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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最新版)-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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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梅回到家里时,推开里屋门,见女儿坐在地上哭,她急忙将女儿抱到床上,又急忙拿了那个“对话本”和女儿对话。
  她写:“乖女儿,摔疼哪儿没有?”
  芸芸摇头。
  她写:“你怎么掉地上了?”芸芸说:“我……我想在床上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我觉得……在医院里碰见那个人,像相片上的一个人……”
  郝梅不禁望着女儿发呆。郝梅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翻开,指着兵团时期王小嵩的一张单人照。
  芸芸点头。郝梅在“对话本”上写:“有时候,忘记是为了开始另一种生活。妈妈正在努力学会这一点,希望乖女儿帮助妈妈做到……”
  芸芸虽然似懂非懂,但在母亲信任目光的注视之下,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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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四章》23
有人想忘记,为的是重新开始;有人却拼命回忆,为的是要种究竟。
  小嵩的母亲自从那天在医院听到小嵩喊郝梅,心里就一直没放下这件事,眼看不见了,心就格外细,也格外亮了,更何况事情关系到她素来那样钟爱的郝梅。想当年,她认定了要这孩子给自己做儿媳,为此跑到吴振庆家央告吴大妈帮忙,没想到吴大妈也看上了郝梅,正想求她来帮忙哩!两个老人都觉得自己儿子和郝梅更般配,吵得那个凶哟!谁的大媒都没保成,倒伤了两个老人和气。
  不久后,郝梅从干校回到了小嵩家,她吃惊地看到这孩子竟臂戴黑纱,原来郝梅的妈妈已经在半年前去世了。要说吴大妈,那可真是个好人,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郝梅和小嵩更合适,又主动跑来,要帮着作媒了。
  可赶上了人家孩子刚知道妈妈去世,心里正难过,能提这事吗?她谢绝了吴大妈的好意,也错过了一次机会。那次临回兵团前,郝梅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大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
  她听得心肝都碎了,可还是对郝梅说:“为了你爸爸,也为了大娘,你可要刚强啊!”那个时候,还能再说别的吗?她正想着心事,忽然一双手从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谁呀?”背后的人学了一声猫叫。
  “就是让我猜,也用不着捂我眼睛啊。我眼已经看不见了。”那双捂住母亲眼睛的手,缓缓放下了。
  母亲摸索着端盆站了起来问:“谁?”
  “妈,是我……”是王小嵩的妹妹。
  母亲说:“你有多大高兴的事儿,还跑妈这儿来装小孩儿!”妹妹将母亲扶进屋里问:“我哥呢?”
  “说是逛书店去了。光知道舍得钱买书,也没见他自己写出一本,给咱们全家长长脸。”
  母亲不高兴,说:“再不许你们背后这么说你哥。我谁也不用你们替我长脸,只要你们不给我丢脸就行了。”
  妹妹问:“妈,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吧?”
  “反正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儿。”
  “妈,那我告诉你一件值得你高兴的事儿吧,从今天起,我,成了,一个国营的人啦!”
  母亲果然高兴起来:“真的?”
  “真的!所以我下午请了假,特意来告诉你!”
  母亲说:“这可去了妈老大一块心病!花了不少钱吧?”
  “三千多!”
  “我的老天!你们哪来的那么多钱?”
  “攒了准备买电视的钱,全用上了。还借了几百块!不过你女婿说,那也值!从大集体办到国营,才花三千元还算花钱啦?他还说了,下一个家庭五年计划,再攒一笔钱,什么大件儿也不置,要把他自己也变成一个国营的人!”妹妹说得乐观而充满信心。
  母亲问:“你办到个什么厂去了?”
  妹妹说:“晶体管厂!”
  “那又是个什么厂?”
  “厂倒不大,不过属于科研生产单位。进入车间,都得穿白大褂戴工作帽呢!”
  母亲又愉悦起来:“妈可真为你高兴!虽然花了钱,你也要一辈子念叨那些办成的人好啊!这等于帮你从山脚下上到了山顶上啊!”
  “妈,这不用你嘱咐,咱们家的人,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光说你这件高兴的事了。我问你,你知道你吴婶他们动迁后的家不?”
  “知道哇。去年春节我还去拜过年呐……”
  “那你带妈去!”
  “哪天?”
  “就今天!”
  “今天?”
  “嗯。现在,立刻!把我送进门了,你在门外等着。”
  妹妹疑惑地望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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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第四章》24(1)
韩德宝老婆正火着,王小嵩来了,一脸阴沉,像有什么心事。德宝没敢把小嵩往屋里让,两人便一同出来了。他俩走到一个街角岗亭背后,一人拿一根雪糕吮着。
  王小嵩说:“我碰见她了。”
  “谁?”
  “郝梅。”
  韩德宝愣愣地瞅了王小嵩片刻:“在哪儿?”
  “在医院。我带我母亲去看眼睛,她背着她女儿下楼。”
  韩德宝佯笑地:“你见了鬼了!”
  王小嵩扔掉雪糕,指着韩德宝:“你他妈对我装糊涂!我见了什么鬼了!是见到了郝梅了!”
  突然一声很响的呵斥:“干什么!”
  他们抬头看,一位年轻的警察从岗亭探出身——那一声很响的呵斥是通过话筒发出的。那警察说:“一边去!别凑我眼皮底下惹我心烦!”
  德宝和小嵩默默走到了一座街心公园。所有的石椅都被人占着,他们走入了小树林。韩德宝先说:“郝梅已经死了,这你知道。”
  “是啊,她死了。当年吴振庆写信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也写信这么向我证实过。还有徐克!可你们他妈的当年都欺骗了我!我现在要知道这是为什么!说!为什么!”
  韩德宝没有吱声。
  王小嵩恨恨地说:“如果你不说,我去问徐克,徐克一旦交待,我一定要找你和振庆算账!”
  韩德宝冷冷地说:“你这次见不着徐克了,他家里的东西全被逼债的人搬光了,他只身到深圳去了。”
  一个人拎着鸟笼子经过,听到树林里有怒气冲冲的说话声,站住了。王小嵩的声音:“你快说!你们三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合伙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今天要知道为什么?”
  韩德宝的声音:“她死了,你认错人了。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又有几个人经过小树林,驻足,倾听。
  一人问:“吵架的?得去劝劝吧?别动起刀子来……”
  又一个人说:“拍电视剧的吧?”
  “不像啊,没见摄像机架在哪儿啊!”拎鸟笼子那个人自作聪明地说,“嘘!是搞外景录音呐。我听了一会儿,台词还挺不错的。”
  “怎么又静悄悄的了?不吵了?”
  拎鸟笼子的人:“这叫静场。”
  驻足之人更多了。王小嵩的声音又从小树林传出来:“骗我到今天了,你还要继续骗我。她脸上的表情,她回头望我时那一种眼神儿,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就是郝梅。而你们三个当年说她死了!现在你还要说她死了……”
  拎鸟笼子的人悄悄地对大家说:“听,多动感情!”有两个少女和几个孩子,竟坐下去,望着那片小树林倾听。
  韩德宝的声音:“她和你说话了?”王小嵩的声音:“没有。当时我搀着我母亲上楼,她背着她女儿下楼。我再找她时,没找到……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们的!我要记恨你们一辈子!”
  韩德宝的声音:“好吧。我告诉你实话,她是没死,她是还活着。她背的,也肯定是她的女儿……”驻足的人们听得聚精会神。
  王小嵩冲韩德宝吼:“那你们三个当年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韩德宝决定说实话:“为了郝梅!我们当年只能这样做!一九七三年,团里责成咱们老连队从新疆引进一批鬈毛羊,连里派她和三个男知青沿途押运。为了给连队省钱,他们吃住在闷罐车皮里,她给他们做饭。到北京时两名北京知青病了,他们说要留下看病,其实是想找借口多探一次家。结果再往前就只有她和一名上海知青了。有一天夜里上海知青奸污了她!回到连队后她羞于对人说。她受到了连队的表扬,可是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还要照样每天出操、出工、干重活。有一天事情终于败露,而那名上海知青是个胆小鬼,为这事吓得跳井自杀了!这就使她有口难辩,说不清楚。全连的人,从干部到战士,都认为是她自己动了邪念,和那名上海知青狼狈为奸。当时堕胎已经晚了,孩子只能生下来。孩子生下后,她成了女知青宿舍的一位母亲!可是却没有丈夫!没领结婚证!你想这在当年她怎么有勇气活下去!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自杀成。最后一次喝了农药,彻底烧坏了声带,从此成了哑巴!振庆为了她又坚决要求调回了老连队,像老大哥一样保护她,谁敢歧视她振庆就跟谁拼命!我和徐克都回老连队是为郝梅帮振庆和别人打的架!没有振庆,郝梅她也活不到今天!那几个月里你一封接一封从大学给郝梅来信。她收到你一封信就痛哭一场!你倒想想,让她怎么给你回信?那几个月里你的每一封信都好比扎在她心口的一把把刀子!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情感痛苦了。所以她乞求振庆替她给回一封信,告诉你她已经死了!得出血热死了!振庆把我和徐克找去,问我俩同意不同意他这样做,我俩同意了……”
  

《年轮 第四章》24(2)
王小嵩听完,犹如五雷轰顶,他吼着:“我恨你!我恨你!你们三个全都是王八蛋!我恨你们!”韩德宝的声音:“你骂吧,今天我韩德宝随便你骂,你就是骂我个狗血喷头,我听着……”
  王小嵩突然向韩德宝猛击一拳,韩德宝倒在地上。韩德宝喝道:“王小嵩,你有完没完?你听着,你骂我,我可以不还口;你打我,我可以不还手。但是,你要想去找振庆,也这么对待他,我韩德宝今天首先跟你翻脸!振庆他比你大几岁?才大三个月!我们从小长到二十多岁,谁教我们如何处理过感情问题?没有人!我们在感情问题方面一个个都那么单纯!单纯得发傻!只因下乡时家长们一句话——振庆,你最大,你要照顾这几个异姓的弟弟妹妹,他就好像记住了什么‘最高指示’,虽然只比我们大三个月,却对我们担负起老大哥的义务!有时甚至像慈父的角色!这个生病了他整夜整夜守在床头,那两个闹别扭了他要连哄带劝!从一个连队分开后,每到年节,他不远几十里上百里,挨个儿到我们各个连队去看我们。他爱张萌爱到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地步,我们谁又像他安慰我们一样安慰过他?如今我们总说自己当年是孩子,难道他当年就不是孩子么?你指望一个像我们自己当年那么单纯的孩子,能帮助别人把感情问题处理得多么周到多么好?啊?你骂呀!你打呀!”
  “你们!……你们毁了我的幸福!”王小嵩折断了一根树枝,扶着树干哭了……
  韩德宝说:“你哭吧!你痛痛快快地哭吧!我们毁了你的幸福?你娶了一个教授的女儿,你接到吴振庆的信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做起了乘龙快婿!你还有资格有脸说这种话?被毁了幸福的是郝梅!不是你王小嵩!你如果对郝梅真是爱得很深很深,你当年为什么不回北大荒一次,像你现在这样,为郝梅大哭一场?当年我们都盼着你回去一次。如果当年你真的回去了,如果你对郝梅真是爱得很深很深,如果你不歧视她的遭遇,不嫌她是个哑巴,你现在的妻子便是她,而不是别人!我们三个联名给你写了多少封信?可你呢?你没有回去!你现在哭,实际上是因为你比我们都幸运,你活得并不太难,甚至时常感到挺幸福!所以郝梅并没有死这一个事实,使你的良心感到不安,使你觉得尴尬,使你觉得内疚。不错,你曾非常爱过郝梅,这一点我们从来也没怀疑过。但你爱的是那个没被奸污过、没有一个私生女、没有变成哑巴的郝梅。即使在当年,后一个郝梅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你也未必真会张开双臂拥抱她,高高兴兴地和她一块儿去领结婚证!我们现在都不再是当年的孩子了。我们早没了当年那份儿纯真!我们已经成熟得令我们自己开始讨厌自己了!已经是大人了,都了解人是怎么回事了,谁也骗不了谁了!你已经骂够了,也打够了,你自己在这儿哭吧!恕不奉陪了!”韩德宝大步走出了小树林,忽然,他发现林外聚焦着那么多人,不禁一怔!
  一个人将烟放在嘴上叼着,腾出手,很绅士地鼓起掌来。于是那两个少女和那几个孩子从草地上站起,肃然地望着韩德宝,也大鼓其掌。
  人丛中两个人议论:“太精彩了,有味儿!”
  “什么?”韩德宝恼火地择径旁走。
  两个少女追上去,其中一个少女喋喋不休地:“叔叔,您是导演还是演员?刚才您的大段旁白太令我们感动了!我俩都很迷影视,总想当影视演员,总也碰不上一个伯乐,您能不能……”
  韩德宝猛回头大吼一声:“滚!”
  

《年轮 第四章》25(1)
小嵩的母亲被女儿搀着,来到吴振庆家,两位老母亲双手相执,坐在小屋里的床上。
  吴大妈问:“多少日子没见了?”
  王母说:“还能按日子算啊?得按年算了!”
  “是啊是啊,可不得按年算了么!自从我们家先搬走了,咱老姐妹俩就再没见过,倒是孩子们逢年过节的两家还没忘了走动走动……”
  “离得远了,腿脚不灵了,交通也不便,今后两家的感情,也只能靠孩子们维持了。”
  “是啊是啊。他婶,我想你啊!你这双眼睛,真的就没指望再治好了么?”
  “唉,反正市里几家大医院,孩子们都带我看过了……我明白,那也不过是他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当妈的这种时候,只能像孩子似的听他们的话,不能往他们一片孝心上泼冷水,是不是?”
  “是啊是啊,好不容易盼望着他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了,该享两天福了,竟又……我常叨叨我是天生操心受累的命,想不到你的命比我的命还……他婶,我心里真替你不好受呢……”吴大妈说着落泪了。
  王母反劝她道:“唉,摊着什么命,认什么命呗。振庆他爸呢?”吴大妈说:“马路边上找人下棋去了。自从把振庆的新房给布置停当了以后,整个儿一个大松心,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马路边上找人下棋,来来,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们振庆的新房,可是不错呢!”
  说罢,将王母搀扶下床,牵着手,领进了准备做吴振庆新房那间大屋。“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他婶,你倒是让我怎么能看得见啊……”
  吴大妈脸上的笑容不禁收敛,歉意地:“一说起话来,我倒忘了你看不见,那……咱们就这屋坐会儿吧。我们振庆他爸常嘱咐我,一般关系的人来了,还不许往这屋让呢!”
  王母说:“看不见,我就摸摸吧?这是大衣柜不是?”
  “是,是大衣柜。以前那个旧的拆了,加了些木料,重打的。”
  吴大妈引着母亲在屋里摸了一圈儿:“这是写字台。我说我们振庆不过是个工人,一年能写几回字儿啊,还摆个写字台占地方干什么呢!振庆他爸说,那也不能少,少了就凑不够多少腿儿了!别人的儿子结婚多少腿儿算齐备,他儿子结婚时,也绝不能少几条腿儿……这是床头柜。这是床,软垫的。这是沙发。来,咱俩坐沙发上聊。”吴大妈搀扶着王母在沙发上坐下。
  王母郑重地说:“我这次来,也是有件事,要问一问你……”
  吴大妈见王母表情郑重,疑惑地问:“什么事儿?咱们老姐妹俩,你该怎么问,就怎么问,别存顾忌。”
  “我如果……问得冒失了,你可千万别生我气。”
  “瞧你说的!那哪能呢!”
  “那我可就问了?”
  “你倒是快问啊!”
  “振庆他妈,你还记得不,当年,我厚着脸皮求你,为我们小嵩,跟郝梅那姑娘,过个话儿……”
  “记得啊,怎么了?”
  “后来,振庆说郝梅死了……”
  “是我们振庆说的。如今我一想起那姑娘,心里头就难过……怎么了?”
  “可昨天,小嵩带我到医院去看眼睛,他说……他说他碰见郝梅了。”
  “这……他认错人了吧?”
  “我觉得,他好像……不是认错人了。”
  “怪了……难道我们振庆……撒了个弥天大谎不成?”
  “所以,我今天来问问你……”
  “……”
  王母接着说:“如果,郝梅那姑娘,真的并没死,还活着,成了你家的媳妇,我也是满心替她、替振庆那孩子、替你们老吴家高兴的。反正我们小嵩已经成家了,连孩子都有了。当年的事,就当被一阵大风刮过去了吧。”
  吴大妈说:“他婶,听你话的意思,你这不等于是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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