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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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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间一名侍卫急匆匆闯入灵堂,向蔡宾行了个礼,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蔡宾脸上的血色陡然褪得一干二净。
齐王的尸身早上才发现,此时丧帖还未发出去,压根不会有人来吊唁。
齐相蔡宾没有料到那个人算好的事竟然也会生变,一张脸仿若上了浆的麻布,没有半点血色,强自定了定心神对司徒远道:“世子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急匆匆出了大殿,走到廊庑下,一离开众人的视线,蔡宾便不复那卑躬屈膝的模样,比起堂堂世子更像是发号施令之人。
司徒远神色慌张地问道:“方才有探马回报,卫琇的兵马在阳明山中已经中伏,有陈家两千部曲合围牵制,即便能侥幸突围,料想人马也不会太多,如何突然冒出数百骑来攻王府?”
就是因为笃定卫琇不会带多少人,仗着王府中有数百侍卫,司徒远和蔡宾才那样有恃无恐。
蔡宾沉默不语,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道。
“蔡卿,眼下如何是好?”司徒远又问道。
蔡宾答非所问:“王妃何在?”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司徒远蹙着眉道,“母亲饮下金屑酒身亡……我已命人抬到后面去了。”
蔡宾嗤笑了一声道:“殿下不用诳骗臣,臣这双老眼虽然昏花,目下还能视物。”
他那颐指气使的神色令司徒远感到不悦,不过是汝南王脚下的一条老狗罢了,真以为能在齐国只手遮天?
蔡宾收起戏谑之色,敛容道,“殿下,你可听见外头的马蹄声?定是阳明山中设的埋伏出了差错,卫琇设法逃脱,领着兵马杀进来了,府中有多少侍卫您比我更清楚,能抵挡得了几时?主上料定殿下乃重情重义之人,愿意成全殿下一片孝心,您莫非真以为那点混淆视听的小伎俩能瞒天过海?”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喧杂,大殿中也能听个隐隐绰绰,众人顾不得哭齐王了,都停下来面面相觑,用眼神和口型彼此询问:“怎么回事?”想站起身去殿外探听个清楚,无奈碍于丧仪不敢轻举妄动。
司徒远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蔡宾步步紧逼:“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阳明山中还不知情形如何,眼下惟有以王妃性命相胁,庶几可解目下之难!”
卫家覆灭,卫琇在世的亲人不过卫氏几个出嫁女,他今日就赌一把,这个堂姑母在卫琇心目中的分量。
司徒远犹豫半晌,终是一咬牙道:“好,我带你去!”
王妃关押在西北角的偏院中,从景阳殿过去要走半刻钟,司徒远身体弱,脚程就更慢了,蔡宾一边在心里痛骂他愚蠢,一边无可奈何地命人去备辇车,自己则先一步带着侍卫从后门出了景阳殿。
孰料那辇车迟迟不来,司徒远在廊庑下焦急等待之时,呐喊搏杀声越来越近,听着仿佛已经近在咫尺,突然传来“嗵嗵”两声震耳欲聋的砸门声,大门轰然从外打开,身披犀甲手持长刀的兵士像狼群一样涌入,把守殿外的几十名侍卫仿佛泥牛入海,转眼之间便被砍杀殆尽。
正殿中的众人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跪着,俱都站起来四处奔逃,连主持丧仪的礼官也躲到了停尸的眠床后头。
司徒远无法,只得在侍卫掩护下往后门跑,一出门口,却正面迎上了卫家部曲,领头之人见他衣冠华美,知他身份必定不简单,赶紧围上前,将他一举拿下。
卫家部曲将景阳殿的出入口全部封死,把殿中诸人全都赶到配殿中看守起来,卫琇命亲卫对着册子一一点检,齐王的子嗣、属僚俱都在此,唯独缺了王妃和蔡宾。
就在这时,把守后门的部曲把司徒远带到了,齐国世子反剪着双手,被人推搡着,踉踉跄跄跌进景阳殿西配殿。
司徒远一进屋就见一人身着明光铠背对他,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单看背影也觉英姿飒爽,令人自惭形秽。
那人转过身来,对左右斥道:“不许对世子无礼。”
说罢向他毕恭毕敬施了一礼:“卫某拜见世子殿下。”
他戴着头盔,只露出双眼和鼻梁,司徒远只在齐王妃的寿宴上见过卫琇一次,不过还是一眼认出此人并非卫琇,卫家人的眼睛眼尾深而长,他从小看到大,无论如何不会错认。
“你不是卫使君,你是何人?”司徒远问道。
来人一怔,似乎不曾料到自己遮着大半张脸还能叫人认出来,抬起眼将这齐国世子打量了一番,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青灰,右眼上方的眉骨处裂了道口子,正在汩汩地流着血,头上的白玉冠狼狈地歪向一边,实在不像个王孙公子。
顶着卫琇之名的祁源没接他的茬,只问道:“敢问世子,王妃安在?蔡相安在?”
获知蔡宾的行踪,祁源带着侍卫翻身上马,在半道上把蔡宾一行人截住。
蔡宾被人擒住,脸上却没有多少惊惶之色,人算不如天算,他在阳明山中布下天罗地网,将能调遣的兵马全都调了过去,以至于府中空虚,反倒让敌人长驱直入,是他命中注定要绝命于此,大约也是他不忠怀贰的报应罢。
只不过他一身的陨殁无关大局,卫琇能躲得过阳明山的两千陈家部曲,却抵挡不住数万大军压境,青州这块肥肉主上势在必得,卫琇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
蔡宾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候汝南王的兵马该渡过济水了吧,卫琇的几千州郡兵倾巢而出,待他接到军报,发觉异状,再领兵回援,恐怕临淄城都已经易主了。
“丞相倒是视死如归,你悖主求荣,贻害百姓,如今已成阶下囚,难道不担心自己项上人头?”祁源看他那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讽刺。
“卫使君莫如担心担心自己,”蔡宾捋着胡子笑道,“老朽发秃齿豁,死亦何惧,倒是卫使君年轻有为,不能报效朝廷,却要陪老朽葬身此地,岂不是可悲可叹?”
祁源冷哼一声,摘下头盔,对着瞠目结舌的蔡宾一笑:“蔡丞相看来真的是老了,连人都会认错,也难怪设下的计谋错漏百出,对了,还有阳明山那群姓陈的乌合之众,打起来不堪一击,挑坟头的眼光倒不错,正方便我们青州军瓮中捉鳖,在下替使君多谢丞相厚谊。”
话落扬手一刀结束了蔡宾的性命。
第175章 官子
门帷掀开时室内乍然一亮; 司徒远忍不住觑了觑眼。
“世子。”王妃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就如平日唤他一样。
自他长大成人后她就唤过他的乳名; 他没忍心杀她,不知先前在配殿中那声“阿麟”有多大的功劳。
卫滢的裙裾在金石地上逶迤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春蚕啃啮桑叶。司徒远抬起头,只见她背光站着; 有昏暗的面容和光明的轮廓。
司徒远的目光在卫滢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看不清她的神情; 便轻轻掠到一边; 看了看站在她侧后方的内侍,金盘; 执壶; 玉觞。
到了这时候他反而不怕了,只有尘埃落定的安心,他半生汲汲营营; 先是谋算亲父,再是与嫡母相争; 以为自己争赢的时候他不觉欣慰; 只感到惶恐,如今输了,才是各得其所。
“母亲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司徒远还是问道; 仿佛例行公事。
王妃嘴唇动了动,声音有点涩:“很早,五年前。”
五年前; 司徒远略一回想便想起来了,有个侧室
“若是我狠狠心杀了你呢?”司徒远笑着望她,眼里有戏谑的光。
卫滢摇摇头,也笑了:“你毕竟流着你阿耶的血。”
司徒远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摁了摁太阳穴,仿佛这句话很难懂,良久之后他低声道:“谢谢。”
她没有提到他从生母那里得到的一半卑贱血脉,他真的对她心怀感激。
“你阿耶的几个儿子里,就数你最像他。”卫滢接着道。
司徒远抬起头,笑得很轻佻:“是么?一会儿在泉下见了阿耶,儿子把母亲这话转告与他,不知他会恼成什么样。”
“你阿耶当初没杀我,你也不会杀我,只需把我关起来便是了,如此便不必杀妻也不必弑母,很容易是不是?你和你阿耶,都是志大才疏之人,故而你们会选容易的路。”卫滢说完顿了顿,仿佛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抿了抿嘴沉默下来。
“能得你这席话,我也算死得明白了。”司徒远挺了挺背,他的脊背总是不知不觉地垮塌下来,当初王妃为了纠正他的坐姿花了不少力气,到了临走的时候,他不想叫她对自己彻底失望。
卫滢面对他坐下,中间隔着半局残棋。
良久,司徒远轻声道:“阿娘,我该上路了。”
卫滢向身后的内侍挥挥手。
内侍跪下来膝行上前,卫滢伸手去拿执壶,一只枯瘦的手拦住了她。
“怎么好劳动阿娘。”司徒远说着自己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杯,手稳稳当当,一滴也没洒出去——她说得没错,确实是这条路容易些。
他细细端详那只白玉觞,与他方才打翻的是一对么?方才那只雕的是缠枝莲纹还是卷草纹?他使劲回想,仿佛这是他死到临头最紧要的困惑。
毒酒入喉,竟是甜的。
司徒远等了一会儿,腹中开始绞痛起来。
他努力想坐直,可还是不由自主佝偻起来,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将半边白子染成了猩红。
“阿娘,好疼啊……”他在心里轻轻道。
嗵得一声,司徒远仆倒在棋枰上,几颗棋子落到地上。
卫滢正往外走,像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她扶住门框,抬手抿了抿鬓发,重新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往太阳底下走去。
齐国世子司徒远勾结奸相蔡宾谋害主君,诬陷王妃,嫁祸高氏,计败身死,侧妃刘氏之子司徒迈在动乱中为奸相所害,齐王四子,年仅九岁的司徒迅即位,一国政事归于王妃。
***
钟荟执意要连夜去讨债,阿枣和阿杏两个婢子只得老老实实跟着,至于郎君交代的事办不妥——横竖他们是娘子从姜家带来的人,有娘子护着,郎君无论如何不能越俎代庖罚他们的。
卫琇留下的侍卫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卫琇一手带出来的人,唯郎君马首是瞻,她这个卫夫人平时差遣他们办点差事还成,到了关键的时候,她说出的话就不怎么好使了。
得从长计议。
钟荟眼珠子一转,不急着走了,叫阿枣帮她换好衣裳,然后往妆镜前一坐,叫阿枣替她梳头,一边拨弄着奁匣里的珠翠,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她:“郎君走的时候留了多少部曲?”
阿枣想了想道:“总有五十来人吧。”
“哦,”钟荟随手挑出个梅花形的金钿递给她,“领头的是谁啊?”
阿枣不由低下头,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心虚,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这些事儿奴婢哪里知道……”
钟荟见她这模样心里便有数了,嗯了一声,催促道:“你梳快些,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梳个男子髻便是了。”
阿枣只得把她鬓边的金钿摘下来,嘟囔道:“是娘子自己给我的呀……”
说完趁着娘子不注意偷偷用手背贴了贴发烫的脸颊。
多亏卫琇未雨绸缪,行囊和箱笼是早已经收拾好装车了,钟荟问了问,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要带,便披上披风,吩咐阿枣和阿杏一前一后提着琉璃灯,往前院走去。
“阿枣姊姊,你可来了!”卫琇的亲卫阿寺匆匆忙忙跑过来,刀鞘磕在腿上扑扑作响。
这小侍卫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穿着身裲裆铠,没戴头盔,头发梳成个干干静静地发髻,还很讲究地簪了根玉簪,灯光里看不清肤色,不过五官周正,整个人看着很清爽。
“谁是你姊姊!”阿枣白了他一眼。
侍卫得了白眼也不懊恼,笑着摸了摸后脑勺:“阿枣姊姊……”
“别姊姊妹妹的了。”钟荟冷不丁从阿枣身后走了出来。
侍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握住刀柄。
“还不见过夫人!”阿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夫人?夫人不是……”小侍卫大惊失色,他守在此处就是等着两个婢子把夫人药倒了来通风报信的,不成想这夫人自个儿竖着出来了。
钟荟将他打量了两眼,和颜悦色地道:“你是阿寺吧?”
侍卫这才回过神来,忐忑不安地朝她行礼:“仆见过夫人。”
夜风有点冷,钟荟紧了紧披风道:“郎君叫你们送我回京是不是?这是什么缘故呀?”
阿寺为难地看向阿枣,阿枣沉痛地朝他点点头,比了个口型。
阿寺心里凉了半截,只得硬着头皮道:“娘子,郎君就这么吩咐,小的只管听令,哪里知道什么缘故……”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还是自个儿去问你家郎君吧。”钟荟勾了勾嘴角道。
阿寺像是吞了黄莲,脸皱成了一团:“启禀夫人……郎君只命小的护送您回京,旁的事儿小的实在做不了主,要不您先启程回京,到了驿站写封信给郎君问问?”
钟荟差点气笑了:“就要开战了,书信哪里还送得进城?”
“这您无需担心,不是有斥候……哎呀!”阿寺猛然发觉自己说漏嘴,恨不能把这张大嘴缝上。
钟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也不想为难你,你把我送到郎君那儿,余下的事我同他说,保证不叫他寻你晦气,如何?”
“夫人,郎君临走前再三吩咐小的一定要把您安全护送回京,小的就是死也得办到……”阿寺仍是不肯就范。
“阿寺,我问你,你对郎君是真忠心还是假忠心?”钟荟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换了推心置腹的口吻。
后面的阿杏和阿枣对视一眼,同情地看向阿寺。
“小的对郎君要是有半点贰心,就让天雷劈……”阿寺跟随卫琇左右多年,还从未叫人怀疑过,顿时觉得十分委屈。
“好了好了,不必赌神发咒,我知道你忠心耿耿,”钟荟挥挥手打断他,“只是你不晓得,这忠心也分聪明的和愚笨的,郎君吩咐什么你照做,这是愚忠,真的忠心是要用你的心,用你的脑袋,仔细想一想,到底怎么才是为郎君好。”
夫人说得浅显,阿寺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
钟荟见他犹疑起来,赶紧趁热打铁:“你想想,郎君身边就属你武艺最高强,郎君平日里时常夸你百步穿杨,刀法臻于化境,难得还擅调兵遣将……”
她天花乱坠一顿夸,阿寺不由羞惭地低下头来:“郎君说得过了,没那么……”
“剩下那几十个侍卫虽然不如你,可也是郎君身边最拔尖的亲卫,你想没想过,郎君身边没了你们,他身陷险境怎么办?”
阿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可是……”
“别可是了!”钟荟的耐心快耗尽了,伸手拉过阿枣,“你若是不听我的,我便棒打鸳鸯,把你阿枣姊姊嫁给又老又丑的陈太守做小妾。你若是乖乖听我的,待把敌军打退了,我就做主让你们俩成婚。”
“娘子!”阿枣知道她随口胡诌吓唬人,只是她和阿寺的事突然被戳破,羞得无地自容。
阿寺却是吓懵了:“郎君说了……”
“阿枣是我的人,郎君说什么不顶事。”钟荟得意道。
阿寺看了看娇俏可人的阿枣,没有挣扎多久,咬着牙点头道:“好!”
走出两步又回头:“夫人说话可要算数啊!”
“我说过的一定会做到。”钟荟笑道。
阿寺带着他们往备好的车驾处走,走了一小段又回过头来。
钟荟又好气又好笑:“还不放心呐?”
“不是……”阿寺害羞地摸摸后脑勺,“小的本来是要护送夫人回京的,眼下郎君在哪里小的也不知道。”
钟荟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时候还早,便道:“去军营。”
既已知道汝南王要趁齐国之乱攻打青州,若她是卫琇,必定会把大部分兵力留下守城,派僚属带一部分兵马前往齐国援助王妃。
卫琇自己是一定会驻守临淄的。
一行人走到门口,车架和其余侍卫已经正装待发。因为本打算一路回洛京,箱笼装了几车,光是吃食零嘴就装了一整车,钟荟对着这堪称隆重的逃难排场哭笑不得,此时再整理反而耗时耗力,她索性一闭眼把这些累赘全都带上路了。
钟荟一坐上马车她就知道卫阿晏已经蓄谋已久,这辆车是特制的,比钟蔚那辆有过之而无不及,车厢四壁包上了松软的白狐皮,人往里一坐能陷进去一半,车轮裹了犀牛皮,贯轴大约也改良过,在崎岖道路上也不觉如何颠簸。
钟荟先前饮了几口加了催眠药物的茶汤,陷在狐皮中又如此舒坦,不由靠在隐囊上打起了盹。
再睁开眼时,马车已经到了兵营壁门外。
守门的军士迎上前来,一见骑马走在最前头的阿寺,赶紧行礼。阿寺是卫琇的贴身侍卫,营中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这张脸,不过他还是从腰间扯下令牌给守卫过目。
阿杏趴在车窗上看着外头的情形,放下窗帷转头对同车的阿枣道:“阿枣姊,你夫君很有路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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