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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千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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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刻意把“回家”两个字咬得很重,谢羽的眼睛猛地亮了,探手勾住他肩膀,重重点头:“嗯嗯,回家。”
      那晚的秉烛夜谈中,林望安知道了谢羽的生世。他从来没想到,少年之前的十几年生命,居然如此惨烈。
      谢羽的面容在灯下有几分苍白,静静讲述:“我母亲是孟氏后人,你知道孟氏吗?就是二十多年前因为返生香之术被灭族的那个。传闻中,返生香可以复活人,只要将他的灵魂及时地封印在返魂木上。”
      他垂下眉眼,声音轻颤:“谢家老爷觊觎返生香,那时候他才弱冠之年,长得风流清俊,得知我母亲未死,暗中安排人去追杀她,又在关键时刻现身将她救下。我母亲对他一见倾心,过不了多久,就把自己给了他。”
      “她知道不能名正言顺地陪伴在谢家老爷身旁,却还是,还是毫无悔意。她给我取名谢羽,字惜之,谢羽的谐音就是‘谢遇’。”讲到这里,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
      林望安默不作声地按上他清瘦的肩膀,少年靠过来,低低地说:“后来,谢家老爷真的得到返生香之后,就对她起了杀心。可是他明面上却和我母亲说,如果她杀了我,就能让她进谢府。我母亲不同意,带着我突出十二名杀手的重围。”
      谢羽淡声接着说:“她带着我去找之前的好友金夜寒,后来就把我决绝地丢在那里,我哭喊着,她也没有回头。就这样,我在凝碧楼住了下来。”
      “原来你的剑法是跟着金楼主学的吗?”林望安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生硬地转开话题,“金楼主擅长琴中剑,你虽然和她不是一路,剑法也很不错。”
      谢羽淡淡地笑着,仿佛完全没有受到所讲事情的影响:“我那时一直怨怼她,我以为,她丢下我之后,就能进入谢府了。我恨了许久,直到有一日偶然提起,我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他道:“她把我推进凝碧楼的那一日,身后其实插着剑刃,走出去的时候,她就倒下来死了。”

      第46章 持子厄珍珑其六

      谢羽沉沉续道:“我在凝碧楼那几年过得很不好,除了金楼主会来关心我,其他人知道我是罪门的后人,都鄙夷而畏惧地对我做出各样不好的事来。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了,就离开了凝碧楼。”
      “然而,金楼主在我走时叫住我说,我母亲送我来——”谢羽猛然把手握紧了,指甲在掌心掐出血来,被林望安一根根掰开。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我母亲说,希望我在凝碧楼学到一身好本事,然后回到谢家,认祖归宗。”
      “其实我一身剑术,去哪里都好,偏偏回到了谢家的牢笼里。他们辱我畏我轻贱我,暗中不知谋害过我多少次。”谢羽深吸一口气,勉力平定下来,“你知道吗?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们给我喂了让四肢无力的药物,准备将我杀死。”
      “我母亲去世快七年了,七年一到,我就离开谢家。”他轻轻地说,因为长久的叙述而心神俱疲,阖眸似乎是要沉沉入睡。
      林望安抬手熄了烛焰,将衾被覆在他身上,凑过去的时候,听见少年轻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悠悠如山夜的流泉。
      他说的是:“你对我这么好,你要在这里等我。”
      第二日他下山的时候,林望安没有去送他,只是托观里的师弟带了一坛酒,说是给他洗剑。师弟回来报说,谢公子喝了小半酒,余下的当场浇在了剑上,在一树桃花下,倒像是画里的人。
      林望安再一次遇见谢羽的时候,已是小半年后。那日,山雾狂岚整日未散,白茫茫中唯一的亮色,是璧月观前色泽如血的踯躅花。他顺着山花一路走,竟仿佛听见谢羽喊人的声音。
      “道长——望安——林望安——”少年清亮的声音曲折回环,仿佛无形的利刃,割破了沉沉的雾气。
      他循声走去,山间的那一侧,依稀有金色影子绰绰闪动。谢羽呼喊着奔跑,脚下一踉跄,冲身而起,被飞奔过去的林望安稳稳地接住了。
      谢羽满脸焦急,看见是他,安心地顿住,喘息着拽住袖口,断断续续道:“这山可真广阔,我早上就来了,在雾里面走了几个小时,还没摸到璧月观在哪里。”
      “我若不来,你要在山里待一天吗?小心遇上山魈。”林望安眉头微蹙,拍去对面人衣上的尘土。
      他牵着少年一路攀援向上,指着观门口大片的踯躅花:“你下一次来的时候,看见这一片明艳的红色,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谢羽攀折一枝花在手上细细地赏玩,绯色的清光映照得他面颊红润生辉。林望安定睛看去,他一身镶金长袍,蓝田玉冠束发,眉间点染血色朱砂,看起来甚是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谢羽抬手将踯躅花簪了一朵在他鬓角边,舔舔唇,拍手笑起来:“不错,人比花娇。”
      林望安微微一笑,推门将他迎进去,注水斟茶塞进他手中:“你一来就调侃我,最近过得不错?”
      “还过得去。”谢羽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抿唇良久,“谢宗主对外下了禁口令,说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和继承人,禁止旁人再行议论,违者重罚。”
      谢羽沉吟很久,才接着说:“我想,母亲的七周年之后,我可能不会离开谢家了——不是因为权势什么,她平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在谢家过得好,如今这样,想来她在天之灵会开心些的。”
      他忽然挑着眉飞快地转移话锋,语气也低落下来:“说来也奇怪,我去宗族密室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一颗凝碧珠——望安,给你的礼物没有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会。”林望安在窗前负手而立,因为背对着他而看不清神情。
      谢羽如今在谢家过得很好,那就足够了。
      有些事他永远不会知道。
      谢羽下山的那一日,林望安负剑尾行直到谢府,他伏低身子在墙头,看着满庭来往的仆从绯短流长、搬弄是非,一晚上听得最多的就是“那小怪物功夫吓人”“居然又让他活着回来”。他手指紧紧抓住墙沿,指尖被尖利的碎瓦磨破,流出血来。
      林望安原本只是想来看一看少年生活的环境到底是如何的,然而,那一刻,有久违的怒火充斥着他清淡的内心,将山间日日抄写堆积在心中的经卷焚烧殆尽。夜深的时候,他提剑而起,无声无息地停驻在宗主的房门外。
      长剑出鞘的时候,他看见谢家老爷惊恐怒睁的瞳孔里映出他肃杀的白衣。
      林望安屈指激射出劲风,封住对方的哑穴,声音冷细却不啻于一声惊雷:“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不杀你。”
      平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惯了的谢家老爷从未受过这样的胁迫,他一矮身,蓄气在筋脉中就要发力挣脱,林望安的动作比他更快,渡生向前递了寸许,他整个人顿时僵住不动,战战兢兢:“少侠你说,我听着。”
      林望安的声音和握剑的手一样冷定如铁:“第一,不许对谢羽不好……”
      然后是一句相同的:“第二,不许对谢羽不好。”
      他的语声一顿:“第三,不许对谢羽不好!”
      林望安整张面容笼罩在黑暗里,沉沉地看不清楚,他的语调明明还是平淡的,最后一句却能听出极大的情绪波动。他握剑的手越收越紧,眼神冷冷,无波无澜,低喝道:“听见没有!”
      “你若敢伤他,这毒发作起来,立刻让你死!”林望安从怀里拈起踯躅花的几瓣,搓成团,从谢家老爷痉挛张开的口中弹入,对面立刻嗬嗬连声地挣扎咳嗽着,想要把毒药弄出来。
      林望安手腕一翻,剑鞘打在他后脊,他全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东西顺着喉管滑下。
      林望安冷眼看着,倏地折衣旋身而起,白衣如清风挑尽满室的灯,在一室黑漆中,他从窗口掠出,冷冷的语音顺着凉风传来:“我猜你还不信,是不是?”
      笑声骤止:“让你长个记性!”
      随着窗外一树枝梢折断的脆响,这一瞬,仿佛埋在谢家老爷体内的炸药一瞬间被引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汩汩地涌出鲜血来。
      咕咚一声,谢家老爷委顿在室内的地板上。
      “道长,你在想什么?”谢羽不知何时过来,与他并建立在窗前。
      “我喊你好多声,你怎么不理我?”尾音微妙地拖长了,谢羽伸手覆住他眼睛,感觉到长长的睫毛在掌心轻颤,心中忽然有奇怪的得意,“道长,一言为定,我以后一定要亲自去崇明泉下面,给你取一颗凝碧珠。”
      林望安移开他的手,微微粲然:“此去崇明泉,来回就是两年多,要好久。”
      谢羽整个人撑在窗户前,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两年多算什么?我现在认识了你,我才十四岁,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
      他重重地点头:“我们能活一百多年,还有七八倍的时间——我以后当了家主,或者没当家主,都会和你一起。”
      谢羽扬起下巴,不由分说地勾起他手指:“来来来,拉钩吧!就这样决定了。”
      “决定什么?”林望安从善如流地握紧他的手,微觉好笑。
      谢羽瞪他一眼:“就这样决定了,你要永远和我一起。”
      林望安答:“嗯。”
      他继续要求:“以后璧月观就是我的家了,比谢府那里更像家。”
      林望安点头:“好吧。”
      谢羽不依不饶:“还有啊,你以后遇到什么人,都不能有比我更好的朋友。”
      林望安微微颔首:“……行。”
      谢羽续道:“你及冠之年,我一定要把凝碧珠送到你手上。”
      林望安笑笑:“依你。”
      谢羽一本正经地添了最后一句:“以后倘若我做了家主,你要来辅佐我,撑起谢家;若我不是,你要和我同习剑道,双剑同辉。”
      林望安与他手掌相抵,淡淡地笑:“许诺之后,就是一生的事。”
      文轩历八年,谢家老爷暴毙,未及冠年的谢羽成为谢氏家主。授礼的那一日,林望安白衣如雪,执拂尘在阶下凝望着他。
      谢羽在台上的人群簇拥着,金衣耀目,仿佛层云里的霞光。他抿着唇,神情冷淡而高贵,早已自动带上了家主的威严。他侧身过来对上林望安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犹如坚冰乍破,眼神里止不住的希冀和殷切远远地传递过来。
      林望安远远地看着,心中便是一软——昨夜,谢羽第三次要求自己搬入谢府,和他共同处理事务,林望安严词拒绝,两人争了大半夜,最后不欢而散。
      ——“望安,我真是没想到,谢家居然已经内交外困到了如此地步,你……你就不能来帮帮我吗?”少年站在门口,满面悲哀地望着他,五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拉住他,却倔强地顿住了。
      林望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间草木中,踉跄着反身阖上了门,缓缓顺着门跌落在地。
      “我答应你。”繁冗的典礼结束之后,谢羽匆匆向他奔过来,林望安在少年又惊又喜地开口前截住他,“不过,我还住在璧月观。”
      他递了一片踯躅花到友人手中:“道门法术,你要找我的时候,折此花放在胸前,我就能知道。”
      “我就说你一定会帮我的。”谢羽欣然接过,抱着手臂笑开了,弯弯的眉眼中全无一丝先前在众人中的冷漠防备,“你答应过我的!”
      年少时的画面,最深最鲜活的记忆,都随谢羽的笑容渐渐褪去——三年后,就是夺朱之战,林青释不顾谢羽的阻拦,执意负剑离开,和殷景吾一行人共同踏上世路。
      走的时候,林望安没有去和谢羽告别——前一日,那个三年来老成许多的少年人哭红了眼望着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就走,永远不回来,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他喊道:“我才不稀罕你什么承诺,我一个人也行!”
      林望安想劝好友不要任性,时局已容不得他再停留,然而,理智的话到了嘴边却哽住了,他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转身掩门离去。
      夜风中穿庭的是少年嘶哑的吼声:“你不要回来!什么承诺,都废了吧!”
      从此是红尘苦海,沉沦阎浮,不得回身。
      夺朱之战中,他们四人踏行千山与万山,栖息的时刻,也是将兵刃置于枕下,不能安心阖眸。七年间,浮花浪蕊,太多的生死辗转、夙愿纠葛,让林望安身心俱疲,只想独自一人在璧月观前,长眠不复醒。
      他以为,战争结束的时刻,他还能够重新回到谢府,兑现当初的承诺,然而,一把红莲劫火将他日日夜夜来所有的念想焚了个干净——夺朱之战结束的前一年,他在夔川短暂养伤,惊闻谢府因为倒行逆施、大肆杀戮而遭到世家望族群起而攻之,参与动手的,几乎是中州武林的全部力量。
      关于谢家豢养凶尸、与敌人隐族亡灵暗中来往的消息也同时放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论他如今是怎么样的人,他总不会害我!”林望安厉声斥责同伴的质疑。
      他匆匆赶到时,双眼赤红,拼力毫无章法的乱剑挥出,被殷景吾架着祈宁轻松截住:“你冷静点!谢羽已经死了!谢家已经是废墟了!你去有什么用!”
      他远远地瞥见冲天而起的黑烟和血红的劫火,终于急怒攻心,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一年后,夺朱之战终结。林望安拜入药医谷主,改名林青释——青词释酒,十念皆安。
      他本来是个杀人者,最后却成了救人的人,这期间的原因,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愿意舍开性命去维护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谷主,谷主。”耳畔呼喊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惶惶然从心底刺入,犀利地划破今昔时空的分界线。
      是子珂在不停地摇着他肩膀。
      林青释精神恍惚地睁眼,看见子珂面色焦急地半跪在他身前,幽草在车外面指手画脚不知道说了什么。
      他只是做了场梦,梦里流光如电逝,居然就这样走完了他作为“林望安”的前世,而这个故事里,另一方只有谢羽。
      而今生的种种飘零辗转,不但与林望安这个名字无关,与谢羽、撷霜君、云袖、殷景吾、邓韶音都不再相关,如今留下的,是一介亡魂,是沈竹晞,是云姑娘,是平逢山神官,是靖晏少将。
      生岁抛如沙,而今新衣病酒,付与韶华。
      胸臆里熟悉的阻塞感逼迫上来,几乎喘不上气。林青释轻咳着缓缓攥紧了袖口的一朵双萼红,如血的花瓣在指尖片片破碎,像是还未说出、就凋零的旧时念想。他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谷主,外面黑压压跪了一地,有人拦车。”幽草掀开车帘,将头探进进,“他们说是凝碧楼的,请谷主前往,和先前不是一批。”
      “凝碧楼”,林青释喃喃地念了一遍,正要讲话,忽然面色微变。掌心猛地灼痛起来,他摊开手,那一轮素白的燃灯咒光芒隐隐,居然被点亮了。
      在万里之外邻近南离古寺的地方,沈竹晞一行人遇见了什么?
      林青释紧紧地握住车阑,勉力平息胸中翻涌的血气,却还是有血丝从他捂住唇的手指间滑落。他反手点住自己心口的穴道,尽力让声音平稳地发出,毫不颤抖:“让他们带路。”

      第47章 狂心入海市其一

      怒涛天堑,霜雪无涯。无边的白色脊梁绵亘在海天之间,雪山苍茫,皑皑不化,海阔如天。这里的天是深灰色,而海是铅黑,一色暗沉沉地洇染开,与雪峰相映,如同上下无声迫近的两张鬼面。
      沈竹晞打马沿着悬崖一线边小心翼翼地经过时,手指禁不住死死地卡住了缰绳。
      他不敢往下看,下面风急浪高,冰寒的冷海水霹雳地倒灌上岸边百丈,冷冷地拍击着他的皮肤。浪涛巨大的轰鸣声化作一只巨手,将行路在上的人无情揉捏。
      沈竹晞生长于中州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从未想过世间还有如此荒凉悲壮的景象。他战战兢兢地伏在马背上,随着希律律的叫声缓缓起伏,虽然知道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却因为多日未曾合眼,他困倦得连连打着哈欠。
      走过一处转折的山路,马猛地抬起前蹄嘶鸣,沈竹晞在颠簸中死死抓住缰绳,高扬起的海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凉意从湿透的长衫肆意地钻入,他脸色惨白,回望向身后的陆栖淮。
      同样是连日奔波才辗转到浮槎海上,陆栖淮的精神显然比他好很多,只是脸容愈见清减,头上束发的玉冠早已被猛烈的长风吹得歪斜到一旁。
      他这时抬眼往前看,恰好对上沈竹晞的目光,他眉头微蹙,语声关切:“朝微,跟着玉温向导走,离开悬崖,找个避风处歇一歇吧。”
      陆栖淮微微低头,神色淡淡:“云袖,你说呢?”
      “就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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