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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明，风儿静……”韩清昀那天的歌声又在她耳边轻轻回响，她渐渐把歌词回忆得越来越多，直到搜到准确的歌曲。当时她就觉得这个调调更适合女人唱，只不过他音色好，听着不难听而已。
　　她一搜歌名果然是女人唱的曲子：《东北摇篮曲》。韩清昀的外婆是个东北女人。而这首六十年代诞生的老歌，正是她那个年龄会给孩子唱的歌。
　　手机里的乐曲温柔地播放着，路子星轻轻靠在小巷灰黄色的墙壁上。
　　四周仿佛变暗……
　　回忆渐渐亮起……
　　原来“翰客”酒吧醉酒那晚，十八岁的路子星误入了时光的隧道。
　　她遇到了七岁之前的韩小乔。
　　他任性着不肯穿衣服，被外婆拉着手教他穿起来。两个相依为命的人，不知道是谁的手受伤了，其中一个帮着另一个拉起拉链。
　　那时候的韩小乔还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有他最亲的外婆保护他、陪伴他，为他抵抗人世间的所有风霜和冷意。
　　他很开心……眉清目秀的脸上，全是软软的笑意……
　　也许，那几年，是韩小乔十八年生涯中，唯一真正快乐过的时光。十八岁之后，他就成了大桑，成了韩清昀，为了那份责任把真正的自己彻底挤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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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子星回到了旧厂区。
　　那个巨大的水泥罐依然如同一颗残缺的牙，静静矗立在天地间。她绕着水泥罐走了一圈，发现了一架可以通到上面的铁梯。铁梯很狭窄，只有四十多厘米宽，是以前工人检修用的。刚经过一场暴雨，铁锈呈现一种疏松的黑色，散发淡淡的腥气。
　　她从来没有爬过这样危险的地方，虽然不算很高，五六层楼的样子。但是那种孤绝无靠的感觉，跟普通走楼梯是天壤之别。
　　她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爬上去。她很担心自己就算爬上去，等会儿下来的时候恐怕更像在做噩梦了。她贴在水泥罐边上向上望过去。
　　十年前，哥哥发生的两件事情都跟这个水泥罐有关。
　　一次是他被三个混混摁在里面折磨，另一次是他把那三个混混骗到这里面去。摸着这个楼梯，路子星发现，这么狭窄陡峭的铁梯，他们四个人之间，如果有一个人不愿意上去，其他人是不可能把他强行架上去的。
　　也就是说哥哥和三个混混都是自愿爬过这二十米高度，进入这个水泥罐的。
　　这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哥哥当时就在这个水泥罐里！
　　第一次他们把他堵在里面，是因为他本身就在里面。第二次他把他们堵在这里，多半也是他自己先在里面，才把他们引进去。
　　哥哥为什么总是在这个水泥罐里？
　　不行！她得去看看。
　　想到这里，路子星不再犹豫了。
　　她一步步爬上去，越往上越吓人。那铁梯仿佛随时会碎裂坍塌一样，当她终于爬到了顶端，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
　　水泥壁仅仅只有一米多宽，另一面也是二十几米的垂直峭壁。
　　她像几天前的吕畅一样，吓得紧紧把住铁梯，不敢往下看，更不敢站起来。蹲在地上好久都不敢抬起头。
　　等到自己慢慢适应了，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水泥罐壁。她发现对面有一架跟她身边差不多的铁梯，这个铁梯是通向里面的。
　　也就是说，如果她想真正进入水泥罐底，她得从这里爬过几十米的半圆形边沿，然后才能往里面爬。
　　过了许久，她开始动了，像一只小狗一样匍匐着向对面而去。几十米的长度却似乎有几百里长，她一点点挪动，只觉得稍微走错一步就会被风吹得滚落下去。
　　这个地方，哥哥曾经一个人蹲守了两天两夜。
　　想到这里，她有一点勇气了，她肯定能过去的。
　　十几分钟之后，她终于挪到了对面。然后沿着那狭窄的铁梯慢慢爬到了下面。
　　下面很干净。水泥罐地下铺的水泥有龟裂，但是因为水泥层太厚没有杂草。还有五个半人高的水泥墩子呈梅花状固定着。刚刚下过暴雨，这里被洗刷得泛着淡淡的青光。她摸摸那些水泥破碎的地方，觉得自己这真是在“刻舟求剑”，多少年了，哥哥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她还是比较担心小朗，先给何慕打了个电话：“何慕，你找到小朗了吗？”
　　“磁环在帮我找，说要是一时找不到他，发动他的朋友们先在网络上把他堵住。不会让他闯祸的。”何慕坐在磁环边上。
　　“哦，那就放心了。我在酒店等你们。”子星把电话挂了。这个水泥罐十年前是无法打电话出去的，一来是当时卫星信号覆盖率不像现在这样强，二来是水泥罐当时是完整的，现在缺了一大块。
　　她抓住铁梯爬出去，现在是午后快要天黑了，再晚就没法爬出去了。这回她也熟练点了，很快就爬到了五六米高的地方。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一下水泥罐地下，一个熟悉的颜色落入视线。她认出来了那是什么。是她买给他的帽子，和吕畅见面之后，这只帽子就丢了。没想到在这里看到它。
　　这么多年过去了，哥哥和吕畅做决定“极点”命运的重要对话时，他为何选择要在这里谈。有过那样可怕回忆的地方，他不该避之唯恐不及吗？
　　她产生了一种想法：这里，对哥哥来说，可能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他对这里，可能，有着另一种感情。
　　也许，他喜欢这里，甚至留恋这里……
　　这片土地如果被其他人开发的话，这个大水泥罐子既不美观，也毫无实用价值，还风化得摇摇欲坠。肯定是作为一个危险建筑物，要被推倒的。
　　——所以，他拿下这块地的开发权，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能够让这里按照他的心意改造，保住这个留着他某种重要东西的地方？
　　她一步步往下退，既然哥哥留恋这里，她也要留在这里。
　　这一回她再退下来，天色很快就暗了。她也后悔了，天色一黑，水泥罐里就变得阴森恐怖，不知哪里的风声在耳边淅沥作响。她缩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把肩背紧紧贴着水泥壁，把自己团成一小团。
　　她从小就怕黑，把头塞在两个膝盖里，硬着头皮等到长夜过去。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声音。
　　铁梯的方向传来攀爬声，这个人爬得十分自如，铁梯在他的踩踏中富有节奏地轻轻发出铮铮的声音。在距离地面很高的地方，他就跳跃了下来，脚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击响。然后这个人走前几步，不知道坐在哪里，就没什么声音了。
　　她不敢出声去确认对方是不是韩清昀，万一是个什么其他歹人，在这样一个闷罐子里，她就是被杀了也没人来救。僵持了一会儿，她听到那个人似乎合衣躺下了。
　　她小心地屏住自己的呼吸，能听到对方随意而放松的呼吸。在黑暗中，她无比拘谨，对方却轻松自然。
　　正在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手机。
　　她还是觉得，那个会这样在闷罐子里睡觉的说不定就是哥哥。她尝试性地把手机掏出来。这里太黑，手机一亮就马上暴露她的位置了。不过，她和韩清昀之间本来就是快捷键设置。她摸黑按到了快捷键上，给韩清昀拨了个电话。
　　黑暗绝伦的水泥罐子里，忽然一片粉色光彩炸起。
　　韩清昀拿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无数粉红泡泡仿佛洋溢出手机一样，在不断涌动、碰撞……
　　“路子星！你给我出来！”
　　“双程”手机的隐藏功能：当两只对机距离十米之内互相拨打的时候，屏幕就会出现这样的小程序。韩清昀一看就知道她在附近。
　　子星从自己藏身的暗处站起来，向那片粉色光彩跑过去，直到紧紧抱住那个朝思暮想的身体：“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惊讶中又夹杂着丝丝甜意，他也忍不住搂紧了她。
　　这个世上有千千万万地方，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他只觉得仿佛心里的秘密被一下子撕开了，他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对这样的“侵入”是欢喜，还是恐惧。
　　几秒种后，他推开了她。
　　“你要找我不能给我打电话吗？我对你又不屏蔽？”韩清昀拿出平时教育她的语气，尽量把她往外面挡，“还有，你一个人蹲在这么黑的地方，不是一直说怕黑？万一有个什么，吓出毛病来怎么办？”
　　“……”以为会哥哥见妹妹泪花流，打算上演苦情大戏的路子星，瞬间被说得出戏了。
　　韩清昀从水泥墩上站起来：“这里晚上会冷，我带你出去。”他对她是有责任的，不能任她留在这里。
　　“哥哥！”子星一步上前，把他按在水泥墩上，伸手一摸他的脖子，果然在发烧。刚才她抱住他的时候，就感到他体温不太对劲。
　　“哥哥，我能找到这里来，你不觉得我已经知道很多事情吗？”
　　韩清昀愣着。
　　她重新抱着他，像平时一样把头贴在他的胸口。
　　她松软的头发在他的鼻间散发着熟悉的香味：“小乔，我是不是出现得太晚了？让你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


第八十八章　剧终
　　两个人坐在水泥墩上；　路子星把身上的包拿下来；　用手机当电筒照明，忙碌着。
　　韩清昀看着手机照出她额角、鼻尖、嘴唇的线条。呆呆地等着妹妹照顾他。
　　她从包里掏出感冒冲剂，又挖出一只保温瓶，把药粉放进去摇匀，递给他：“喝了。”
　　“你怎么还有热水？”
　　“这里晚上有点冷。哪像你什么不拿都能到处跑。”跟了他那么久，她都已经习惯了哪怕他不在身边；　也给他带好药，带好他需要的温水。
　　韩清昀一边被她教训着；　一边喝药水。
　　子星拿手机光线看了他一下；　看到他果然又瘦了一大圈，这阵子这货不知道一个人怎么折磨自己呢。揉揉他的头发：“晚饭吃过没有？”
　　他摇摇头；　继续喝药。果然，几秒钟后一个小点心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喝完药他就抱着她，坐在黑暗里。他轻轻吻她的头：“我没事了。”
　　子星也没问他网站到底怎么说；　人好好的；　比什么都好。
　　“这里温差大；　我带你出去。”他拍拍她。
　　“不！你喜欢这里；　我陪你在这里。”
　　“我不是喜欢；　是我外婆在这里。”
　　“那我跟你一起陪陪外婆！”
　　“等我把这块地弄下来，就没人能动这里了。”他说；　“我外婆的骨灰在这里。”
　　子星心里涩涩的：她就知道他不是来报仇的；　哥哥这么善良坚强的人，早已离那些过去的伤害走出很远了。他只是想和外婆在一起罢了。她问：“外婆的骨灰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带过来的。外公要把她埋到城外去。可是我希望她多陪陪我；　就没让她入土为安。后来被人砸了。”外婆的骨灰罐子被那三个混混砸碎，撒在这个水泥罐里。他现在就是再有能耐，也没法把她带走了。
　　“是不是那三个人？”子星觉得虽然他小时候被欺负，但是其他事情他似乎都能周旋就周旋了，就是那三个人他有置人于死地的狠劲。
　　“嗯。”韩清昀还是不放心她在这里，“我带你出去，把你弄发烧了怎么办？”
　　路子星指着上面：“你看。”
　　只见水泥罐二十米高的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片星光一样的亮点。
　　“是萤火虫。”韩清昀说，“那一段潮湿，苔藓多，每年都有萤火虫。”
　　两个人踩着满是铁锈的扶梯向上爬。
　　他们越爬越高，经过那片萤火虫的墙面，还有几只带着莹绿色的光点朝他们飞过来，仿佛为他们带路。
　　渐渐到了有月光的地方。子星先爬到上面，回手把哥哥拉上来。他好似从黑暗中一下子浮到了水面。
　　路子星一到高处又立刻像一只小狗一样趴在地上，韩清昀则如履平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回过身蹲下来：“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没事的。”
　　“下面那么高……”她瑟瑟发抖。
　　“你这样要爬到什么时候去？拉着我的手，我带你过去。”
　　“别别别！”她哆嗦着，“别碰我！我自己慢慢爬过去。”
　　韩清昀没办法：“包要我帮你拿吗？”
　　“不要，我挂在胸口更安全点。”
　　韩清昀无奈地走到前面一点，蹲下来看她一点点在水泥罐顶慢慢爬出来。
　　她爬得很慢很小心，每次稍微有大一点的风从旁边吹过，她都会闭着眼睛趴在地上等着风过去。
　　韩清昀想，现在他就在她面前，她都怕成这样。刚才她一个人是怎么爬过去的？
　　两边都是危崖，他们中间只有一线道路。
　　忽然路子星的手机响了，她定在原处：“哥哥，帮我接一下手机，说不定是妈妈找我。”
　　韩清昀走过去，把手机从她的包里拿出来。果然是崔阿姨，他帮她接了电话：“崔阿姨？对，子星跟我在一起。”他看了一下妹妹，“她……挺安全的，我会带她回来的……好好好，阿姨再见。”
　　“你帮我拿着手机吧，刚才它一响我慌死了。”
　　韩清昀把手机收走，又往后退了几米看着妹妹继续一点点爬近自己。
　　正在这时候，两只手机不知怎么靠在了一起，程序启动，《人生的旋转木马》音乐又响起。那轻快的音乐听得他心里涟漪阵阵。
　　柔和的音乐声中，一股微风轻轻从巨大的水泥罐底吹起来，那一圈明明暗暗的萤火虫都随风飘浮了起来，慢慢向着上面飞舞，很快来到罐口，然后四散向着空中而去。
　　韩清昀看着那些萤火虫，只觉心里滑过一阵阵难以言说的异样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外婆在这里守护着他。
　　小时候，每次他觉得绝望难过的时候，他就到这里来跟外婆呆上一整夜。
　　五年外出创业，他也经常会坐飞机回来，和外婆说说话。
　　可是他发现，刚才外婆离开了……
　　她不放心了他十六年，一直盘桓在这里不肯离去。
　　而就在刚才，当那个女孩子畏畏缩缩地爬向他的时候，他心底里能够感觉到，外婆对他放心了。
　　“哥哥，我到了！”路子星爬到他身边，十几分钟在危险的地方爬行，她觉得累了，小心地顺着风坐好，想休息一下，“我厉不厉害，你亲亲我！”
　　“子星，我外婆走了。”他仰面，泪水如珠滚落。
　　子星吓到了，掏出纸巾给他擦泪：“哥哥你不要哭啊。”他是那么强悍的人，她从来没见过他流泪。
　　“是的，不应该哭。”韩清昀接过来擦干眼睛。外婆安心离开，去她该去的地方，这是一件应该高兴的事情。
　　“子星，你陪我最后看一次这里的夜景。”
　　“不，我们以后可以经常来。我多爬几次就不会这样怕了。”她安慰着他，“这个高的地方我会习惯的。”为了证明她可以做到，她一边拉着他，一边硬着头皮学着他把腿放下，跟他并肩坐着。
　　山城的建筑群、高架路、霓虹彩灯，高低错落、穿插奇妙。在月光、灯照的光影效果里，像是一张超现实主义的魔幻风插图。
　　“好美！”她忘记了危险，拿过自己的手机，给这个夜景拍照。
　　韩清昀拨通了电话：“季总你好。”
　　“韩总晚上好，有什么事吗？”
　　“收购极点的事情，我们缓议。”听他这么一说，路子星转过眼睛，十分惊讶。
　　卖“极点”换土地开发，是因为公司五六十亿市值，七七八八分掉，各种交易税、手续费过渡完，到他手里能支配的其实也有限。说到底，五年的极点网站，只能算是个小企业，自身发展还没有完建，无力投资其他项目。他无法两头兼顾，为了这个水泥罐，他决定彻底转行了。
　　而现在，外婆已经离开了，他再强行保住这个水泥罐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对方也是老手，在投资圈公司并购，资产易手这种事情，case被临时取消本来就是家常便饭。当下，对方爽快地答应了：“韩总，双方准备好几个月了，材料都跑了那么多。你这样是要承担损失的。”
　　“我会承担的。”韩清昀抬起手，一只萤火虫在他指间绕动，把他的手指照亮了。
　　韩小乔的梦想很简单，他想留住外婆。他想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
　　当然，这种私人原因他不会对外谈起，对方也无从置喙：“韩总，期待我们的下次合作。”
　　“行，下次合作。”
　　看着哥哥把手机按了，路子星问：“你怎么……”
　　他揽住她的肩：“再看一会儿，我们回家。”
　　政府土地开发的事情比较复杂，不是一个电话能解决的，明天去处理了。
　　……
　　“哥哥，以后外婆不在，我会对你好的。”
　　“你敢对我不好，我外婆就回来找你算账。”
　　“外婆才不会找我算账。我猜出来她为什么离开，她是把你交给我了。”
　　“你说得这么亲热，是你外婆还是我外婆？”
　　“有区别吗？”
　　……
　　这一面正对着扶苍江，万家灯火依然辉煌，高处俯瞰，风光无限。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