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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右手拿着超声探头，放在了她肚子上，来来回回查看了几次，然后左手飞快地敲打着键盘。末了，将显示屏幕转了个角度，对着她。

　　　　“你看。”他指着显示器上那一片闪动的光点。强弱不等的信号间，隐约浮现了一张抽象而模糊的画面。他手指停留在中间一个类卵圆形的小光圈上面，对她道，“这是你的胆囊。”

　　　　韩千音没有应声。

　　　　他手指动了动，挪到一个凸起来的小光点旁，“这个，是你的息肉。”

　　　　“刚刚测了一次，并没有看到明显的长大。B超是一项主观性非常强的检查，你不必为了所谓的三毫米太介意。”

　　　　韩千音将视线从超声显示屏上挪开，落在他的眼睛里。昏暗的光线下，那双黑目映着电脑屏幕，闪烁着星火一样的光。

　　　　他继续道，“胆囊息肉有很多种，最常见的并不是腺瘤，而是固醇性的息肉。你的息肉不大，而且回声比较强，很有可能是固醇结晶黏附在上面。”

　　　　他的语速不快，里面偶尔夹杂了几个专业术语，韩千音大致听懂了。

　　　　“所以……”

　　　　“如果是固醇性/息肉，几乎没有恶变的可能。”

　　　　她侧过看着他，明明之前还觉得他那不可一世的态度面目可憎，可这一刻，她却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韩千音沉默着，看见他收起超声探头，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了句，“你确定吗？”

　　　　“确定。”是异常肯定的语气。

　　　　“如果出了问题……要怎么办？”

　　　　杜骁听着，手上收拾仪器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着身边安安静静躺着的人，她那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望着他，里面似乎有他久违的依赖和期待。

　　　　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也许是见他没说话，韩千音又用更低的声音补充了句，“杜骁……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怕死。”

　　　　即便事隔多年，她依旧能回忆起母亲死亡时的味道。那样压抑而黑暗的感情，像是一片乌云，重重地覆盖在她的童年之上，让人不见天日。

　　　　杜骁看着那个躺在身边软呼呼的人，心突然泛起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也说不清那是情动还是心疼。于是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哄孩子那样的语气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她似乎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你能保证吗？”

　　　　他点头，“我保证。”

　　　　那晚，韩千音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

　　　　她回味着杜骁在病房里说的话，才发现他那套说辞似乎并不是胡说八道。正仔细琢磨的时候，脑海里迸出了一个不相关的细节。

　　　　还记得美国同事们聚会的那天，林深对她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韩千音，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脆弱。”

　　　　她一度只当那是句醉语。可如今从杜骁口里听到了一套同样负面的说辞，这心情，便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她不是明明已经强大到无坚不摧了吗？她其实很脆弱，这是真的吗？

　　　　第二天早晨，韩千音醒得很早。六点左右的时候，护士小姐给她抽了个血便离开了。后来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一直到七点二十左右，李医生过来看了她。

　　　　“所以，今天出院？”

　　　　“嗯。”韩千音点头。

　　　　李医生对于她这配合的态度感到意外。昨天下午交涉的时候，面前这位小姐切除胆囊的意愿还非常强烈。他只知道后来杜老师和她谈过话，却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令她的态度出现了这么大的转变。

　　　　他笑了笑，“其实我说，您也算运气好碰上了我们杜老师，不然白挨一刀。”

　　　　韩千音也轻轻一笑，“是吗？”

　　　　李医生道，“是啊。其实杜老师人真的挺好的，我们科里那些患者表达谢意的锦旗，几乎一半都是送给他的。”

　　　　他话音顿了顿，看着面前的女人，那双晶莹明亮的美目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讲下去。

　　　　“杜医生经常收治一些难处理的病例。很多手术不好做、治疗效果差的病人，别的老师不愿意收，就推到杜老师这边来了。”他一笑，“其实说‘推’不太合适，主要是因为杜老师胆子大、有担当，几乎来者不拒。”

　　　　韩千音愣愣地听着，原来，杜骁是这样的医生吗？

　　　　也许是吧。

　　　　想想他那个人，虽然性格讨厌一点，但人品方面真挑不出一点毛病。

　　　　李医生见韩千音不说话，以为她沉浸在崇拜的情绪里，又兴致勃勃地继续道，“杜老师技术很好，经过他手的病人，治疗效果大多不错。那些人以为自己没希望，结果竟然在这里康复了，都说杜老师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韩千音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泛出浅浅的笑意，仿佛漾开绿波的春水。

　　　　李医生竟然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鼻尖，开起了玩笑，“所以，其实你是我们杜医生第一个拒绝手术的病人。”

　　　　第一个？

　　　　韩千音有些意外，可听对方的语气，怎么感觉自己应该表示荣幸似的。

　　　　她想了想，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人，“谢谢你。”

　　　　待李医生转身准备出门时，韩千音看着他的背影，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李医生——”

　　　　李医生回头看着她。

　　　　韩千音道，“也麻烦您帮我跟杜医生说声谢谢。”

　　　　上午抽血的结果出来后，李医生便给韩千音办好了出院手续。可因为一些清单的原因，她需要等到护士那边结完账才能离开。无所事事地躺在病床上，她回忆起自己这一次短暂的“医院之旅”，简直是瞎折腾。

　　　　但似乎并不是毫无收获。

　　　　十一点多左右，隔壁床已经恢复的老太太乐呵呵地出了院。新病人很快便来了，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女人由老公陪，进门的时候，韩千叶感受到了两人脸上压抑的情绪。她走路的脚步很轻，到了床边只是虚弱地坐下，留老公在一旁忙前忙后。

　　　　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突然响起来。女人拿起听筒，然后说起话来，语调是跟脸上沉郁的表情不相符的轻松。

　　　　“小乐今天有没有听奶奶的话，好好写作业？”女人浅浅地笑着，满溢的温柔。

　　　　“嗯，妈妈已经下飞机了，在机场就给小乐买了礼物。”

　　　　韩千音听到这奇怪的对话，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下雪啊……”大概是听到那头的人问了句天气，女人话音一顿，还真往窗外看了一眼，“今天恰好没有下呢，不过屋顶都是白色的哦。”

　　　　大概是听到那边心满意足的回应，女人又说了句，“小乐要乖，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女人挂上电话后，似乎发现了韩千音探寻的目光，大方地笑了笑，随口解释到，“怕孩子担心，没告诉他生病和做手术的事，他还太小了。我们家里人商量好，跟他说爸爸妈妈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游。”

　　　　韩千音看着她床边的名牌，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和年龄：“周畅，37岁”。

　　　　她问，“孩子多大？”

　　　　“才九岁。”

　　　　确实挺小的，比那时候的韩千音还小一岁。

　　　　“说实话，真的很想多陪陪他，想等他再长大一点。”周畅说着，似乎陷入了什么美好的遐思里，“这病是突然查出来的，去看了很多医院，都说我本来有严重的肝病，不能做手术。可是不做手术，不就是等死吗？”

　　　　韩千音没有接话，一边看周畅的老公将那些生活用品一件一件收拾得井井有条。

　　　　“趁着现在自己感觉还不错，我想搏一把。他们跟我说这里有一位特别不错的医生，我和我老公就找过来了。”

　　　　韩千音想，她说的那位特别不错的医生，应该就是杜骁了。

　　　　女人叹了口气，“希望医生可以给我带来好运吧。”

　　　　一直沉默着的老公此时终于收拾好东西，只是走了过来，将周畅扶上了床，沉声道了句，“别多想了，我去给你买饭。”

　　　　韩千音没再说话，心里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情涌动了起来。

　　　　那天待手续办理完，韩千音很快就出院了。再次在研究所见到杜骁，已经是三天以后。

　　　　两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在走廊上讨论起科研进度及材料购买的事。等聊完二十分钟，韩千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想起刚才自己那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语气，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会不会太不知好歹了一点？

　　　　思考了一番，韩千音从餐厅冰箱里拿了件小东西，往杜骁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杜骁正在看文献。当韩千音突然出现，把那个小而精美的甜品盒放在桌上时，他感到有些疑惑。

　　　　韩千音只是简单道，“杜骁，前几天的事，谢谢你。”

　　　　杜骁打量了一番桌上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提拉米苏。”

　　　　韩千音想表达谢意，却觉得一句“谢谢”过于单薄，于是选择了和他分享心爱的美食这样真诚的方式。

　　　　然而，杜骁却皱起眉头，怎么又是提拉米苏？

　　　　韩千音问，“你不喜欢吃提拉米苏吗？”

　　　　杜骁没说话。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上次吃了她送的提拉米苏，后来发生的那件很神奇的事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他顿了顿，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扔下了句，“你放在这里吧。”

　　　　自从再次送杜骁提拉米苏后，韩千音心情便轻松了许多。以前的她总认为同在一个实验室的杜骁是种负担，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压力早已消失不见。

　　　　她发现，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不愉快，她和他也是可以好好相处的。

　　　　接下来一连七天，韩千音没在实验室遇见过杜骁。两人平时偶尔联系，主要讨论课题方面的进展。韩千音只当他是工作忙碌，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韩千音在实验室工作到很晚。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接到了尹飏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有些急切，“韩千音，你试试能不能联系上杜骁。”

　　　　韩千音不解，“怎么了。”

　　　　尹飏有些意外，“你还不知道吗？杜骁他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感受到了杜医生的好了吗？

　　　　其实他只是个还没开发好的暖男~~

　第46章

　　　　对于杜骁的事；　韩千音觉得很意外。

　　　　她很快打开手机，在微博上搜索杜骁的名字时，却意外看到了一位叫“周畅的父亲”发表的长微博。

　　　　这名字有点眼熟，韩千音想了想；　回忆起出院那天，隔壁床那个跟孩子打电话的女人似乎叫这个名字。她感觉到心绪沉重，又搜索了一番各方的说辞；　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抱着希望来住院的周畅；　有手术相对禁忌症。之前去很多医院、也咨询过很多医生，都劝她把基础疾病治好再考虑手术治疗的事情。可长年的肝病本来就是场持久战；　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好转的希望；　再拖延下去，只怕耽误了肿瘤切除的时机。周畅最后找到了杜骁；　他答应帮她做手术。

　　　　手术做完那天；　手术倒是成功了；　人却没清醒过来。一般情况越来越糟糕，周畅整个人陷入了肝昏迷，很快便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事实上；　医生已经事先跟家属交代了可能出现的风险；　周畅夫妇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这些谈话却都是医生跟夫妻二人沟通的；　授权委托书和手术同意书都是丈夫签的字。最后周畅下病危的时候，家里的其他人才赶过来。

　　　　在医院里，周畅的父亲和医生闹了起来；　作为最亲近的家属，他表示对于这些风险并不知情。他甚至激动地朝着医生和周畅丈夫大喊：医院和丈夫在不适合手术的情况下给病人做手术，是谋财害命。

　　　　而这时医院的医生才了解到，两个月以前，周畅和她的老公已经在协议离婚。因为突然查出了周畅的病，原本已经进行到清算夫妻二人财产的步骤暂停了下来。

　　　　在那篇名为《我的女儿是怎么被她老公和主治医师害死的》的文章里，周畅父亲执意认为，周畅的主治医师杜骁跟丈夫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协定，诱骗周畅同意手术，导致她生命垂危。

　　　　在这条长微博发出后没多久，所涉及的医院对整个事件进行了大致的解释，但网友们仍然是众说纷纭。

　　　　“渣男和黑心医生，这组合，呵呵。”

　　　　“不管怎么样，在明知道风险很大的情况下给病人做手术，有点不负责任。”

　　　　“父亲好可怜。”

　　　　“渣男和黑医生去死。”

　　　　当然，也有态度中立的路人。

　　　　“听上去很可怕的样子，是不是本宝宝以后和病人谈话的时候还要问清楚夫妻感情是否和睦？”

　　　　“听说周畅还有个今年准备结婚的弟弟，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她家里人已经开口向医院要价两百万，别问我是怎么知道。＇DOGE＇”

　　　　事情还处在一团乱麻的时候，大多数人只是抱着看客心态。直到某天，“周畅的父亲”微博里突然PO出一张图，图里的人是杜骁，他正拿着一张X线片，对着灯光仔细查看。有心人将他拿着X线照片的手放大，用红色的圆圈标记出那块戴在他腕上的手表。

　　　　是韩千音送给他的百达翡丽。

　　　　“周畅的父亲”配的文字是：作为一个医生，您手上戴二十好几万的手表，是不是不太合适？

　　　　此图一出，众人哗然。

　　　　很快，又有人认出，照片上的人便是大半年以前，在网上炒得火热的那位睡在手术室的医生。有无聊的大V将整个事件的进行了总结，在博文里放上了杜骁上热门的照片、他穿着白大褂的证件照、周畅父亲的长微博和那张杜骁戴着百达翡丽的照片，最后总结陈词，“白衣男神的扒皮史”。

　　　　网上骂得很难听。

　　　　“虚荣。”

　　　　“想红想疯了。”

　　　　“这么热衷于炒作，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手表道出了所有的真相。”

　　　　“简直是丧心病狂。”

　　　　韩千音在那条微博底下的评论里翻了几页，看得心里有些难受。

　　　　她想起刚才尹飏的话，“今天晚上看到那条扒皮微博，本来想给他打电话问问情况，结果一直不接电话。去他家里找了也没人，所以想来问问你知不知道他在哪。”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便按下了那个不知不觉间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发现他已经关机了。

　　　　路灯的倒影在车窗上闪过，她开着车，脑海里想起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正琢磨着，她突然将车调了个头，往离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韩千音按照着尹飏给的地址，找到了杜骁所在的公寓。

　　　　楼梯间的灯是冷白色的，干干净净的深褐色大门紧闭着。韩千音按了门铃、又轻轻敲了几声，没有人回应。

　　　　她靠在门边的墙上，想着这个时候的他会在哪里。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周围异常安静，她看见头顶的灯闪了闪，又掏出手机，给杜骁发去短信。

　　　　“你在吗？”

　　　　韩千音本来对这条短信不报希望，可两分钟后，身边的门却突然打开来，杜骁探出身子来。

　　　　那张脸和平时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冷然又英俊的模样，只是稍显疲惫。韩千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僵持了好几秒，才听到面前的人道，“你怎么在这里？”

　　　　该怎么开口呢，要说自己其实有点担心他吗。

　　　　韩千音对他笑了笑，“我听尹飏说联系不上你，所以过来看看。”

　　　　杜骁没有说话。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回去了。”

　　　　韩千音作势准备道别，却听见身旁的人道，“要不要进来坐坐。”

　　　　“啊？”

　　　　这是韩千音第一次进杜骁的房间，是个两室一厅的小居室。屋里的装修是自然的现代风，以白色和灰色为主，东西不多，地方和桌面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简单而冷清。

　　　　韩千音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然后看到右侧一整面墙都是书柜，里面大部分都是医学图书，中文的和英文的都有；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军事和自然人文方面的典籍。

　　　　原来他这么喜欢阅读。

　　　　韩千音正看得出神，突然听到身边的人问，“喝水还是橙汁？”

　　　　她还真感觉有点渴了，“有可乐吗？”

　　　　“没有。”

　　　　“哦，那给我水吧。”

　　　　杜骁在一旁倒水，韩千音看着他依旧波澜不惊的面色，想起了网络上那些针对他的恶言恶语，一时心里烦闷得厉害。

　　　　待他将水杯放在她面前，她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句，“关于手表的事……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