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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昼-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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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么?”楚湫有些茫然。

子谈拉过他的手,用手指一笔一划写下“锄秋”两个字,有些痒。

楚湫看着低头的子谈,耳边是林海松涛的细微鸣响,他继续鬼使神差地的点了点头:“是的。”

子谈抬首,对他笑了笑:“是很好的字。”

…… ……

转眼,就到年关了。

邺都子弟虽上玉然山修行,但并不是禁闭性质,例如,每到新年,他们可以回本家过年。

当然,楚湫也得回他“本家”。

邺都三门里,云家和子家,都是人丁寥落,只有这位楚成临楚阁主,身体十分健旺,特别能生。

而且生了一串,都是儿子,算上楚湫,目前是七个。可谓是十分令人艳羡。

更不用提这位楚阁主后宅无数的莺莺燕燕,个个都是美娇娥,赛西施。

所以楚阁主有女人,也不缺儿子,他根本不会关注楚湫这个“小公子”过的怎样。

楚湫并不是很喜欢邺都。

邺都的繁华他在车里匆匆领略过,但这繁华像是没有没有人气一般,好似一个虚假的沉重的外壳。

楚家新年有禁足令,春节的日子楚湫都待在楚家,楚成临不理会他,楚慕也没有特意找他麻烦,但一个人的时候却没有在玉然山那种清净。仿佛是进入了沉重的漩涡中心,有一种奇怪的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

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楚湫常会做噩梦。梦里出现的画面就是新年祭拜宗祠的时候,楚成临带着一众子弟,一步一磕头,慢慢跪过去,膝盖砸在地面上的声音给楚湫的心脏带来沉重的击打感。

楚湫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幸新年很快的过去了。楚湫有些像逃离一个牢笼一般地离开了繁华雍容的邺都。


10

楚湫觉得,子谈年后回山,变得有些不对劲。

回山的第一天,楚湫眼尖地在人群里发现子谈,欢快地上前打招呼:“新年好啊,禹章,又长一岁了!”

子谈怔了一会,才微笑起来:“……新年好,锄秋。”

楚湫偏头打量一下子谈,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张了张口想问“你怎么了?”但是还是没有说。

以往他最多是有些寡言,但谈吐尚是从容。这次楚湫发现,子谈似乎变得怔怔的,整个人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但也只是楚湫觉得。

在其他人眼里,子谈还是那个子谈。

一节佛理课的时候,正好是午后,十分温暖。三月春光烂漫,碎片从窗外流泻到子谈的胳膊上,延伸到桌子的尽头。屋外是鸟声啁啾,山风阵阵。

然后楚湫看着子谈伸手关上了窗,把阳光隔绝在外。

“禹章,你怎么关窗?”楚湫有些奇怪。

窗框的阴影落在子谈鼻梁上,把他的脸分割成两半,他的唇微启,说:“我有些冷。”

我有些冷。

楚湫惊醒了。

此刻大概不过二更天,月光透过窗子照到腿上,非常明亮与皎洁,这是个相当静谧的夜晚。

但是他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仿佛不知是哪根神经被牵着了,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一会,还是爬起来,打算出门走走。

楚湫院子附近有一条清溪,从山顶一直流到山脚,算是玉然山上唯一一条成规模的水脉。远远望着那片溪水时,模模糊糊地,楚湫看见了什么白色的光点在闪动,那东西很不起眼,但恰好钻进楚湫的眼里,刺得楚湫的心微微一跳。他踌躇了半晌,还是慢慢向溪边走去。

春天了,河边抽出许多嫩生生的芦苇叶,在夜风里柔软地摆荡。楚湫有些艰难地在这片芦苇荡中穿梭前行。

拨开最后一片芦苇叶,首先映入眼帘就就是河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月光,闪得楚湫眼睛快花了。

紧接着,他看见河岸边的水里浸泡着一个人影,载浮载沉,河水一阵阵地冲击着那具身体。

水面上只露出一只修长的手,搁浅在白石滩上,惨白至极。

沿着手臂慢慢往上看,便找到了白色光点的源头——一只银项圈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头,明晃晃地反射着月光。

楚湫瞬间头皮一阵发麻,他深吸了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坡,奔入河水内,一把抱住那个人,拼命往岸上拖。三月的河水,冰凉刺骨,冻的楚湫的手不停打颤。

他把怀里的人翻过身来一瞧,是子谈。

楚湫摸了摸他的脸颊,冷水冲刷下也掩盖不住那滚烫的热度。

“禹章!”楚湫忍不住骂了声。“都烧成这样了!你不要命了!”

子谈只是紧闭着双眼,一张脸泛出死气沉沉的白色。

……  ……

都说死人是很沉的,那么这个浸了水的半死不活之人,大概也轻不到哪里去。

楚湫背着子谈狼狈地撞进自己的院子,把他放在床上,便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你……你可真沉……”楚湫勉强撑起身子,去打来热水,给子谈裸露的皮肤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情急之下,除了这么做,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这种土办法居然当真奏效,过了约莫一刻钟,楚湫就摸到子谈浑身是汗,人也渐渐回转过来,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病的有些迷糊了,怔怔的。湿润的头发贴在鬓角处,一副任人窄割的模样。

他现在的面容极为温和无害,楚湫想到方才看见的他月光下的脸,半明半灭,半明,半灭。

楚湫不喜欢这种感觉。

子谈全身的衣服都被河水浸湿了,楚湫想帮他脱下外衣,但是衣领被项圈卡住了。

“禹章,我帮你把项圈卸下来。”楚湫这样说着,子谈乖乖地低头。“我马上去帮你喊人……你怎么回事,一个人跌到河里去了……你要吓死我了。”

“……”子谈的睫毛长长的,微微搔到楚湫的脸上。隐隐约约地,他听见子谈好像低低地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楚湫想了一会,双手托住他的脸,很认真地说道:“嗯……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而且,你是个很好的人。”


番外 新年快乐

空气里有女子十分轻的哭声。

渐渐地已入夜,廊上的灯是早就亮起来了,暖色的灯光照的地面的砖块亮的发烫。

砖块紧靠着高高的门槛,再往里,贴着门槛的缝儿铺过去一层厚厚的猩猩毡,一个时辰前,丫鬟们来来往往忙着布菜,踏在毡子上,一点声响也无。

现在倒是不见人影往来了,个个都垂手站着,还有不少跪着。

屋里正中放着一个卧榻,上面坐了一位夫人。

头发捋的一丝不乱,鬓花一片一片贴上去,一圈一圈缠上去,脸上的粉搽的厚厚的,但细而不腻,像雪一样白。

这是青阁家主的正妻,云家家主的胞妹,子谈的身生母亲,云若玳。

她今天穿的极为富丽,也极为庄重,气度雍容十分。只是现在脸色冷冷的,映着雪白的一张脸,有些不似活人。

她前面十分狼狈地跪着一位女子,在那边哭泣。

“听说你怀上公子了,要做奶奶了,是不是? ”云氏轻抿了一口茶,语气幽幽。

女子哭的更凄厉了,她颤抖着想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嬷嬷立时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啐声道:“夫人说话,哪有你这条贱骨头插嘴的份!”

云氏带着些凉薄笑意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儿子——子谈:“巧的很,正好大过年地给我听见这个消息,你说晦不晦气。”

言罢,她突然甩手就把酒杯直直砸在那女子的额头上,茶杯破碎的声音十分响亮,听起来有些毛骨悚然。

“把她给我拖到院子里去!”云氏尖利地喊了声。立时有两个高壮嬷嬷架着那女子出去了,女子瘦弱的身躯在地面上拖过,摇摇晃晃,像一块抹布。

云氏偏过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子谈。“禹章,你愣什么?”她一把抓住子谈的胳膊也往外拖:“你也给我出来!”

“母亲……”子谈仿佛从什么惊吓中回过神,微不可闻地应了声。跌跌撞撞地被他母亲拉向屋外。

今晚是除夕,天公作美,月色很好。

女子蜷缩在在地上,双手捂住肚子,连哭也哭不动了。

云氏拉着子谈直走到女子跟前,冷冷出声:“公子?子家只有这一位公子,还有别的什么公子?”

她转向子谈:“禹章,来,踹。往肚子上踹。”

子谈似是凝固了一般,怔怔地看着地面,没有回答他的母亲。

“禹章,你愣什么?她肚子里的东西是要来抢你的位呀,你不做些什么?”云氏紧紧掐着子谈,一声又一声地逼问着,她锋利的指甲直要恰到子谈的肉里去。

“不……母亲……求您别……”子谈垂死般地摇了摇头,极为虚弱地挣扎着。

“不敢?……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怯!”云氏的声音更尖,简直有些凄厉。她的眼睛已经泛上血色的红。

“来人。”云氏看了眼一旁的嬷嬷。“抓住他的脚,给我拉着踹!”

……  ……

隔着一层鞋底,他清晰地触到了女性柔软的腹部,不堪一击的,血脉跳动的。

他在践踏,他在毁灭。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往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去了。

突然的,子谈拼尽了气力挣开两个嬷嬷的手,然后虚脱一般倾身倒下去。

他开始干呕。

项圈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摩擦声。

“克棱克棱”,“克棱克棱”。

他的手濒死一般抓在地面上,痉挛地收缩着,青色的血脉都狰狞地突出来。

四面八方都是一张张和他母亲一样粉白的脸,像鬼影一样围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

子谈死死伏在地面上,只是剧烈地喘息。他似乎在砖面里找到了一条缝隙,一线生机,可以救他于水火,可以让他摆脱这无穷无尽的,沉沦豪华的黑暗。

云夫人有些厌烦地向下看了他一眼,鲜红的两瓣嘴唇一张一合,露出尖尖小小的工细的牙齿:“多大了,还什么都撑不起来。”她的声音和牙齿一样尖。

她继续说着:“要不是娘,你哪里还能保住这个位置?下面的人,恨不得扑上来撕烂了你呢!……你自己为什么不学着点?”

自顾自的说了会,忽的,云氏收起了恼怒的脸色,又怜惜地俯身把子谈抱在怀里:“娘可只有你了,你要争气,让你父亲开心,晓得没有?晓得没有!”

愈说到后来,甚至有些歇斯里底的意味。

是什么使她变成这样丑陋呢。

是希望吧。是她眼睛里闪动的血红色的希望。

好像世世代代的女子总是要因此而做着一些残酷的角力。

男人,子嗣,地位。

就像一个永远无法的怪圈。

母亲,至今唯一教会他的只有一件事,取悦。

母亲。

子谈有些麻木地靠在母亲肩上,一半脸照在月光里,显得毫无血色,另一半笼在黑暗之中,森森的黑。

耳朵里在嗡嗡作响,隐约好像是谁在说:

“……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那里流下鲜红的血,血一直流到下颌,继而滴在冷冷的砖面上。

那是一声轻轻脆脆,又悄然无声的“嗒”。

此时,院外悄声踏进一个丫鬟,跪在云氏面前道:“夫人,家主说,今晚不过来了。”

……  ……

远处的夜晚开始热闹地升腾起绚烂的烟花,邺都正以它独有的繁华,迎接一年一度的除夕。这是美好与团圆的日子。

是幸福,是平安。


作者的话:
(我其实很不喜欢写这种女子斗来斗去的,但设定一开始就是这样,只好硬着头皮写下去。)

我一直在想,如果一个人长久的处在这种畸形的家庭关系,与异化的人格教育,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么夭折,要么存活。但活也仅仅是活,是半生不死。

我希望在地狱里的人拥有光,然而正如打断的骨头再生会十分丑陋,光只催生地狱之人的欲望,并不会让他成为一个至纯的善人。


番外 日记 其一

近来总是做噩梦。

梦里有许多鬼影,我撞不破。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地方陷了一个洞,继而在不停坍塌。

我总想着要毁掉些什么旁的东西,才能阻止这种坍塌。

之前还尚可抑制,这段时间,有些撑不住了。

我想我可能是病了。

(大段墨汁涂抹和撕毁的痕迹)

我烧了藏书所。

那是一处偏僻之地,没有什么人来。我估量着从起火到外边的人看到情况赶来这段时间,足够我好好欣赏这火景了。之后再离开,没有人会发现。

火烧起来可真是好看。

我感到手指在微微发抖,我听到我的大脑叫嚣着让我继续去毁灭。我感到快乐。

但是有人从窗户里撞出来了。我没有想到里面还会有人,他满身火光,跌跌撞撞地向我冲来,满口喊着,要我救他。

然后倒在我脚下。

我想杀了他。(墨汁划掉)

我后悔没有杀了他。


作者的话:
带你走进一个大魔王神经质的内心世界。子谈对楚湫的初印象——极差。

11
青阁的侍从很快就来了。

子谈被带走的时候,眼睛是望着楚湫的,他瘦弱冰凉的手有些用力地抓着楚湫的胳膊,仿佛很眷恋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人都会变得这样脆弱。

楚湫的心一下子变得很软,他握了握子谈的手,说:“禹章,你要快快养病,听到没有。”

第二天清晨,楚湫出门就看见子谈在等他。他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看见楚湫,子谈笑了一下:“锄秋。”

楚湫赶忙下了台阶,有些着急地跑到他跟前:“你怎么这么快就下床,太胡闹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子谈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遭,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其他地方倒是看起来一如平时。

“我……吃过药,就想来看看你。”子谈轻声说着,把头慢慢低下去了。“昨晚,多谢你。”

昨晚。

昨晚一切都匆忙地像个光怪陆离的梦,楚湫对此压着满腹的疑问,然而并没有机会问个清楚。

既然子谈提起了这个话头,楚湫犹豫着看了他一眼,问道:“禹章,你为什么生了病,还大晚上跑到河边呢?我……要是昨晚我没有看见……”

子谈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锄秋……这件事我不应该瞒着你。因为我所练的那套功法,春夏之际,有夜浴的习惯,这几天的确察觉到身体不适,但还是勉强撑着去了。……都是我的不是。”

夜浴……

子谈昨晚那个状态,看上去不像是夜浴,倒像是投河。

楚湫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肌肤贴着肌肤,暖暖的,是健康的温度。

“无论如何,你以后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知道吗,禹章?”

……  ……

自从有了子谈的帮助,楚湫觉得课业轻松许多。

不为其他,因为玉然山上的那几个长老,实在是很难对付。脾气一个比一个奇怪。

讲佛理的景老说话神神叨叨的,而且上课追求极致的静。但凡有一点声响,他那双遮在雪白眉毛下面的眼睛就会突然睁开,变得炯炯有神,然后朝着声源出发出一声严肃的:

“嘘——”

一定要食指伸直,抵在口前的那种“嘘——”

初秋时,偶有秋蝉垂死地挣扎着叫两声,那么一时间满课堂都是景老的“嘘——”“嘘——”声。

讲医理的农老,据说医术很好,但课听起来格外累。但是楚湫怀疑他和自己那个院子里撞钟的和尚是兄弟,因为耳朵都有些不太好,而且说话时嘴巴里总像含着一包什么,含含糊糊的。

性情最暴烈的要数朴老,他比较喜欢砸琴。

他弹曲子时,偶尔会停下来,拧起眉头仔细辨认着什么,然后幽幽说上一句:“弹坏了。”

然后抚一抚那琴,啧啧两声:“此琴已脏,留不得了。诸位稍等,看我先斩了它。”

然后就真的斩了。

非常干净利落,拦腰折断,像劈柴那样。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那种。

相比下来,单纯爱喝酒的离老真的是很正常了。

说起来,离老很赞赏楚湫给他打的酒。

离老讲授的是筑基,但凡是修炼之人,第一项做的便是筑基,因此可谓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对于三门子弟来说,他们相当于是以俯视的角度,来上这门课的。换句话说,这节课实际上是很多余的。

课上的时候,离老向来是只喝酒,看着众人在兀自修炼,皱纹里的眼皮抬也不抬,不说一句好,也不说一句坏。

而离老破天荒地对楚湫招招手:“小子。”然后说了一句:“酒是好酒,人却不怎么样。”

楚湫红着脸受了这句话。

这是实话。

楚湫很菜。在玉然山时,他往往感受到与其他人之间的天堑。是一种单纯的实力的绝对碾压。有时走在山水密林之间,他觉得自己在这片大地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其实是个健健康康,身板结实的少年,跑到这里就变成了什么“根骨奇差,武学废柴,不可救药”。

根骨,根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又不能硬生生地变出“有”来。

楚湫只能心里暗暗地安慰自己:“好吧,你们尽情嘲笑我,我才不怕呢!我来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的,要那些好功夫做什么?”

虽说如此,心里也并没有好过多少。

也许是他的功夫差到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天他正和子谈聊着天,两只手比划着,像两只蜜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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