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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直到八二年底，钱钧才被平反，回到京城，好些人都没熬过那段苦难岁月，他却红光满面，步履矫健，就像刚从疗养院出来似得。

　　　　可惜，陈怀希的外婆，却没能和外公一样想得开，她一辈子治病救人，却没能救得了自己，在七十年代中期，就撒手人寰。很多人建议钱钧再婚，而且也有不少女人追求他，但钱钧都拒绝了。他这样的级别，国家安排有保姆和勤务员照顾生活，根本不用他自己亲自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钱钧也活得十分潇洒，每天在京城四处走动，即便离休后也不肯停手，四处调查，几乎每个月都给上面交一份报告，反应各种社会问题，至于那些领导看不看，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是不是尽到了责任。

　　　　陈怀希最佩服外公，做事有理有据有原则，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从不含糊。尤其是外公很重情，要知道很多老干部怕寂寞，都重新找了老伴儿。

　　　　凤娇跟着陈怀希，走进一个小四合院子，第一眼看到的是照壁，前面种着一簇竹子，葱郁茂盛，让人觉得一股生气迎面扑来。

　　　　绕过影壁，陈怀希就激动地叫了一声：“外公！”

　　　　凤娇又走了两步，和陈怀希错开，才看到中庭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穿着一身白色本色团花缎子的中式衣服，又高又瘦却身姿挺拔，一点也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大概刚刚晨练结束，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慵懒儒雅的气息。

　　　　“哦，来的挺快，秦妈妈和小赵在做菜豆腐和热米皮，还不知道好了没。”

　　　　“刚做好，怀希哥来的真是时候。”东厢和上房之间的连廊处，探出一张年轻的笑脸，他就是钱爷爷的勤务员王笑，他端着托盘，把早餐送到餐厅。

　　　　凤娇没想到老爷子喜欢这样的早餐，留过洋的人，早餐不都是牛奶面包吗？不过，有菜有豆腐还有米粉，配比倒是很科学。

　　　　“凤娇，这是外公。”

　　　　“外公！”面对这样浑身散发着令人敬仰气息的老人，凤娇叫得十分顺口。

　　　　“哦，好孩子，来，咱们吃饭，也不知道你的口味，除了这个，秦妈妈还给准备了些蛋糕和牛奶。”

　　　　“这个就好，我喜欢咸香的食物。”

　　　　“噢，呵呵，还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怀希也不爱吃西式早餐。”

　　　　凤娇笑了笑，没接声。

　　　　开始吃饭了，三人谁也不说话，看来，老人还保持着中国古人吃饭的礼仪——食不言寝不语。

　　　　老人吃饭很慢，煮的很烂的黄豆，也要嚼一嚼，凤娇看出来，他是怕自己吃得少，很快停嘴，给自己压力——这是个很细心很体贴的老人，只此一项，就值得晚辈孝敬。

　　　　吃过饭，秦妈妈过来收拾了餐桌，凤娇帮王笑泡茶，屋外的走廊下有个藤桌，有四把精致的藤椅围绕在周围，太阳已经升起来，刚好照在走廊里，暖暖的，不冷也不热，走廊前的庭院里，一株粉红的月季花，开得十分灿烂，浓郁的花香，令人沉醉。

　　　　“真好！”凤娇忍不住赞叹。

　　　　“什么真好？”钱老爷子笑着问道。

　　　　“这花儿，这草，还有外公的小日子，都好。”凤娇笑了一下。

　　　　“哈哈，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说出这么老气横秋的话来。”

　　　　“外公，凤娇是服装设计师，对美的景象最是敏感，她不是说你生活恬淡闲适，而是说，这花儿草儿，还有你，都有一股子美好的气息。”

　　　　“就会拍我老头子马屁，花儿草儿是美好的，我老头子可是行将就木了。”

　　　　凤娇接过话茬：“外公，你一点儿也不显老，人活一口气，我认为，你自己根本就不服老，你也没觉得自己老了。”

　　　　“咦，这丫头，你怎么这么说？”

　　　　“外公，你的精气神告诉我的，有人明明很年轻，心里却没有一点儿奋斗拼搏的劲头，活着就是混日子，那种人，即便还年轻，却让人觉得他没多少日月了。”

　　　　“嗯，难怪怀希和你对上了眼，臭小子，这两年也开始奋发向上了，哈哈”

奋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先别忙着叫妈

　　　　外公很健谈，说话风趣幽默，心怀也宽广，不问凤娇出身、职业，听陈怀希说凤娇考上了研究生，是个有文化的，就十分满意，陈怀希又有意识地谈起服饰、礼仪等方面的话题，三人对这些都各有见地，谈话的氛围始终热烈又融洽。

　　　　一个多小时后，凤娇为了让老人休息会儿，借口去厨房帮秦妈妈做饭。

　　　　陈怀希服侍外公躺到床上。

　　　　“怀希，我躺会儿就好，不困，还是想和你说说话，你们俩都没说老实话，是不是面临很多困难？”

　　　　“啊？外公，被你看出来了？”

　　　　“哼！”

　　　　“嘿嘿，外公，我工作上的困难，你不用担心，我要是克服不了，那也就别在体制内混了，就是凤娇这边，我有些放心不下。”

　　　　“你们说话躲躲藏藏，她不是个研究生那么简单吧？”

　　　　“是，外公。”陈怀希简单说了一下凤娇自己开厂，还即将承包一个电子厂的事情，“我不担心她的管理能力和技术水平，就怕她不是那些老狐狸的对手，外公，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给她弄个参谋。”

　　　　“这个？”

　　　　“外公，找个体制内退休的干部，机敏一点的，可以在关键时刻提醒凤娇，凤娇很有钱，这部分工资完全负担得起。”

　　　　“唔，让我想想。”

　　　　“外公，这事儿不着急，你还是歇会儿，今天已经扰乱你的作息了，我去买条鱼。”

　　　　“好，你去吧。”

　　　　陈怀希没想到刚好碰上十三陵水库放水，他买到一条足有二十斤的大白鲢，回到家，和秦妈妈商量之后，决定中午吃鱼头火锅，鱼肉则挑了刺，一半片成片儿，一半做成了丸子。

　　　　这么多的饭食，几个人根本吃不完，陈怀希征求了外公意见，然后打电话给在京城上班的二舅、三舅，让他们把几个表弟表妹也叫回来吃饭。

　　　　凤娇问清楚，钱家年轻人都是京城长大的，口味重，大鱼头一半儿做了酸菜鱼火锅，一半做清淡的三鲜鱼头火锅，秦妈妈负责三鲜锅，她做酸菜鱼，小小厨房，一通忙碌，到了十二点，总算是万事齐备。

　　　　三舅一家最先到达，三舅见外甥的终身定下来，十分欣慰，三舅妈则对凤娇特别感兴趣，她很会套话，很快就弄清凤娇是个有钱的“农民”，但她并没有表现出轻视的神情，反而钦佩地道：“你怎么学会的服装设计？天生对这方面敏感？哎哟，这可太天才了，嘻嘻，瞧瞧，我还将就是首都长大的呢，竟然恁老土。”

　　　　“舅妈，回头我送你几身好看的衣服，以前我不知你的身量尺寸。”

　　　　“嘻嘻，娇娇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但你不用给舅妈衣服，真的不用，舅妈是体制中人，不宜穿得太好，咱们国家还很穷，我们要继续保持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呵呵，舅妈每天努力工作，就是还想有所进步呢。”

　　　　凤娇很喜欢三舅妈这样直爽的人，说话明明白白的，不绕圈子，不用猜来猜去。

　　　　陈怀希的二舅妈是个十分寡言的人，很严肃，她尽量表达了自己的热情，也没和凤娇说几句话，二舅却相反，是个话痨，一顿饭尽听他讲了。

　　　　总而言之，凤娇和陈怀希在外公家这半天，过得很愉快，午饭后，两人告辞出来，陈怀希看看天：“我带你去北海逛逛，好不？现在正是旅游的最好天气。”

　　　　“怀希，我知道你来京城，还有很多要事，过两天就是周末，你再陪我也一样，你忙你的正事去吧。”

　　　　陈怀希看了看凤娇，见她是真心的，便也不矫情，点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宾馆。”

　　　　“不用，我自己会坐公交，我要先去王府井转转，看看市场动态。”

　　　　“也好，我和你顺路，咱们一起去公交车站吧。”

　　　　外公家距离王府井，也不过两站路，凤娇并不是路痴，陈怀希等她上车后，这才上了另一辆有轨电车，他原本打算晚上再去宾馆看凤娇，没想到这天还算顺利，和学长一直谈到晚上十点多才分手，那条线的公交车都没了，他只好就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了，第二天早上才急急赶到宾馆，凤娇已经在等他了。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又去商店买了些礼物，再加上从源城带的土产，两人的双手大包小包提得满满的。

　　　　开门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妈，凤娇知道这是保姆，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保姆不停地给陈怀希使眼色。

　　　　“怎么了？荆妈妈？”陈怀希刚问了一句，勤务员小赵就拿着一堆报纸杂志进来，她笑了笑没说什么，帮着提了些东西进了屋。

　　　　爷爷家的院子，没有外公家的漂亮，但却要大一些，院子里没有花草，只有一架葡萄藤，足足蔓延二十几个平方米，枝繁叶茂洒下大片的绿荫。

　　　　“这葡萄的甜度很大，很好吃，这么大的产量根本吃不完，奶奶就用来酿酒，每年有好大的一缸。”陈怀希很高兴地指着葡萄架道。

　　　　“葡萄酒能软化血管，对老人身体有好处。”

　　　　“可不？”

　　　　两人说着话，来到正屋门前，屋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爷爷，奶奶，我来了。”陈怀希招呼一声，迈步进了房间。

　　　　凤娇心情有些忐忑，没注意陈怀希的身体猛然一僵，只是见他站住，便跟着停了脚步。

　　　　“哎哎，站门口怎么回事？”屋里传出一声招呼，说不清有股什么味儿，反正不对劲。

　　　　“妈，你怎么，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昨天去外公那里，没听他说起。”

　　　　“我刚才才到家，你外公那里，还没来得及去。妈妈是特地赶回来，看我的儿媳妇来了。”

　　　　陈怀希错开一步，把凤娇让到前面，给她介绍道：“这是爷爷。”

　　　　陈爷爷却是个矮个子，面容白白的，有点消瘦，最主要的，显得很严肃。

　　　　“爷爷——”

　　　　“哎！”陈爷爷应了一声。

　　　　“这是奶奶。”

　　　　“奶奶——”

　　　　“哎！”陈奶奶高高瘦瘦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在脑袋后面挽个圆发髻，她穿旗袍戴金丝边眼镜，十分的有风度，她笑起来眼睛眯起来，十分可亲。

　　　　“这是妈妈！”

　　　　“哎，先别忙着叫妈——”

奋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让她走

　　　　陈怀希的妈妈穿了一身藏青色西装，质地和裁剪都很好，她身材比较高，足有一米六五，只是骨架有些大，看着严肃有余，柔美不足。她的长相随了父亲，可惜，这副五官长在男人脸上，十分英武，长女人脸上，眉毛就显得有些太浓太黑，眼神太犀利，咄咄逼人地看过来，再加上她的法令纹比较重，让人一见倍感压力。

　　　　凤娇本来张了嘴，被她一句话，将声音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孩子，过来坐。”陈奶奶依然笑眯眯地招呼凤娇道，她修竹一般的身姿，幽兰一样的气质，硬生生把身边年轻二十岁的媳妇衬得土掉渣。其实陈怀希的妈妈，相貌也能算是中上等的，关键是看和谁比。

　　　　汪素清本来姓钱，父亲被判刑，她怕牵累自己，便改随母姓，把亲生母亲气得大病一场，钱钧出狱，得知前情，便对闺女十分不喜，汪素清见父亲对她冷淡，牛脾气发作，干脆错到底，不肯改回来，钱钧是豁达性子，后来并不记仇，对女儿也还好，但汪素清却依然对父亲有些冷淡。

　　　　没了父亲支持，但公婆对她不错，尤其是公公，念她当年不辞辛苦，跟着丈夫去农村下乡，而不像某些女人，立刻和丈夫划清界限，用离婚逃避“劳动改造”。

　　　　谁也没想到陈怀希的爸爸倒是没怎么吃苦，汪素清却受罪不小，好几年时间，真的跟农民一样，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每天到地里干最脏最累的农活。

　　　　大概也是所有人都让着她，这几年汪素清的脾气是越来越大，就像现在，公公婆婆都在旁边，她也敢撂下脸儿来。

　　　　陈奶奶还是喜欢孙儿，当然不肯让陈怀希下不来台，让凤娇挨着自己坐下，把汪素清气得直咬牙，却不好怒目相向，之后摆出假笑，找凤娇撒气：“小王，你是姓王，对吧？”

　　　　“嗯，是，阿姨！”

　　　　“小王，你大概不知道，给怀希介绍对象的踏破门槛，那些女孩子，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连个厅级干部都没有，最差也是副部级的亲戚。”

　　　　凤娇一笑，道：“怀希给我说了，他看不上那些女孩子，那些女孩子也没看上他，他们没缘分。”

　　　　“那些女孩子也没看上他”这一句差点没把汪素清气死，这不是说她儿子攀高枝，没攀上吗？她的儿子，多么优秀啊，谁家的闺女都配得上。

　　　　可是，过年期间，相亲的几个女孩，的确都表达过对怀希的不满，这臭小子，怎么能实话实说给王凤娇呢？

　　　　见媳妇一张嘴就被王凤娇噎死了，陈奶奶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心疼媳妇，但却看不惯她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样子，但毕竟一家人生活了几十年，她被打脸，也是自己被打啊。

　　　　陈怀希看到奶奶的眼睛里，笑意不见了，便坐过去，轻轻碰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杯茶水，小声道：“奶奶你尝尝。”

　　　　“这是什么？”

　　　　“枸杞红枣茶，最是补益气血了，我看你的脸色，没有上一次回来时那么红润，可是最近季节变化，有些不适应？”

　　　　“跟季节没关系。”陈奶奶嗔了怀希一眼。

　　　　“那就是想孙儿了？”陈怀希故意腆着脸儿道。

　　　　陈奶奶忍不住一笑，在孙儿手背上敲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才不让奶奶操心呢？”

　　　　“奶奶，你和爷爷三十来岁时，在做什么？祖外公是如何担忧的？”

　　　　陈奶奶一下子无言以对，那时，他们夫妻白皮红心，做潜伏工作，那可真是脑袋拎在手上，危险无处不在，孙儿现在怎么说，也过着和平年代的幸福生活，如何比？

　　　　“祖外公怀着实业救国的美好愿望，送你出国留学，还给你订了一门亲事，对方可是苏州城里数得着的豪门，奶奶，那是不是爷爷家？”陈怀希假装糊涂地问。

　　　　陈奶奶一愣，在孙子手背上拍了一下：“这孩子，没大没小！算了，你的事情，我不管了。”

　　　　见婆婆几句话就宣布退出，汪素清满肚子不高兴，但也不好说老人什么，只能把怒火对着儿子：“怀希，谁同意你们在一起了？”

　　　　陈怀希一脸无辜，做了个鬼脸道：“妈妈，国家不是号召婚姻自主吗？什么时候又回到封建社会，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汪素清脸色一下子就青了，狠狠瞪了儿子一眼，她大概也觉得不是儿子对手，就把目标又重新转移到凤娇头上：“王姑娘，怀希的爸爸是厅级干部，市委书记，你爸爸做什么呢？”

　　　　凤娇笑了笑：“我爸爸就一农民，在家种水果。不过，现在国家政策好，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等我爸爸的果树开始挂果，他一年最少能挣几十万块钱，比市委书记一辈子的工资加起来还多。”

　　　　汪素清一撇嘴：“钱再多也是个农民。”

　　　　“是啊，我们国家是个农业大国，农民占了总人口的八成以上，没有他们，我们岂不都得饿死？我为自己是农民的女儿骄傲。”

　　　　“你——”汪素清气得要死，怒目圆睁，“还骄傲？骄傲你怎么不继续当农民？”

　　　　“革命分工不同啊，我的特长不是种地。”

　　　　“不就是个裁缝嘛，还特长，现在社会财富分配不公，脑体倒挂，才显出你来。”

　　　　“等你觉得分配公平的时候，会发现我依然收入比你高，还高得多，这是我的能耐，你不信，可以等等看。”

　　　　汪素清没想到凤娇的嘴皮子竟然这么利，她知道自己在这上面占不到上风，便连起码的脸面也不给凤娇留了，用十分鄙夷地口气道：“谁稀罕看你，告诉你，我们陈家，不欢迎你。”

　　　　凤娇秀眉蹙了一下，站起来：“那我告辞！”她还对陈爷爷和陈奶奶笑了一下，“陈爷爷陈奶奶，今天打扰了，我这就走了。”

　　　　陈怀希急忙站起来：“凤娇，别走！”

　　　　汪素清大喜，急忙拉住儿子的另一只手：“怀希，别那么没出息，让她走！”

　　　　

奋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领情

　　　　陈怀希一抖胳膊，就摆脱了妈妈的双手，又迈前一步站在凤娇前面：“是我没安排好，你别走。”

　　　　凤娇看着他一脸焦急，心里一酸，眼圈不由红了：“可我也要脸呢，我自己受点委屈也就罢了，连父亲都被人鄙视，这算什么呀？怀希，我知道你的心意，会等你两年，等你对我的心淡下来，我们就分手，我不会赖着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

　　　　陈怀希一把拉住了凤娇的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