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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的房门正大敞着，不用辨认门牌号，裴振亨便知家就在那里。只因为，有久违的、熟悉的、妈妈的炒菜声如雷声响炸他的脑海和耳朵。
　　滋~滋~滋~
　　还有饭菜的香味儿扑面而来。
　　喉咙一瞬间哽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心里霎时还有酸、甜、苦、涩、咸，五味一起汹涌而来，最终搅合成让五脏六腑翻腾得无法忍受的味道。
　　他十分难受。
　　裴颖无奈嘀咕：“凌晨三点炒菜做饭搞出来的阵仗本来就大，也不知道把门儿关一关，我们又不是没带钥匙。”
　　看弟弟杵在原地不动，她就推了裴振亨一把，“快进去啊！还不好意思吗？”
　　裴振亨被动的往前挪了两步。
　　兴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声响，屋内有脚步声快速传来。
　　片刻后，一个半百的老人手拿着锅铲走到门口朝暗黑的走廊里张望，然后就看见了几道人影子堆在楼道口踯躅。
　　“振亨？”她试探的喊了声。
　　“妈，是我！”
　　端木华的身子当即晃了晃。
　　裴振亨忙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扶住她，“妈，我回来了！”
　　“回来啦？！好好，快进屋来！”端木华惊喜异常。
　　裴振亨明显感觉到母亲抓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进屋，老人就一瞬不瞬的将他从头打量到脚，脸上隐忍的哭意夹在微笑中，面目便有些扭曲、纠结、变形，看得他愈加难受。
　　而母亲似乎更怕他难受，更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什么也没问，刻意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假装那八年的牢狱并未存在过，假装他不是才从狱中刑满释放，假装当他不过只是出了趟远差才回来而已。
　　看够了，端木华偏头暗自抹了抹眼睛，再转过脸来时，已经是全然的笑意，说：“你先去跟你爸爸说两句话，然后就去冲澡，记住用浴桶里的热水。那是我用柚子叶烧的水，可以去晦气。哦，还有，新衣服我放在铁架子上的，你找找。很好找的，进浴室抬头就能看见。我这儿菜马上就要炒好了，一会儿就把饭菜端出来，所以你动作快点。”
　　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余的话再没有说，转身小跑着进了厨房。
　　那一跑，就把他的泪跑出来了。
　　母亲的步履已经蹒跚……
　　裴振亨将屋子环视一圈儿。
　　房子不大，套内七八十平米的样子，两室一厅，一厨一卫。
　　镂空的木质隔墙将不大的长方形客厅硬生生分隔出一个饭厅来，饭厅最里面就是厨房，这会儿炒菜声更加热烈。
　　裴振辉已经跟进去帮忙了，隐约听见他和母亲的对话声，间或有笑声传出来。
　　听说弟弟不在家住，搬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所以家里面平时就老两口，现在多了一个他，房间就刚刚够用。
　　裴颖捅了捅裴振亨的腰身，朝着一扇门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道：“爸躲起来了，就那屋！”
　　裴振亨顺着大姐示意的方向看去。
　　那屋房门紧闭着。
　　门上贴着张俗不可耐的年画娃娃抱着条鲤鱼的年年有鱼的门贴，门楣上钉了一颗长钉子，用来挂几串布做的红辣椒和铜钱串。
　　裴振亨无声微笑。
　　父母的这个室内装饰的欣赏水平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那客厅长沙发背后的墙上一定是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喽。
　　他转过身看去，果然如此。
　　嘴角便咧得更开。
　　“你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老子省吃俭用供你读研究生，还叫你去出国留学继续读博，可你偏要说创业。这下好了，创业创到了牢房里，混账狗东西！”
　　当年父亲怒不可遏的话言犹在耳。
　　裴振亨暗自叹了叹，走过去，然后“噗通”一声重重的跪在父母的卧室门前，凄楚喊道：“爸，我回来了！”
　　嗓子突然变哑。
　　有雾气蒙了双眼。
　　他竭力眨了眨眼睛，闷声说道：“让您为儿子操心，对不起！爸，从今尔后，我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您就放心吧！”
　　说着话，往地上猛磕了三个响头。
　　裴颖在身后哭出了声。
　　端木华听见了动静，急忙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
　　裴振辉也跑出来。
　　裴振亨跪在地上凝神细听，紧闭房门的卧室内，有哐当的一声。
　　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再接着，有细微的压抑的抽噎声。
　　“……”
　　他知道老父亲听见了，也听进耳中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端木华便伸手去拉他，说：“快起来吧，你爸爸他就是一时半会儿不想见你咯，他学电视里的明星耍大牌呢。其实你回来之前，他比谁都着急，电话也是他催我给你姐姐一个追着一个打的。”
　　这话尚未落音。
　　门内陡然传来一声威力不减当年的虎啸：“你这个死老太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姐姐和弟弟便捂着嘴闷笑。
　　裴振亨也笑了。
　　看来父亲基本上是已经原谅他了，见面不过早晚的问题。
　　于是，在妈妈的指挥下，他洗漱、换衣，再一家四口围坐一桌，把酒话桑麻。
　　温馨而窝心，安心又放心，终于可以满足的喟叹一声了。
　　到了天边破晓，他才躺上床。
　　他的卧室，整体格局简洁大方，色调沉静，以灰黑蓝三色为主。房间里的布置照搬了他原来住在家中的风格，什么风格呢？他一工作就搬出家去住了，所以，那风格便还是他上大学时候的风格。
　　墙上贴着他喜欢的足球明星的海报，挂着网球拍、羽毛球拍，墙角扔着几个篮球和足球……一切仿佛重回那青葱岁月。
　　这些年便好似大梦一场。
　　但愿睁开眼来时，他真的回到了大学时代。
　　如果可以重来，他不会再选择接受古佳佳的告白，也会远离那个像尾巴一样时时缀在他身后的可爱的嘴甜的学弟………范俊。
　　闭上眼想要入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了那个赵不凡发给他的视频，便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决定打开来再看一遍。
　　唔，此刻才发现，文件有两个。
　　他随便点开一个。
　　视频花花点点的，音质嘈杂，效果并不十分好。但好在里面的主角以为深更半夜樱花林没人，所以并未避忌，说话声比较大。
　　看了十来秒后，裴振亨惊坐而起，死死瞪着视频。
　　这不是他出现的那段场景。
　　他蜷了蜷手，滑动进度条至开始，重看一遍。
　　视频一开始，古佳佳一边搂着宽松的睡衣，一边朝长木椅上坐着的抽烟男子跑过去。
　　“你怎么不进屋？外面好冷！”
　　揉搓了下双臂后，又抱怨：“给你打那么多电话，怎么现在才来？都放假了，还在忙什么呢？”
　　范俊站起身来，扔掉烟头，脚踩上去碾了两下，尔后一脸不耐烦的冲古佳佳道：“你说的事情是真的吗？别不是为了诳我回来，故意吓唬我的？”
　　“当然是真的！”古佳佳悲愤道，“裴颖今天给我打了三四道电话，还能有假？”
　　“哼，你什么借口找不出？”顿了下，范俊问：“她到底怎么说的？”
　　“就问我裴振亨来找过我没，或是有没有给我打电话联系我之类的。”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当然说没有啊，而且裴振亨本来也没有联系我嘛。”古佳佳靠近范俊，手臂伸出去抱住了男人的腰，仰视着他，说：“范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他出狱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身体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不知是给冷的，还是给吓的。
　　“什么怎么办？”范俊焦躁的扯开了她的手，厉色道：“说什么疯话呢你！”
　　似乎是又想抽烟了，他在身上摸了一阵，结果只摸出来个空烟盒。嘴里骂了句脏话，便将其使劲儿揉成团，用力掷向了草丛里。
　　他的脚底下，已散落着五六个烟屁股。
　　看范俊神色阴鸷，古佳佳没敢再去抱他，只是不满的叫道：“你明知故问！”
　　听了那话，范俊粗声粗气道：“哼，古佳佳，你是傻的吗？他回来了又怎样？找我们又怎样？自然是装作若无其事的迎接他啊！”
　　古佳佳愣了下，道：“可是……”
　　“没可是！”范俊喝断她，“当年的事情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只要死死咬住这一点就行了！”
　　“会不会……万一他查出点什么的话，该怎么办啊？不然裴颖不会来问我他有没有来找过我。”古佳佳迟疑的说，“我看，你还是搬回来住吧。范俊，我害怕。”
　　闻言，范俊哼笑道：“原来骗我回来住才是你的目的。古佳佳，真有你的，异想天开的本事真是无人能及！下次你又打算找什么借口诳我回来呢？”
　　“这件事情是真的！你看我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啊！”古佳佳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范俊将信将疑，看了她一眼后，接过手机查看起来。
　　片刻后，沉着脸将手机扔回古佳佳怀中。人开始在原地走来走去，模样焦躁。
　　古佳佳催道：“你快说话啊！”
　　范俊便道：“能查出什么？当年都没有查出任何蛛丝马迹，何况都已经过去了八年？他就算是来找你，也不过是因为你一声不吭就甩了他的事情！”
　　“反正你给老子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要是真的来找你质问当年的事情，你就给他怼回去………鬼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干什么！”
　　裴振亨：“……”
　　然后范俊一甩手说：“这件事情就这样，我走了。”
　　古佳佳急忙抓住他的衣袖，“你不能走！既然回来了，就把我们的事情说个清楚！”
　　“嚯，古佳佳，我真怀疑裴振亨要回来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杜撰的！那裴颖的电话也是你随便找个人的号码改成她的名字存你手机里！一切不过只是你想找我回来的借口罢了！”
　　“我不想跟你解释，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已经告知你了！你今天既然回来了，我们就把我俩的事情好好的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不然下次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找得到你了！”
　　……
　　接下来便是两人在林子里拉拉扯扯。
　　再然后，他就在别墅的石阶上看见了这二人。
　　原来前面还有戏，两个人已经预先对过口供了！


第28章　社会我的哥（3）
　　正月里来是新春；
　　赶上了猪羊出呀了门。
　　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
　　……
　　这会子；　窦大哥他们在监狱里一定在进行迎新春文艺汇报表演了吧。每年春节的文艺汇演跟每晚看新闻联播一样必不可少，当然，监狱里必不可少的活动多了去了，稀罕的是可以少的那些。
　　颂扬十九大精神肯定是今年演绎的主旋律，不过吃水不忘挖井人也是必备的节目主题之一。
　　一端在往前看；　一端在往后看。好比事物总有两面性；　又好比天地生万物；　万物生两仪。
　　所以，怎么可能如大姐说的那样，忘了过去呢？
　　春节期间；　燕城乍暖还寒。
　　这段时间的大部分日子里；　裴振亨都窝在家中，或跟父亲裴伯中下下象棋；　或帮妈妈端木华做饭打打下手。时光缓如温暖的海水般静谧徜徉，他很想就这么一辈子；　多好。
　　然而不能。
　　姐弟都劝他出门多走走；　约三五老友和同学聚一聚，说外面多热闹啊；　初一过后；　大家都在收拾收拾出门走亲访友了，而且反正隔壁邻居和小区里的人都互不知道根底。
　　裴振亨嗯嗯的含糊应着，却并未主动打过一个电话出去。
　　只有杨小武来约他；　他才舍得出门去逛一趟。
　　杨小武其实也没特别的安排，就是像大哥带小弟一样，开着他的牧马人载着裴振亨在燕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蹿，以他的话说：“尽情呼吸自由的风！”
　　反正不是自己买单，裴振亨跟着他进进出出毫无压力。上至高档娱乐场所，一顿消费下来五六千块上万块；下至街边小吃，一碗包心汤圆和着一碗长寿面，再来三二两香菇饺子，每份才十一二块钱，加肉的不过也才十五块，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杨小武吃了还不够，又多要一份汤圆。
　　这样的杨小武，环境适应能力这么强，看起来也并非从小到大富养的嘛。
　　咦，话说为什么要带他来吃长寿面？他的生日又不是这个时候。
　　杨小武说：“振哥，你这就孤陋寡闻了撒。中国有个地方叫长寿，这家面馆老板是长寿人，所以卖的面就叫做长寿面。”
　　“……哦。”
　　另外，老秦终是没忍住等到他主动联系他，自己一个电话两个电话的打来要求见面了。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有尊严有灵魂。
　　兴许是保留在心底最深处那卑微的一点点骄傲和尊严的心思在作祟，裴振亨推脱了好几次。
　　因为无论怎样厚脸皮的人，生命中总存在那么一两个人，他不想对方看到自己最落魄的一面。
　　于裴振亨而言，这个人就是老秦。
　　老秦，是他最珍而重之的朋友。
　　他和老秦原本是同事，关系十分好，专业上惺惺相惜的对手。
　　两人曾一起在那家国有证券公司工作过，还是同一个部门的。两人的风格，一个激进，一个保守，业务能力都突出。但是升职的时候，就麻烦了，尤其是好友之间面临晋升同一职位时便十分尴尬。
　　一山不容二虎，加上裴振亨觉得在国企工作束手束脚，话语权也不多，他就撺掇老秦一同离职创业，大家自己做老板。
　　但老秦犹豫不决，因为他那个人向来喜欢稳扎稳打，一个萝卜一个坑。
　　裴振亨却不。
　　他干脆利落的离开了，其实也是暗地里给老秦腾位置。
　　老秦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内心感激。
　　创业艰难，所以老秦也曾偷偷摸摸的跟着裴振亨搞了一阵，算是帮忙，也顺便踩个点，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安心的待在国有企业里面，裴振亨便自己一个人单干。后来他陆续找到了其他的合伙人，又拉到了关键的一笔投资，从而闯出了一片天地。再之后，他就十分的顺风顺水，甩了老秦无数条街。
　　投资这个行业就好像古董行业，尤其是风险投资，回报惊人，却十分折磨人的耐心。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唔，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有些人不太懂风投这一行，认为其赌博的成分占比很大，前期只看到在烧钱，成功好像就只是靠投机靠运气，不是疯了吗？所以也戏谑的称风投为………疯投。
　　风投前期，比如做天使投资人，那个时候投资成本低廉得很，但是得熬、得看运气。一旦你撞大运了，所投资的公司发展势头不错，公司不断升值，便会引来A轮、B轮……其他投资人陆续进入，此时你就已经赚大钱了。
　　你要是还愿意再等再赌，那就等到公司上市。到那个时候，你所获得的投资回报率将是你做梦都想不到的！
　　裴振亨便就撞了这样的大运。
　　那时候，老秦混得可比他差远了。
　　他就为此常嘲他当年不够大胆，不然的话，他就可以从中产阶级一跃成为资产阶级。
　　现在么，呵呵。
　　他往下一跳，资产阶级断崖式骤变成了无产阶级。
　　所以，裴振亨本是打算至少等到他的新生活稳定了后再与其见面的，这样多多少少可以挽一点尊。
　　然而，所谓知己知己，即便时隔八年，老秦也能把他的心思摸得通透。
　　所以再次打电话来邀约的时候，他不客气的说：“丑媳妇终究是要见公婆的，赶紧出来吧！没见到你的面，我这个年都没过好，打牌心不在焉，输了上万块啦。”
　　老秦变相刺激他的同时，还使出了“撒娇”的手段，裴振亨只得赴约。
　　约会的地点定在一家上岛咖啡馆。
　　因为当时答应见面的电话来时，已经吃过了午饭，离晚饭时间却又还早，只有下午茶正是时候。
　　老秦早早就到了，裴振亨远远朝咖啡馆走去时，就看见他站在店门口伸长了脖子，望夫石一般，翘首以盼。
　　他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似乎自回了家后，他人就变得跟女人似的多愁善感起来。
　　并未花多少时间仔细辨认，老秦几乎是一眼看见他，只稍稍愣了一瞬，人便当即小跑着冲他奔了过来。
　　他大笑着伸手去摸他的脑袋，啧啧道：“好好好，终于变刺头了！从前你小子可圆滑了，实在令我看不惯，就该有棱有角才对！这叫做有个性！还是有个性的好啊，更逗人爱。”
　　他微咧了嘴笑。
　　两人互相朝对方胸口重重捶了一拳头后，就拥在一起。
　　他抱着他的肩膀，狠狠的收紧了手臂。
　　箍得老秦夸张的嗷嗷大叫。
　　老秦为裴振亨点了杯他从前爱喝的苦咖啡，便开始寒暄起各自在春节期间的近况。
　　远的没问。
　　裴振亨看得出来老秦他小心翼翼的尽量不提及牢狱相关的话题。
　　近况说得差不多了后，便说到将来。
　　老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