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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恶梦，在九岁的那年他几乎每天都在做。后来渐渐少了，但偶尔还是会梦见某些碎片。
　　他想，他真的是变厚脸皮了。从一开始天天做恶梦，到后来不怎么做了；从一开始说要陪着哥哥，到后来却看着任惟伊；从一开始说所有事情都依哥哥，到后来出尔反尔。今天竟然还求著哥哥……
　　他应该早一点洞悉哥哥的想法的，还像个傻子一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也难怪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下了床，站在窗边。外面的雨还在下，不过渐渐变小了，像极了那天的情景。
　　或许很多事情都没有变过，那场雨根本没有停过，只是他自己撑起了雨伞，以为雨过天晴而已。


第82章　
　　隔了几天后，林天宇来到任惟伊的楼下。
　　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终于放晴了。不大习惯阳光有点儿刺眼，可能是这几天下来，他渐渐熟悉了阴暗的天色和滴答的雨水。这万里无云的蓝天和高掛的烈阳，忽然灿烂得叫人提不起劲来。
　　他打了个电话，说半小时候在她楼下见她。他早到了一些，来到的时候，却发现任惟伊早已站在树下等他了。
　　她穿得很简单，白色短袖黑色长裤，他认真留意了几回，发现她会穿的衣服也就那几套。不过他理解为甚么。
　　任惟伊双手抱胸，从侧面看，她的腰就像纸片一样薄。好像是在人声与车声中，她还能仔细分辨出他的脚步声一样，他才刚向着她走了两步，她便侧过头来，看到他了，便对着他笑。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弯了弯，看得他一时心头晃动。
　　「怎么不上去，要约在这边见？」任惟伊笑着问。
　　林天宇抿了抿唇，看向別处后，又盯着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任惟伊听得心跳漏了半拍。
　　她猜想他大概要跟自己表白了，或许这也的确是个挺好的时机，反正将来两人都会读同一所大学……她双手放了下来，在身前握住，又忍不住抬手把一边的头发挽向耳后。
　　再看看他，他一脸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她笑了笑，努力压着向上翘的嘴角，咬了咬唇又垂下眼去，等着他告白。
　　她还挺好奇他会怎么跟自己表白的，会跟她说些甚么，她想要的真心真意，他会怎么证明给她看。
　　过了一阵子，林天宇终于艰难开了口，说道：「美国奖学金，今天早上公布了。」
　　……嗯？
　　任惟伊抬头看他，怔了怔，一时不晓得这跟表白有甚么关系。后来想想，或许是他太紧张了，所以先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来开个头。
　　她於是笑了笑，点头道：「嗯，我知道，他们今天早上找过我，不过我拒绝了。」
　　林天宇的脸色微变，他动了动眉峰，问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任惟伊问：「考虑甚么？」
　　「去美国的事情。」他几乎是立刻便接着回答。
　　任惟伊皱了皱眉，不懂他为何又说回这事上。「我们前几天不是谈过了吗？我说了我要照顾妈妈，你不也同意的吗？我们后来不是还一起填的志愿吗？」
　　「我这两天想了想，我觉得可能我们想得太快了，一下子就跳到结论，没有想到其他的可能性。」他说道。
　　「还有甚么其他的可能性？」任惟伊嘴角微微绷紧，语气渐渐变得冷淡。
　　「你妈妈可以继续有人照顾，你也可以去美国读书的这种可能性。现在有专门照顾康复中的病人的护理人员，如果请一个专业的人来照顾，你妈妈的康复进度可能会更快。」
　　林天宇的话像一道刺耳的冷风刮进她的耳里，她希望是自己听错，但她眨了眨眼，她很清楚这不是梦，她也没有听错。
　　「为甚么我自己能照顾，却要假手於人？我能相信別人吗？」她扯扯嘴角笑了笑，却不是真的在笑。
　　「请专业的人照顾，那不是別人，他们有受过专门的训练，随时比你比我都要懂……」
　　林天宇的话未说完，任惟伊打断了他，问道：「专业又怎么样？专业比得上自己的女儿吗？我是我妈妈的女儿，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能这么不孝的把我妈妈推给別人，然后我自己去美国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吗？换作你是我，你做得到吗？」
　　任惟伊的声音有点大，与平常冷静淡然的她完全不一样。林天宇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而且还是他惹的。
　　他明明知道她有多在意她的妈妈，但他还是不怕死的惹了她一回。
　　两人都没有说话，蝉鸣如昔，自头顶的林荫撒下。以前他们都觉得好听，像是一首悅耳的歌曲。但现在一听，却只觉心里一阵一阵的烦躁湧了上来，根本一点都不悅耳。
　　「是不是发生甚么事了？」任惟伊盯着他问，语气稍稍放软了。「你前几天同样站在这个地方，说的话和今天完全不一样的。那天在电话里也好好的，是不是发生甚么事情？」
　　林天宇隔了半响，才缓缓回答：「我老爸老妈不让我留在国内，他们说我一定要去美国读。」
　　任惟伊怔了怔，垂下眼去，长长的睫毛好像在打着颤，隔了片刻，才问道：「那你呢？你想留下来，还是去美国？」
　　他抿抿唇，说：「我想留下来。」
　　任惟伊听了后觉得心定了一点，便道：「那你跟你爸妈沟通一下，让他们知道你的想法。他们知道后也不会逼你的，毕竟父母通常都是觉得自己的儿女开心就好。」
　　林天宇却摇摇头，勾起一抹苦笑：「没用的，我说了很多了，他们不听。」
　　「原因是甚么？因为美国那边的大学好？」她不解地问道。
　　他轻轻地点头，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哥哥，但他却无法说出口。
　　任惟伊笑了一声，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因为觉得那边大学好，所以就逼你去读，你反抗不了，就让我拋下我妈妈，去那边和你一起？」
　　此刻，她也知道她不该，但她就是莫名其妙的牵扯到他的背景上去。她觉得，他们家就是恃著有钱，所以才会提出如此随便又荒诞的理由，让別人去迁就。
　　有钱人都是这样，別人家的事大多数都懒得管，然而牵扯到自身利益时，天大的理由也得靠到一边去。不管你是母亲生了病，父亲遇意外，反正都得随他们的心意去行。
　　「我不是这样子的意思。」林天宇的眼神黯了黯，叫他如何说明？如何告诉她，他是在补救自己过去犯下的错，所以才不能留下？如何告诉她，他是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害得自己的哥哥坐轮椅，现在却还妄想要幸福？哥哥甚么都没有，而他还厚脸皮的想要两全其美？
　　他说不出口，这不是她能理解的事情。
　　任惟伊看着他像是隐藏着苦衷的脸，不由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和说话都太重了。虽然她没有说出口，可是她这样想他，觉得他和那些自私的有钱人是一样的这种想法，使她觉得很内疚。
　　別的人她不清楚，但是林天宇绝对不是那些只顾自己的有钱人。他们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是怎么的人，她比谁都更清楚。
　　想到这里，她渐渐放缓了语气，说：「我不会去美国的。」
　　林天宇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清楚……不，他应该是最清楚的。他是目睹一切的人，然而他却竟然还向任惟伊提出那样的要求。
　　顷刻间，他都要鄙视他自己。哥哥说得对，他真的还像小时候那样，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不大管別人的想法，只想旁人依从自己。
　　「你呢？你可以跟你父母再争取一下留下来吗？」她微瞪大双眼看着他，一心等待着他的答案。
　　她想，不管如何，他也会再争取一下吧。他才不会舍得就这样与她分离的，不是吗？哪怕他再争取一次两次，都有机会可以说服他的父母的。只要他自己也清楚他想留下来和她一起。
　　「恐怕很难。」林天宇叹了口气。
　　任惟伊的心像被刀刺过一样，她深呼吸一下，那痛便更清晰的往身体其他地方蔓延开去。她出神地看着他，却发现自己不清楚他在想着甚么。她以为他会和自己一起努力的，她以为他会为他们争取的，可是他却一口拒绝了。
　　「所以……你会去美国？」任惟伊顿了顿，才问出这句话。
　　「应该是。」林天宇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说出了她最不想听见的答案。
　　任惟伊「呵」地笑了一声，扯扯嘴角，她有点不相信，但她却又相信了。
　　她知道他终会做出选择的，她只是没料到他那么不费劲儿就选择了。
　　「你那天还说，我去哪，你去哪的。还说你不会骗我的。」任惟伊说得淡然，她不是要像那些被遗弃的人一样翻旧帐，这话其实是对她自己说。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那么容易就相信一个无缘无故的人对她说的话，而且还把那些话当成了诺言，深信不疑，以为他真的不会离开，也不会骗自己。
　　而事实却是现在这样。
　　林天宇绷紧著嘴唇，看着她，很多话他都想说的，想告诉她的，想跟她解释的，但如今却全都死在心里。
　　他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然后终于又开口了，只是出来的那话却是：「对不起。」
　　任惟伊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反正最后的答案她已经得到了，再说其他也是多余。
　　她攥紧拳头，咬了咬唇，终于狠下心来：「我知道了，希望你这个决定是你想要的。」
　　说完后，她一个转身便离去了。再停留多一秒，她不晓得自己会说出甚么话来，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甚么事情。
　　真可笑，她还一心以为他要跟自己告白。结果却是这样，原来是来跟自己告別。
　　她曾经以为再无关系的人，也能够因为彼此了解而走近。结果她现在才发现，再怎么做，还是无法越过那些差距。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注定走在同一条路上，所以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都终有一天会散的。
　　只是，她却怎么都没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她深呼吸一口，只觉胸口阵阵胀痛，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第83章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都没有再联系。
　　没有打电话，林天宇也没有出现在她家门口。任妈妈也察觉到了，问起林天宇，任惟伊说，他有自己的事要忙。
　　等了一周，他没有打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两周、半个月，时间都是这样过去，但两人都没有谁肯主动找对方。
　　一个曾经天天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原来要离开要抽身也只是一个转身那么简单的事而已。并没有谁不能没有谁，他们都各自好好的生活着。
　　既然忍得下这些日子不找对方，那往后也是一样吧？往后也能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着没有对方的日子。能找回对方再好好解释的时机已然过去。
　　七月，任惟伊查看录取结果的当天，宋程程和李少艾都来到她家楼下了。
　　她走了下去，看见她们就笑：「我们三个又聚在同一所大学啦。」
　　她自己选了商业管理，宋程程选了英文，李少艾则选了传播。
　　可是三人之间，只有任惟伊一人在笑，其余两人却相互对视了一眼，挤不出笑容。
　　宋程程看了李少艾几眼，两人挤眉弄眼了一会儿，她便咳了声，嗫嚅道：「顾政说，他说，林天宇，他他去美国读书，是真的吗？」
　　一开始她在电话里听到任惟伊说她放弃了美国奖学金，已经觉得很讶异了。但在电话里却没有听到她別的情绪，她们还互相交待了自己填了甚么志愿。
　　那天在电话里，她也没有提起过林天宇，以至於她一直都以为林天宇会跟任惟伊一起留在国内，没料到前天见顾政的时候，他才说林天宇要去美国。
　　「是啊。」任惟伊笑了笑，呼出了一口气，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但她们知道，她并不是无所谓。
　　「他的爸妈说，那是名校，不能不读。他也听话了，我觉得也对，做孩子的就要孝顺，像我要孝顺自己的妈妈，所以我留下来；他要孝顺他的父母，所以他听话去外国。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她笑着说，语气听起来挺轻松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的想，终于也想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彼此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父母，当然也就有自己的考虑。就像她决定留下来的时候，她是知会他，而不是与他商量，她考虑的也只有她的妈妈，那他决定要离开的话，也是一样的道理吧。
　　想一想，她反倒觉得自己挺无理的。因为自己留下来，便想他放弃前路也留下来。她其实也是很自私，才会想这样把他留住。
　　「惟伊……」宋程程苦著一张脸，不知道该说甚么好。她觉得很可惜，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那么要好的两个人，眼里只有对方的两个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的两个人，最后却在这关头各奔前程吗？
　　「我没事。」任惟伊耸了耸肩，双手插著裤袋。
　　她没事。
　　她真的没事。
　　这些日子以来，她都没有掉过一次眼泪。
　　「惟伊，你们再见见面，再好好谈谈吧。」李少艾皱著眉，一脸的关心。「或许那会大家都在气头上，所以说着气话。本来有些事情就是要互相迁就的，但你们不见面不沟通的话，就甚么都没法改变的。至少大家好好聊一下，心平气和的。」
　　「这本来就是不能迁就的事情，也不是沟通就能改变的事情。见面、谈谈，这些都没有必要。」任惟伊的表情很平静，但语气却很坚决，因为她自己也深信自己所说的。
　　根本不是见面沟通就能改变的两个世界。再见面也是不知为何而已。他们也沟通过了，不过结果还是一样。
　　宋程程和李少艾对视了一眼，五官皱在一起，有话想说，也有话想劝，可是任惟伊有时候倔起来真是谁说都没用。
　　李少艾张张嘴，打算再说说，没料到任惟伊却抢先开了口：「我得赶快回家去了，我妈妈差不多醒了。我们下个月新生注册的时候见。」
　　她笑了笑，像没事人一样。
　　是的，她没事。她觉得自己好好的。林天宇没出现以前，她也是这样活过来的，那么多年，连爸爸离世她也是一人撑过来的，现在他不过是要离开，她也不至於觉得天要塌下来。
　　再黑的路她都自己摸黑走过了，现在这对她来说根本算不得甚么。
　　她快步走了回家，一打开门，便看见妈妈已自己坐了在轮椅上。妈妈这个月康复的进度理想，四肢已渐渐恢复了力气，只是还不能离开轮椅。
　　任惟伊一看见任妈妈坐了起来，忙上前问道：「妈妈，你要甚么？我帮你拿？」
　　任妈妈笑了笑：「我没有，我只是想坐一坐，老是躺在床上，感觉更没有力气。」
　　「我给你拿一杯温水。」她笑着道。
　　转过身去，任妈妈在她身后问：「谁来找你了？天宇吗？」
　　任妈妈坐在身后，看不见任惟伊微动的眼神，她说道：「不是，是程程和少艾。」那声线听起来像在笑。
　　任妈妈「哦」了一声，然后又问：「她们都跟你读同一所大学吗？」
　　「嗯，是呢。」回答得很轻松。
　　「那就好，以后在新环境里，还有两个好朋友可以互相照应。」任妈妈说道。
　　「对啊。」任惟伊拿了一杯水，递到妈妈的面前。
　　她喝了几口，看了女儿几眼，忍了忍，却还是没有忍住：「天宇呢？」
　　简单的三个字，简单的问题，却把任惟伊问起了。
　　她不自觉整个后背都僵直了起来，脸色有一瞬间轻微地变了，但最后还是扯了扯嘴角，装作轻松地答道：「他会去美国唸书。」
　　任妈妈实际也猜到了个大概。都快半个月不见人了，两人肯定是在为甚么事情闹别扭，而现在还说他要去美国。
　　任惟伊见妈妈闭口不语，担心她想起自己早已拒绝掉的奖学金，又怕她再提起去美国的事情，便赶紧说道：「挺好的，那所大学是名校，他父母很支持他，他自己也喜欢，我很为他高兴的。」
　　然后便站起来，想说点其他別的，可是任妈妈忽然看着她，问：「伊伊你后悔吗？」
　　任惟伊不大清楚妈妈说的后悔是指甚么事情，但不管是甚么事情，她都不后悔。她觉得自己做的是最好的选择。「一点都不后悔，可以留下来，看着你，陪着你，我觉得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她又笑了笑，说：「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说完便转身往厨房走去。
　　任妈妈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女儿说得动听，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甚么，她都晓得，她真是从小都比別人懂事太多了，可也是因为这样，她却不知道自己想做甚么。
　　在「应该做」和「想做」两者之间，她总是选择了前者，因此也总是忽略了她自己想要的东西是甚么。
　　她作为妈妈，很是心疼的，可是却知道女儿的性格很倔，但凡认定了一件事，想要改变她便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她只希望，只祈求，在往后的岁月里，她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