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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污染、无公害-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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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届不惑的杨清傻了,失了语似的,瞠目结舌好一会,才重新安上舌头,然后语无伦次地连连摆手:“我……不是……我孩子都这么高了……我已经结婚了!我媳妇……你嫂子在老家呢,她就是没在我身边……她手艺很好的,等什么时候来了,让她请你吃烙饼……”
“他那会儿带着孩子住单身宿舍,身边连个母苍蝇都没有,我一直以为他没有老婆,离婚或者丧偶什么的,”张美珍看着城市的夜景,有些倦怠地拢了拢耳鬓烫卷的头发,“一百一是后来才建的,早期都是单位给职工分配公房,除了论资排辈,有时候也看家里人口情况,成家过日子的肯定比单身优先。跟他同龄的,只要有家,差不多都分到公房了,就他没有。”
“所以我当时一点也不相信——那时候人们不像现在,还讲究学区,孩子是在燕宁还是在乡下老家上学读书都差不多,我想孩子要是真有亲妈,怎么可能颠沛流离地跟着男人住宿舍?再说杨清是叫花子养大的,父母亲戚一概都没有,解放后就在燕宁落户上班,他哪来的老家?所以我认定了他敷衍我,就缠上了他。”
“我想尽各种方法,也进了这家单位工作,每天围着他转,逼得他见我就跑,他搬出他那莫须有的老婆时,我就嬉皮笑脸地跟他说‘你说你有媳妇,好啊,家人照片总有吧?你让我看看照片,我就相信’,照片他又拿不出来,每次都很狼狈。”张美珍顿了顿,笑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真不要脸啊……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小姑娘那么厚的脸皮,人家老杨既然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我还死缠烂打,要是个男的,那就是个典型的臭流氓,说不定已经被人打了。”
“要是男的,也得看脸,”甘卿一本正经地评价说,“您这样的死缠烂打是偶像剧,不算臭流氓。”
张美珍嗤笑一声:“口蜜腹剑、嘴甜心冷的小东西。”
甘卿好脾气地一笑领骂。
“其实让人打一顿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鼻青脸肿,爬起来也还是条好汉,有一天后悔了,又成了‘浪子回头’,”张美珍忽然低声说,“女人嘛,就不一样了,明面上不兴打女人,但凡要点脸的人都不敢在大街上跟女人动手,所以女人挨的打都是暗地里的、见不得人的……后来我就被人写信举报了。”
甘卿问:“谁写的?”
张美珍一耸肩:“那谁知道,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甘卿透过后视镜看着她,总觉得这老太太有种修炼成精的气质,不像得罪了别人自己还不知道的傻白甜。
“是真的。要是大家都黑灯瞎火地凑合过,就你一个特立独行,非要点灯,晃花了别人的眼,不就是得罪别人吗?”张美珍说,“跟半夜开车一路打‘远光’的差不多,是不是,师傅?”
“嗐,大姐,话不能那么说,这不能比,瞎开远光灯容易出事故,那是没素质。”出租车司机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先是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随后沉默了一会,他却又含混地低声补充道,“反正……别人怎么样,咱就也怎么样呗,总出不了错,对吧?”
“谁说不是呢。”张美珍笑眯眯地应和了一句,说,“信里举报我破坏别人婚姻,勾引单位业务骨干搞破鞋,败坏社会风气……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那个年代么,差不多都是这一套。后来就是处分、批斗,‘踏上一万只脚’什么的。”
“我出身行脚帮,自恃功夫,天不怕地不怕的,拿着五蝠令一跑,哪不能去?那些人根本抓不着我。至于那什么破单位,开除就开除,那时候各大帮派虽然都已经不活动了,但人脉还在、联系还在,叔叔伯伯们总不至于让我饿死。我没吃苦头,还有点自鸣得意……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老杨一直在背后替我跑关系、反复澄清,还跟单位领导解释。他总觉得肯定是自己不注意细节,不小心招惹了年轻女孩,于是大家就相信他了——认为他也有毛病。既然抓不着我,总得有个人泄民愤,那好了,就是他了。”
“于是职务也给撸了、劳模也给免了,还背了处分,他一下就从骨干变成了最下等的人,谁都能踩一脚,连单身宿舍都住不下去了,他们把他赶到了一个自行车棚改的杂物屋,隔三差五开个批斗会,把他拎出来打骂一通。当时除了喻老,没几个人敢跟他说话,他自己也怕连累别人,那几年,连丐帮的旧人也主动划清了界限……我躲到外地好几年,后来才知道这件事,跑到他那个自行车外面哭了一宿,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
“那些人还把他妻子翻了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真的不是敷衍我。他确实有老婆,是他小时候,他师父给订的婚——几个兄弟凑在一起,喝多了酒就拿儿女当猫狗似的乱配,结婚前都没见过几面……算是旧社会的封建余毒吧。他那个妻子是世交的女儿,十二三岁的时候赶上日本人放炸弹,为了救人自己受了伤,半边脸毁容了,从此就变了一个人,脾气古怪,整天也不离开自己的小屋,谁也不见。”
“老杨这个人很正派,有时候太……正派了。”张美珍叹了口气,“虽然长辈都没了,他还是遵照先人约定娶了她。”
“一开始我羡慕嫉妒得要发疯。我想如果我是那女的该有多好?毁容也愿意。好多年以后才想明白,我羡慕的,对她来说未必是什么好事。一开始也可能会感动,也可能会欣喜若狂一阵,可是时间长了,人人记住的都是杨清一诺千金,这么丑的女人也不嫌弃,委屈了一条好汉子,可惜了。她呢,就是个幸运又高攀的‘责任’、‘包袱’,要是懂事,就应该早点死,少耽误别人几年……她因为脸上有伤,一直不肯出门见人,我想她肯定不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不知道那么多年是怎么熬过去的,后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
“我偷偷去看过她一次,当地人跟我说,她不能见光,见光就要歇斯底里地疯一场,所以昼伏夜出。晚上出门也会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别人在路上看到她,要当没看到,谁要是敢多看她一眼,非得惹出点什么事来不可。别说跟着老杨回燕宁,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让人提,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不愿意管。”
“老杨每次回去,第一天她高高兴兴地做饭给他吃,迎着他,第二天就会由浓转淡,等过了三四天,他要是还不肯走,她就会焦虑不安,找事发作,所以逢年过节,老杨也只是匆匆回家待上一天,把钱和粮票给她留下就走。”
“我啊,年轻的时候只看得见男人英俊潇洒、忠肝义胆,看不见女人的痛苦。知道了前因后果,我觉得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了。可是又怎么好教他为难呢?我就跑回去,说他只是个被我骗的大傻子,什么事都没有,白替我担罪名,我还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反正我是行脚帮出身的下九流,也……不在乎这些。”
“老杨在丐帮的兄弟多,早有人看不下去,没过多久就给他平反了。我呢,知道这辈子跟他没什么缘分了,中间还闹着玩似的嫁过一次人——当时过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嘛,有个喜欢我好多年的男人冒着风险偷偷收留了我,这人后来得了重病,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说‘要不临死之前,我给你当一回老婆吧,省得没人给你送终’。”
“又相安无事地过了好多年,那段颠倒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关牛棚的放出来了、劳动改造的平反了,人家是沉冤昭雪,我不冤,但运气不错,又有行脚帮的旧人照顾,也跟着浑水摸鱼,恢复了工作待遇,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张美珍说到这里,忽然沉默了很久,直到出租车把她俩送到一百一院门口。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围观的人们早就散了,小院静悄悄的。杨老帮主被救护车拉走抢救,当时手里拎的木拐杖此时正戳在传达室门口,古拙而寥落。张美珍就走过去,把拐杖捡起来,擦了擦杖头的浮尘,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扔这了,也不怕让人给拿走。”
传达室门前的小灯勾勒出张美珍脸上的皱纹,她拎着拐杖絮絮叨叨的模样让甘卿脚步一顿,第一次觉出,她真的是个老太太了。
“美珍姐……”
张美珍没回头,抬头透过小院里稀疏的树冠,望向六楼的某一间——杨老帮主家里亮着灯,那祖孙俩下来得匆忙,之后又直接去了医院,没顾上关灯,此时他家在一片静谧里突兀地亮着,像一只浑浊又温柔的眼睛。
“我遵照约定,给我男人送了终,他的老婆也在好几年前就在人间刑满,走了。那几年男未婚、女未嫁,虽然都老了、物是人非了……”张美珍呓语似的说,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去抓六楼落下的灯光似的,昏黄的光又无情地从她指缝里漏下来,都是抓不住的幻影——她叹出口雪白的雾气,“可真是好日子。”
“我们重新认识、重新熟悉。”
她不再是扎手的荆棘花,他也尝够了起起落落。
“先开始,社会还不太开放,大家都有一点藏藏掖掖的,有时候鬼鬼祟祟地互相看一眼,有时候说两句话、写张纸条、塞点东西……都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
而情愫就像苔藓,越是阴暗潮湿的背光处,越是生长得肆无忌惮。
“我觉得自己苦尽甘来,这辈子算是熬出头来了。”张美珍低下头,模糊地笑了一声。
没想到她捕捉到的光亮,只是一簇稍纵即逝的石中火。
甘卿问:“是因为……行脚帮和丐帮有宿怨?”
行脚帮和丐帮的宿怨自古就有,因为这俩门派都是网罗天下乌合之众、消息灵通、无孔不入的,业务定位有点重复。而虽然两派各有辉煌、各有败类,但相比较而言,丐帮正派一些,行脚帮坑蒙拐骗起来更没有下限。
行脚帮看不上丐帮道貌岸然,丐帮也不大看得上行脚帮邪魔外道,竞争再加上正邪两立,冲突难免。
“名义上是。”张美珍说,“我师父在行脚帮里辈分高,王九胜之流要是见了我,都得捏着鼻子管我叫‘师叔祖’,我手上还有红蝠令,虽然我本人不爱管事,但各大门派渐渐恢复活动以后,朋友们捧我,还是让我当了个挂名的北舵主。”
甘卿略微吃了一惊。
“可我真不是那块料,”张美珍一摊手,“在这方面,我倒是跟老杨差不多,你要是让我像王九胜那么利用门派钻营出什么门道来,打死我也办不到,我没那个眼光,也嫌麻烦……何况我这个人,平时就四六不着的,还没有老杨在丐帮的威信,所以今天这桩事,三十年前我就经历过一次了。”
“我想缓和行脚帮和丐帮的关系,本来么,解放后也不讲‘三教九流’了,丐帮的叫花子们都找了工作,行脚帮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江湖手段也没人敢拿出来使了,还分那么清楚干什么?以后大家行走四海,都是自家兄弟,不好么?”
“我一心红地想和老杨联手操持这件事,但没想到自家后院有个王九胜,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北舵主的位置,还生怕我有了丐帮的外援,他就扳不倒我了。”
“正好老杨那边有个杨平,杨平过了十岁以后,个子一直没长起来,连声音都还有点像小男孩……我害得他们父子住自行车棚,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病’是因为我……还有他妈早死,也是我气的。”
“我确实……也不能说冤枉。”张美珍顿了顿,“所以这二位一拍即合了。”
第七十六章
老人进ICU之前,还得取一份检查结果,杨逸凡的助理帮忙到处跑腿。
“不好意思啊,”杨逸凡觉得有点对不起小姑娘,“这么晚了还麻烦你。”
“没有,应该的,杨总,”助理喘了口气,“咱们都是打算加入‘孤寡老人收尸互助小组’的人,将来这种事多了,我先提前热一下身呗……哎,爷爷嘴在动。”
杨逸凡连忙上前一步,把耳朵贴了上去:“您说什么?”
前面医生已经安排好了病房,在叫病人杨清。
老杨迷迷糊糊的,脸上尽是惶急,可能是受麻药影响,他口齿不清地喃喃说:“杨……平……你……没报名……没……”
“杨总,医生叫了。”
“哎,好。”杨逸凡疑惑地直起腰,“没报名?没报什么名?”
“杨平,你为什么没报名!”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男人们下班回家,要么光起膀子,要么换上背心,再把背心卷到胸口上,袒出肚子,放眼一看,满院都是白花花的肚子与形态各异的肚脐眼。
只有杨清穿着整齐的短袖衬衫,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他心静自然凉似的,穿得这么严实,身上依然是干干净净的。
“心静”的杨帮主难得发了大火:“我问你话呢!”
要是单独看脸,杨平是个端正中透着点阴柔气的美男子,白、眉清目秀、有棱有角,把这张脸撕下来,在大街上随便找颗脑袋一贴,当个电影明星不算寒碜。可是屈就在他身上,就显得十分古怪了——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还不到父亲肩膀高,骨架纤细得像未成年少女,正常尺寸的脑袋安在上面,异常局促,他倒也不至于是侏儒,可要非得说他是个正常人,又似乎有点勉强。
杨平把眼皮一耷拉,不吭声。
“上次考完一直没消息,我以为你落榜了,就怕你往心里去,还一直劝你——没关系,咱们今年再来——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去年压根没参加考试!你说实话,今年是不是也没报名?”
“谁啊,嘴这么欠哪?”杨平二流子似的喷出口气,把手一摊,“本来就是哄您玩的,您装不知道得了呗。”
杨清怒道:“你把高考当什么了!”
“您把我又当什么了?”杨平嗤笑一声,“怎么,儿子是个废物,抬不起头来,指望我另辟蹊径,考个大学回来供您光宗耀祖?我告诉您,我就算考上八个大学,也只是‘残废’变成‘书呆子残废’,给您长不了几分脸!我劝您啊,要是想不开,就趁着自己还干得动,赶紧跟那个行脚帮的母狗再下个小的……”
老杨用大嘴巴子打断了他的出言不逊。
杨平满口的牙都跟着这巴掌震了几下,他终于闭了嘴,用一种要笑不笑、又咬牙切齿的古怪神色看了看他父亲,又看了看玻璃柜里的打狗棒。
杨清:“你给我出去跪着!”
“从小他们就叫我‘小帮主’,说丐帮后继有人,”杨平忽然低声说,“我随便干点什么,都有马屁精在后面说我像你,把我捧到了天上,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捧过我的人见了我,都开始尴尬地笑,小时候夸过我练功有天赋的人,都转而问我成绩好不好。我长成这样,你们都对我不抱希望了,是吧?好——”
“杨平!你给我站住!”
杨平充耳不闻,转身就走。杨清连忙追出去,正好撞上个刚下班回家的邻居,邻居推着自行车进院,堵住了狭小的出口,还笑呵呵地跟他寒暄,等让过了邻居再出门看,那逆子已经没影了。
杨帮主扶着破旧的门框,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儿子竟然把“高考”当成一种羞辱——确实,杨平的根骨不是练功的料,但就算他是那块料,还能怎样呢?打遍天下无敌、接管丐帮,然后呢?他靠什么活着?总不能靠当乞丐、收保护费来安身立命吧?
什么年头了,不是那回事了啊!
假如杨平身体健全,这些道理他或许能听得进去。
可他偏偏又是这样。
他二十多岁了,不再是小孩,即使是亲爹,也不能随便把他拉过来打一顿、骂一顿了。
杨清生性内敛,很难扮演那种体贴入微、和子女无话不谈的亲切父亲,杨平则是过了青春期以后,脾气越来越古怪。杨清总是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父子俩有时候在一张饭桌上吃饭,谁也不吭声,活像在演默剧,家里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作为润滑,只能日复一日地渐行渐远。
杨平这么一走,好几天没见回来,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能随时找到人,杨清把儿子平时来往得多的几个年轻人都找来问过,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也可能是知道,就不告诉他。
杨清心里不太看得上这些年轻人,跟杨平混在一起的这几位,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心浮气躁、眼高手低的玩意。
“出去散散心,也行吧。”杨帮主当时这么想,“反正武林大会他总是要去的,到时候再把他带回来好好说。要是实在不愿意参加高考,学一门手艺也不是不行……可上大学多好啊,唉。”
老喻在张罗武林大会,就在半个月后,他和美珍商量,到时候丐帮和行脚帮一起到,坐一起,再把他俩的关系透出点风来。一开始,两边的人对此肯定会有微词,那就一点一点来,说到底,丐帮和行脚帮也没什么血海深仇。要是从此能就此修好,不也是功德无量吗?
一想到张美珍,他心里就涌起某种无来由的期待,好像所有的事都充满希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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