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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黄泉-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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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男人翻了翻资料,“不像是只准备了四十五天。”
尾音落定,少年在烟雾缭绕的静默中缓缓抬眼。
———
弇山寺,长长的台阶。
她每走一步,都在真心实意忏悔,请求宽恕。
钟贞还清楚记得那时来这里她心中的祈愿,刻骨铭心。
她每往上一步,就想起一句。
她的心愿,从未改变过。
祈求他如愿得到他想要的。
祈求在接下来的日子、来年、后年、大后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希望往后所有的时间,都不要磨去他一点点的棱角和锋芒。
他就该高傲耀眼,立于不败之地,有辉煌人生。
没有什么能打败他。
最后再祈求他顺遂,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谢谢佛祖,谢谢菩萨,谢谢……
她想起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弇山之上,佛寺空寂。
夜里被惊扰的持修者经过,心底慈悲她,将门打开。
钟贞在佛怜悯众生的目光中长长跪下。
我想要用我的命,去换他的辉煌人生。
请求您告诉,告诉我他的遗憾与痛苦,告诉我他一切的答案。
———
萧珩有一个被禁锢的人生,这意味着他是永远地失去自由的。
他很早就有觉悟。
秦淑原是监视者,禁锢他的,是她身后庞大的秦家。陈家,是第二个秦家,陈晖是第二个秦淑原,但他要监视禁锢的,是钟贞。
他不愿她受到他所遭受的一切苦难,那样暗无天日的十几年,他能撑得过来,他舍不得她去受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禁锢的滋味。
很多人艳羡他天资聪颖,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想要抓住却抓不住的东西太多了。
在这世上,他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钟贞,是他唯一、全部拥有的。
“从这次的犯罪记录和对尸体的处理来看……”
“你一点也不像是初犯。”
男人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
天边拂晓初现,在沉睡的漆黑中撕开一抹新亮。
适时一片叶子飘落在她膝边,是佛寺中古老参天的银杏。
钟贞怔住,随后在佛像面前起身,深深鞠躬叩首。
她离开寺庙,走下高高的、数不胜数的台阶。
她想起那回和萧珩一起来弇山寺,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不说。
她求的,是他顺遂平安,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她从没想过一种可能,他所愿的会是她。
于是,这一切变成了执迷不悟。
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一天,她问他:“你以前有没有什么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东西?”
“没有。”
“我打算走之前把盒子埋回去……”
老屋,庭院中,枯死的女贞树下。
她跑回家里,全身没有力气地半跪在地上。
她还记得位置,还记得那盒子所埋的位置。
钟贞徒手直接挖,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埋在女贞树下深处,是她不为人知的儿时秘密——除了萧珩,没有人知道盒子里有什么。
除了他们,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打开这个盒子。
盒子里,仍是零碎的小玩意。
拂开那些她小时候喜爱的小东西,她见到了一本日记本——
他还在等她,他一定一直在等她,等她找到他。
钟贞抹掉眼泪,轻轻翻开。
第一页,是她最熟悉的一个名字。
萧珩。
———
“我十岁那年,得知秦淑原是我的养母。”
“在之后的六年里,我一直在学习,我一点点的学习,从各个方面,从我所能得到的书籍、影像、资料里,不断地想,我要怎么才能做出一场完美的犯罪。”
“我要怎么样,才能不牺牲我自己……”
为此,他一直忍耐。
默默地计算时间。
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一月、半年、一年……
———
钟贞小心翼翼地翻到下一页,空白,萧珩只在右上角写了日期。
第二页,空白,右上角有日期。
第三页,空白,仍然只有日期。
…
她翻完一整本,都只是日期,最后时间断在2012年8月13日,这一天的日期,他画了一个圈,之后就再也没写任何东西。
———
审问室。
“我原本,打算在弇城的一个冬天,杀了秦淑原……”
“那时候我和她刚搬到弇城,没人认识她,也没人认识我……”
“后来呢?”
“我等不及了,她逼得我想立马杀了她。”
萧珩眼底浮现淡淡的笑意,眉眼愈发俊美。
“我准备在2012年的8月13日,杀了我的养母,秦淑原。”
可在那年夏天的那天午后,萧珩遇见了钟贞。
他日记本的日期,断在了那一天。
“我为了那一天,准备了六年。”
也是那一天,让他放下了那六年的准备。
不是欲望。
他对钟贞,是他不置可否的一见钟情。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你的养母?而是杀害了陈晖?”
为什么。
他的感情、爱都由她建立,由她维系,为她支撑。
钟贞离开,他即崩塌。
…
清晨,彻夜的审问结束。
萧珩被警员带领着离开这间审讯室。
穿过无数护栏的走廊,外面阳光温暖明亮,细斜的影子掠过少年沉默的脸庞。
年轻好看的轮廓,又绝顶聪明。
他承受过世上最深的恶意。
养母长达十多年的虐待仇恨没能真正毁了他。
他清醒地独活了十六年,连深深的杀意都能隐忍在平静的面孔下。
他逃过自身的戕杀与毁灭。
却没能逃过深爱的人重蹈覆辙的悲剧。
他用自己,完满这一场不渝的牺牲。
真正毁了萧珩的,是他的执迷不悟。
…
萧珩望着前路。
想起审讯室中男人沉重的叹息。
似乎是所有人。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一生被秦淑原葬送,
可你们不知道,对于我而言,遇见钟贞,我这一生才要开始。
———
两天后,钟贞从紧锁的房中撬开了窗户。
她踩在矮房顶上的黑色瓦片,手上车主空调管跳到地面上,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昨晚,一门之隔,她听到大人们说话,萧珩今天会从警局离开,去别的地方。
小镇街上很少有的士,于是,她坐了黑车去弇城。
她只有一个要求,要快,要尽快赶到弇城警局。
萧珩,以往都是你在我前面,这次,我要追上你,请你慢一点、再慢一点。
哥哥,等等我。
…
警局门口,萧珩前后左右四位警员负责押解他,将他送入监狱,等候指令。
他堪堪要俯身上车,一辆黑色轿车急急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萧珩神情一滞,警员在旁催促。他瞥去一眼,行人挡住了视线。
钟贞摔下车门,警车已绝尘而去。
她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他再也不会回头了。
…
她站在原地良久,始终不知该何去何从。
低头。
暗白的水泥地,分不清是被落下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多的眼泪还是雨水占据,变为深不见底的深黑色。
抬头。
天空昏沉,一霎时变为漆黑的漩涡。
这个城市所有的建筑被连根拔起,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
眼前景象如同水的波纹蔓延荡开。
她瞬间失去了重心,朝下坠落。
不断坠落。
…
…
…
…
…
梦。
缠绕着一片醒不来的红。
钟贞睁开眼。
大脑空白了很久,右手下意识伸到枕底,摸出手机。
晚上八点四十一。
宿舍吵吵闹闹,她爬下床铺,十分钟内收拾好一切。
她现在就要走,离开学校。
时值隆冬岁末,火车站熙熙攘攘,春运热潮悄然来临。
钟贞飞快订下一张连夜赶往北方的火车票。
夜是那样漫长,车窗外是无尽的漆黑。
她不敢合眼,望着窗外天空渐渐泛白。
火车到站。
今年北方的雪来得迟。
她从的士上下车后,开始有雪花温柔飘落了。
这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
天色朦胧,路灯仍亮着。
钟贞进入酒店大门,上电梯,摁下楼层,来到房间长廊,找到那串熟悉的房间号。
屏息,她抬手不轻不重叩了三下。
她低头见到细缝里脚步声靠近的黑影,门从里打开,钟贞抬头看清来人。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倏地抱住他,眼眶一酸。
“萧珩,我做了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不信你看第一章的开头
这文我修过几次,但第一章开头我没有修过
所以你们也入梦了
☆、四十八
半个月后,全国高校陆陆续续地开始放寒假。
钟贞今年大四了,念的新闻专业,临近毕业实习期,钟老师为她找好了实习单位和跟着学习的老师。
这位实习老师是弇城日报的主编,和钟老师既是高中同学又是大学同学,是每年常会聚会的老朋友。
寒假里,钟贞去报社的第一天,是钟老师送的,去的路上还是免不了一番叮嘱。
一条消息闪入界面,钟贞不做声地打开手机微信,是同寝室的同学发的,问她身体近况。
半个月前,钟贞和她一起去市中心玩,当时同学借了一辆电瓶车,不巧遇到路上两车追尾事故,同学没反应过来,撞到了前方追尾车上。
钟贞受外力和惯性作用,直接被摔下后座,脑袋晕乎乎的,之后在医院昏迷了几个小时。
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
她身上没有皮肉伤,人醒来后不久就出院了。
那会医生提醒她,这段时间可能会出现逆行性遗忘。
同学因为这件事对她歉意很深,而她瞒着父母,包括萧珩。
本以为没什么,直到做了那个梦。
后来她去查资料,逆行性遗忘,是指回忆不起过去的事,过去的记忆容易丢失。
———
来到报社的第三天,钟贞被老师带去一个小镇上。
一月初,小镇景况凋敝,街道冷清。
钟贞望着车窗外小镇的标志物,感到很熟悉。
老师一面注意路况,一面说:“你父亲就是在这个镇上长大的,我记得他和我说过,你初中以前都在这儿念书。”
闻言,她不禁说:“我以前小时候,一直住在镇上。”
“那就对了,”说话间,老师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副驾驶座的钟贞,“你看看这份报纸,这是我们今天要做的新闻,一个五年前的追踪报道。”
五年前?
钟贞心下惊诧地接过,抽出文件夹里的资料,一份七年前的报纸。
报纸纸张泛黄,保存得一般,有某种陈旧的气味。
报纸上说在该镇的镇中学上学的一个女孩因情感纠葛杀了同校的一名男生,并进行藏尸,两年后,在女孩备考高考的高三,这件事终于被警方获破,女孩因此被判无期徒刑。
“今年,翻案了。”
钟贞心头一跳。
老师淡淡道:“这小姑娘也可怜,被人诬陷,在牢里待了五年,听说人出来后都疯掉了。”
她皱眉问:“怎么会被诬陷?”
“人不是她杀的,也不是什么情感纠葛,女孩和这个男生根本不认识,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人家里有钱、有关系,资料里说,以前在镇中学,那人称王称霸——唉……”
他摇头,叹气,“也是造孽。”
“栽赃陷害给这个女孩的人,是不是姓陈?”
老师将车停下,侧头看她,“你也清楚?”
钟贞注视那段文字,“我以前看过这份报纸,还在电视上看过这个报道,那个姓陈的在镜头前出现过……”
说着说着,她愣住。
女孩就读于镇上中学,被陈晖诬陷杀人,入狱,而今沉冤昭雪。
钟贞中学不在镇上学校念,所以不认识陈晖。
不认识,也就不会发生梦中被诬陷的事。
她的母亲也没有像梦中所说的遭遇车祸。
父亲因为教学出色早几年前被评上职称一路青云直上。
她的父母都是一线优秀教师,常年忙碌,她自小被爷爷奶奶照看。
在钟贞将要小升初那会,父母用积攒多年的钱在弇城某处中高档住宅区买下一套房,她初中开始就在市区念,中考发挥失常进了弇高。
因为那处住宅离弇高远,父母便在弇高附近的小区租房。
这是个早年的旧小区,因挨着弇高、交通便利、靠近市区,房价居高不下。
她第一次见到萧珩,是她下楼去开门接父亲回来时,和他在楼梯间打了一个照面。
梦里的画面一点也没错。
是八月中旬的盛夏,眉眼如画的清冷少年。
那个梦,不全是梦。
那个梦,半真半假。
只是。
她梦中痛苦的命运落到了这个女孩身上。
———
周末,钟贞来到以前租住的旧小区,碰见了正好要上楼的江易夕。
钟贞规规矩矩地问候:“江阿姨。”
江易夕一见是钟贞,莞尔,“贞贞,你怎么来这了?”
“我最近在实习,正好今天休息,就走过来看看。”
“想好以后毕业发展的事吗?”
江易夕等到电梯,钟贞便跟着走进去。
“我暂时在弇城报社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经验。”
“不继续读下去?”江易夕从手包里挑出钥匙,说,“萧珩今年九月就要去美国读研了。”
钟贞摇头,“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两人走出电梯,江易夕径自去开门,说:“我这次回来是给萧珩收拾一些东西。”
“这屋子从你们高中毕业后就一直空关……”
房间是三室一厅精装修过的,她经过萧珩房间往半掩的门缝里望了一眼。
冷淡极简的风格,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其实也不是空关。
她突然想起之前有几次假期,萧珩带她来这,说这是没人打扰他们做。爱的地方。
这房子充满了她和他以前高中时代的回忆。
那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父母忙于教育事业,两家是邻居,所以她被江易夕接过来一起住,因为她早上一年学,萧珩比她大一岁,大人们让她喊他哥哥。
她的房间和他是对门。
梦里,这一点也没有错。
书房里,还摆放着那架珠江琴,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仍然关着,她想到梦里那是个黑漆漆光秃秃的空房间,心有余悸。
但现在不是梦。
钟贞转动门把手,打开。
一阵微风拂面,阳光从白色窗帘透进来,明亮温暖。
里面只是空间较小的另一间书房,这间书柜林立放满了两堵墙,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书、奖状、奖杯,是他一切的荣誉。
钟贞没有仔细看过这间屋子,她从第一列长柜开始扫过一本本书的名字。
见到《阴翳礼赞》时,她眸光一顿,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抽出来。
结果脑袋一痛,有书从上边掉下来,落到她脚边。
钟贞低头一看。
一本是加来道雄的《超越时空》,一本是《小王子》。
她送给他的《小王子》。
钟贞捡起两本书,一张小纸从《小王子》里掉出来。
她蹲下一看,怔住。
是她高中时随手塞到他手里的小纸条,翻开《小王子》,她才发现里面夹着很多她随意几笔给他的纸条,甚至还有他模仿她字迹的那首博尔赫斯的诗,以及她写给他的那封信。
这已经不是和梦里像了。
这一切,明明都不是梦了。
江易夕的声音传来,她恍然回神。
“贞贞,萧珩今天晚上回弇城。”
———
这天傍晚,钟贞接到江易夕的电话,说萧珩飞机晚点,请她去吃晚饭,顺便等他回来。
钟贞扫眼时间,便去换身衣服,化好淡妆。
晚饭地点在弇城市老城区一处僻静难寻的巷子里,一道平常的门推开,里头别有洞天,穿过鸟语花香的小庭院,便是一排雕花镂空高门,格调高雅。
据说这里是某位民国文人的老宅院。
服务员引她入座,钟贞注意到江易夕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墙上玻璃罩壁灯光线柔和,女人抬头朝她微笑。
江易夕在旁介绍,“这是秦阿姨,你们之前见过面的。”
钟贞看清女人的面容,愣住。
秦淑原语气温和,“是去年,萧珩带你来北京玩。”
江易夕提醒她,“秦阿姨请你们吃的饭,都忘了?”
“没事,忘了就忘了,”秦淑原浅笑,“你们结婚,我会准备一个大红包。”
钟贞如梦初醒,“谢……谢谢秦阿姨。”
———
九点左右,手机来电震动。
萧珩今晚回不了弇城,北方忽降大雪,一切航班暂停。
到家后,钟贞洗漱完躺床上,百无聊赖地缩在被窝里,给萧珩发了一条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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