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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把视线转回来，盯了我一会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一边嘴角翘起来，仍旧是桀骜不驯的模样。
　　“别哭了……不就是铜汁铁丸。如来老儿想看我被折磨得跪地求饶，好啊。我刚好让他看看，什么才是钢筋铁骨。”

　　大王你浑身上下都这么硬吗？

　　接下来我看到的画面，我总以为是地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土地们一个踩在另一个的肩膀上搭成肉梯，举着那勺子，将烧得滚烫的铜汁送到大王的面前。而大王，他一张嘴就咕咚咕咚的将铜汁吞了下去。
　　空气里充满了皮肉被烫焦的滋滋儿声和焦糊的味道，我亲眼看着大王从嘴角到脖颈的地方被烫得皮焦肉烂，他痛得拳头握紧，死死的抓住那冰凉的铁链，喉咙里满是铜汁，连吼叫都吼不出声。在这之后伤口迅速的又长好，迎接下一次的炙烫。
　　一只土地忽然发现了我直勾勾的眼神，歪了歪脑袋想了想，好像有点不忍心让我继续看下去。它哒哒哒的跑到我面前，跳到我的肩膀上，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挣扎着想将它的爪子拉下来，但它的力气很大，我挣扎不开。耳朵里只剩下皮肉焦烂的声音，大王痛苦闷哼的声音。我听得龇牙咧嘴，总觉得自己也被灌了满喉咙的铜汁，嗓子眼里疼痛而枯焦，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蒙住眼睛的爪子移开了。我不敢看大王现在的样子，满身冷汗，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喂大王铜汁的那只土地一把将勺子扔到一边，有些惶惶然的走近我。他用小小的爪子摸了摸我的尾巴，低着头好像想解释什么，但我龇了龇牙，向后挪动了一下身体，躲开了他。
　　我出生在山林里，从小得老猴儿庇护，长大后遇见大王，又和其他猴儿们一起被大王保护了起来。我遇见过最可怕的事情便是火烧花果山，直至今日我才明白，几百年前天兵天将放的那把火根本不是结局，那把火烧啊烧啊，一直蔓延到了今天。
　　饥餐铁丸，渴饮铜汁。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但即便只是看着大王被折磨得舌烂口燔，皮焦肉烂，我便已经感觉到窒息和无法忍受了。
　　我坐在原地跟傻了似的盯着地面，屁股下面寒气逼猴儿也没有一点感觉。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土地们抬着法宝都离开了，大王粗咳了两声，被烫坏的喉咙大概是已经长好了。
　　他的声音很疲惫，沙哑不堪，里面依然带着很久之前的那种桀骜。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我有点想哭。
　　“小母猴儿，你起来。”
　　我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大王，视线里的大王看起来有点模糊，只有个轮廓，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啧，你怎么还在哭？”
　　我一怔，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真的已经满脸的眼泪。一眨眼睛泪珠子就滴答滴答的往下滑落，跟瀑布似的。我愕然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等到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流眼泪，顿时悲从心来难以控制，心一横，干脆张开嘴巴“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大王：“……嗤。”
　　铁链被晃得叮叮哐哐响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安静了下去。大王好像有点为难，好半天才压低声音，“那什么，你别哭了啊。”见我依然嚎啕大哭没有停，铁链又响了起来。
　　“……嗤，烦死了。别哭了！俺老孙被锁着，你别指望我能拉你起来。”

　　大王你全身上下哪里不硬啊？

　　大王虽然说他四肢被锁着，不能拉我让我自己起来，但我还是没起来，眼泪也还是没能停下来。
　　我一直哭到大王啧了一声又一声，凶恶的皱着眉，开始把锁链搅得叮叮哐哐试图用脚来扶我了，才吸了吸鼻涕，不想让大王为难，挪动了一下脚步准备起来。
　　……下一秒我就发现我起不来。
　　不是我不想起来，而是在试图挪动屁股的一瞬间，我发现因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太久，我的草裙和地面已经死死的冻在了一起。只要我一站起来，裙子就会“哧”一声的被撕开。
　　我一下子茫然了。
　　茫然中还带着点小害羞。
　　我长到这么大，还是只纯洁的黄花母猴儿。从来没有公猴子看过我的屁股。但要是被大王看了我的屁股，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不！我在想些什么啊。大王他……大王他才不是那种猴儿呢！而且大王他才刚受过那种折磨啊，我对着这样的大王竟然在想着这种事，简直……简直太丢猴儿了。
　　我满脸通红，有些紧张的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大王看到。
　　“……叽叽叽。”
　　大王您别伸脚过来了，虽然很想抱抱大王温暖的大腿，但现在就算你打死我我也是不敢起来的。
　　在我出声的一瞬间，锁链声停了。却听大王沉默了两秒，然后有些气急败坏。
　　“你刚才还哭得跟泥团子一样，现在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耍我啊？”
　　“……叽叽叽。”
　　大王你别误会，我就是单纯的真的起不来而已……
　　“嗤。”大王把脚收了回去，身体向后猛的一仰活动了一下身体。我本来还红成一片的脸顿时白成了一片。
　　“叽叽！”
　　刚才我是亲眼看着大王的脖子那一片被烫得烂可见骨的，现在他的脖子才刚长出新肉，要是这样一折腾，大王的脑袋掉了怎么办。
　　大王又前后左右摇晃了一下脖子，动作幅度大得惊人，吓得我“叽叽叽”叫得更大声。大王被烦得没办法，停下动作看着我。
　　“怎么？你也想跟着俺老孙试试？”
　　……试什么？
　　我呆呆的点了点头，担心过来之后赶紧用力的摇起头来。
　　我可以这样用力活动，大王可不行！头会掉的！会很疼的！
　　我慌张的四下看了看，最后反应过来自己也是长着脖子和脑袋的。我把爪子往脖子上一指，再用力把头一摇，接着扼住自己的喉咙吐出舌头翻起白眼。
　　一整套动作做下来累得我直喘粗气，我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去看大王的反应。却见他眉毛高高的挑起，牙齿微微龇开，看着我的表情称得上愕然。
　　“……小母猴儿，你以为俺老孙的脑袋会掉？”
　　“叽！”我用力的摇头。
　　我知道大王钢筋铁骨不会死。可是……还是会痛的。
　　“你是怕我会痛？”
　　“叽！”我用力的点头，简直快把脑袋点成了捣蒜的钵杵。
　　大王问完以后就挑着眉头盯着我，见我点完头以后认真的看着他，张大眼睛等着他的回答，他忽然把视线转到了一边去，喉头一动。
　　过了很久大王才再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我有一瞬间仿佛从里面听出了冰融化成水的动听的声音。
　　“你这小母猴儿，真是无知。俺老孙能上天能下海，七十二般变化，钢筋铁骨刀枪不入，一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
　　“叽……”我叫了一声，示意这些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大王是这天底下最神通广大的公猴。
　　但说到这里大王自己却停了，喉咙里发出一声还带着沙哑的低低的嗤笑，听得我很想鼓起勇气站起来，胆大包天的抱一抱大王的腰。
　　因为大王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像是山峰上的一块石头，被唰啦唰啦的雨水一点一点的冲刷掉原有的棱角，而他眼睁睁的看着，却阻止不了。
　　大王抬起头盯着我，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怎么还会有猴子，觉得我是会痛的？”

　　大王你全身上下……

　　我心中想的是抱一抱大王，放到行动上却连站起来也不敢。
　　我看着大王，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在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整座花果山上的猴儿就告诉过我，大王是怎么上天入地得到这一身神通，又是怎么的本领通天不惧怕任何的妖怪神魔。大家都说，有了大王保护我们，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可是现在我却开始变得害怕，害怕的根源恰恰还是大王。
　　他总是保护我们，然而这世界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保护他。他连疼痛都只有自己知道。
　　现在我知道了，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觉得心里堵堵的很难过，摸了摸被冻得快没有知觉的屁股，心里更难过了。大王才刚经历过剧痛，现在还不得不让他再为了我的屁股伤一次脑筋，我难过得感觉自己简直快要窒息了。
　　“……叽。”
　　我叫了一声给大王提了个醒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大王大概正沉浸在深山老猴别样的情绪里呢，一听就呆了一下，习惯性的龇着牙抬起头来，看着我。
　　然后提醒完大王的我就站了起来，空气里响起刺啦一声裙子的撕裂声。
　　再然后我就真的被自己蠢得差点哭出来。
　　大王本来就低着头呢，我为什么还专门提醒他抬起头来看着我……
　　老猴爷爷老猴奶奶们，我今天真的……真的彻底丢死猴儿了……
　　我“叽”的一声羞赧的遮住脸，只觉得全身上下从脚尖到头顶全都“嘭”一声彻底红透了。想转身跳进洞里又想到一转身大王岂不是刚好看到我的屁股，一时间待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动作来。
　　大王：“……嗤。”
　　我不知道大王沉默那么久之后那一声嗤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通过我从指缝里观察到的大王有点红的脸色，他应该也不是那么自在，因为他好像呆了一会儿，然后唰的一下就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冷……冷静点儿！还不快出去！”
　　“叽叽！”
　　我赶紧转过身就要羞涩的跑走，结果一回身就绊到了被撕下来的裙子，脸朝下背对着大王啪叽一声摔到了地上。
　　我：“叽叽叽嘤嘤嘤……”
　　老猴爷爷老猴奶奶们，你们要是知道我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的话，一定会谴责我的。我竟然想着还好是大王看到了，不是别的猴儿看到了。我不知不觉就占了大王的便宜。我的猴品……猴品真是太卑劣了。
　　大王在我的身后倒吸了口冷气，要不是他的双手被锁着，我觉得他肯定已经是捂着额头的动作了。因为他的声音实在已经是充满了生无可恋和忍无可忍，只听他仿佛对我的智商感到绝望般的道：“都叫你冷静点儿了，好好儿一只猴儿，怎么就连走都不会路了？！”
　　我：“叽嘤嘤嘤嘤嘤嘤嘤……”
　　大王我对不起您，我拉低了整座花果山猴儿们的智商水平，我这就消失在您的眼前！
　　这样保证完以后我唰的就跳进了土地们刚才留好的洞，脚趾落在松软的土上就跟踩在棉花上似的，一路上不知道撞了多少次脑袋才终于钻出了泥土。
　　出了洞我看准离得最近的一棵树，唰唰唰就爬了上去把自己藏在绿荫里。摘了两片冰凉的叶子糊在通红的脸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看着广阔的蓝天，心中还在畏惧着这叶子被我滚烫的脸给烫熟了。

　　大王你…哎大王你别走啊！

　　我很快又给自己做了件新裙子。这次我选的是最有韧性的草茎和最结实的树叶，为了测试裙子的结实程度我专门爬上一片倾斜的草地，然后从顶端滴溜溜的滚下来。
　　结果我好像没控制好方向，啪叽一声滚下来正撞在一颗石头上，脑袋上起了一个大包。
　　“叽……”
　　眼泪汪汪，疼死了。
　　最近好像特别倒霉。不过想想大概是因为找到大王所以用完了所有好运，好像又有点微妙的开心。
　　我真是只乐观的好猴子。
　　这时一只土地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爪子，时不时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我本来正摸着脑袋痛得龇牙咧嘴，看到他的一瞬间动作一下子僵了。我又想起他们喂大王喝铜汁的样子。
　　“嗷……”
　　土地扯了扯我的裙子，犹豫了一会儿，把一颗好看的野果放在了我面前地上。我看了一眼，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没有捡起来。
　　“嗷……”
　　土地又叫了一声。我其实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们听命于天庭和山神，他们做的事情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大王也应该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真的吞下那些铜汁。
　　大王不反感这些土地，所以他才不想为难他们。
　　但即便是知道这些，即便知道这也是大王独有的温柔，短时间之内我仍然做不到再毫无芥蒂跟这些土地们一起玩耍。
　　只要一看到他们的脸，我想到的一定是大王受折磨时痛苦的模样。
　　想到这里，我对他用力的摇了摇头。然后绕过他，爬上一棵树给大王摘起了野果。我要让大王快一点，再快一点忘记铜汁的味道，只记得野果的美味。
　　等我摘好野果下到地上的时候，土地已经不见了。我噗通一下坐在地上开始擦果子，擦着擦着就眼泪汪汪，一边想着这果子真难擦啊，一边觉得心中怅然若失。
　　我从山里走来，一直都是形单影只的。好不容易遇到能交流的土地们。
　　现在……我又没有朋友了。
　　回到那石缝前，桃核儿依旧没有发芽。上面长了几根嫩绿的野草，随着微风轻轻的晃动着。这山里真是安静得可怕。
　　石缝前已经打好了一个洞，我前后左右看了一眼，没有看到土地们的影子。想了想，叽的道了一声谢抱着那野果就从洞口钻了进去。
　　进到封印，我把野果放在地上，然后坐在大王的面前看着他睡觉的样子。
　　大王的四肢还是被紧紧的锁着，双眼也还是紧紧的闭着。我仰头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失落的心里慢慢的就充实了起来。
　　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厉害，这么英俊，连四肢被锁都好看得惊心动魄的猴子呢？
　　我真幸运呀，能重新找到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王。
　　我正手托着腮沉醉的盯着大王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目光太炙热放肆了，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唰得睁开了双眼，环视了一眼周围然后愕然的看着我。
　　“叽！”大王你醒啦！
　　“……怎么又是你这小母猴儿？！”
　　对于我的打招呼大王显然不是很买账，加重的语气里实在只有询问没有惊喜，问完这句话他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噫了一声，目光落在我的新裙子上。
　　我赶紧提起裙摆在他的面前转了个圈。
　　大王你看，这次的裙子特别结实，肯定不会再轻易的被撕开的。
　　大王又噫了一声。
　　“你这个动作什么意思，你以为俺老孙对你的裙子会感兴趣？”
　　大王就是大王，总是深谋远虑想得特别多。我知道自己就算反驳大王他肯定也是听不懂我说话的，于是乖乖的把裙摆放了下来，打开包好的带进来的树叶，从里面掏出一颗又香又大的野果子来。
　　我跟之前一样把野果子喂到大王嘴边，对他龇了龇牙：“叽！”
　　大王盯着我：“你自己呢，不会傻到自己都还饿着肚子就给我送桃儿来了？”
　　我：“……叽。”
　　怎、怎么会呢，我待会儿出去就给自己摘桃去……
　　大王嗤了一声，然后我就张大眼睛，看着他将脸凑到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得我都能看清他脸上微微泛着红的毛儿。“咔擦”，在我还呆愣着的时候大王用力咬了一大口桃儿，接着便清脆的咀嚼了起来。
　　我的猴脸“嘭”一声红透了。好近！我都能感觉到大王的呼吸！
　　大王……
　　大王吃东西的样子也好看。
　　眼睛还瞥着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腮帮子因为咀嚼一鼓一鼓的，长长的脸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变得圆圆的，像个长满了毛儿的桃。
　　……真可爱。

　　大……唔！

　　我不知道神仙和妖怪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但作为一只长生不老的猴子，我时常都会觉得时间过得怎么就那么慢。山间的风，崖顶的树，还有头顶上一成不变的石壁，都安静得像是会永远以这样的姿态留在这里，一直守到天荒地老。
　　夏天过去了，树叶开始微微变黄。某一天我爬上一棵高大的树眺望远方，目光可以看见的地方全都染上了金黄。这种黄不是颓圮和凄凉的，而是温暖的，充满了宁静的。漫山的黄叶啊，被山风一吹就簌簌簌的响起来，从高的地方看过去，它们跳跃着翻涌着，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力的波浪。
　　我抓耳挠腮的看了一会儿，这画面美得惊人，但我却没有感觉到多少快乐。
　　我想到了大王，他还是被困在封印里四肢紧锁。外面这么美，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
　　那天我饿着肚子给大王送去桃儿和野果，大王虽然吃完了我送去的所有东西，但却在我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小母猴儿，改日你要是还饿着肚子，就不用给我送野果了。就算不吃东西，俺老孙也饿不死。”
　　他说话的时候虽然是不耐烦的口气，我却一下子听得脸红。大王的声音性感又好听，他为了显得认真又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听起来便更加的让我心中酥。麻了。
　　“嗤，你脸红什么？你要是还饿着肚子进来，就离开吧，俺老孙不想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