
      她顿了顿,满怀怨毒:“或许你在他面前自残自戕,他倒是会颇为解气地看着你。”
      苏晏向来以温柔和雅的翩翩公子形象示人,不会轻易地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挑拨起怒火,但凡事每每牵扯到沈竹晞,总是例外,他双眉一卷复又散开,眉目间似乎有什么令人畏惧的东西在散开,说话的声音并不如何发怒,可是一字一句却很恶毒:“史姑娘不顾名节身份,随着他四处奔波,也换不来并肩睥睨一顾,有什么好说我的?”
      “最悲哀的可不是像我这样曾停驻在他心里许久许久的,而是像你这样倾其所有,还是求不得的。”苏晏锋利的词句激得史画颐面色发白,可是他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史姑娘,你可不能坦坦荡荡地指责我,你不就仗着自己是名门之后,从前只读书不曾习武,所以没有犯下杀孽吗?”
      他冷笑起来:“你应当知道,你手底下的冤魂,可并不比我少!”
      “什么?”史画颐根本不信,挑起尖细的眉,一哂,“从离开史府到现在,这一路上,我可没有……”她忽然卡壳了,含恨欲绝地蹲在那里。
      苏晏满意地笑了,接下来所说的话几乎成了她余生的噩梦:“史姑娘,你的手中沾满了鲜血,那都是无辜之人的血,你不再有资格并肩站在撷霜君旁边了——”
      “你知道吗,你在涉山里杀的那些村民,全部都是无辜的。”
      “我为撷霜君解开了命缕之后,整日痛得要死,只能想法子饮血止痛。那些村民膀臂里没有血,是因为我已经施法诀吸干了他们双臂的血。而他们之所以变得力大而暴虐,只不过是因为我给他们施了法术。”
      “史姑娘,你明白了吧,如果没有你贸然动手,他们到现在还好端端的、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乡村里!”
      他每说一句话,史画颐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用力捂住耳朵,重重地用额头磕着地板,逃避着不愿意再听到接下来的话。胸臆中撕裂般的痛苦在一霎抬头,后悔与自责将她吞没——不,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会这样!她是一个杀戮者,一个罪人!
      小昙日后知道了,会怎么看待她?师兄和师姐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憎恶斥骂她?还有父亲,一定会恨不能将自己寸桀手刃!
      “放过我吧!”史画颐扯着嗓子,说出了许久前和师姐唐茗秋一样的声音,连这种绝望到无底深渊的情绪也别无二致。她双手按着自己的眼睛,因为情绪太过于激烈,唇边溅出的血染遍了衣衫。
      “怎么可能放过你。”苏晏冷笑,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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