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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王你、你会去西天取经吗？

　　大王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的，包括他说，还有几十年他就可以从五行山下出来了。
　　只是……我总也高兴不起来。
　　自由，回家，还有分别了好几百年的那些伙伴们，大王从前失去的那些本领又可以重新回来了。明明每一件都是让人高兴的事情，我却觉得心里沉重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独自爬树摘果子时我总会出神，想着当年的大王，大王身后飘着的鲜红的披风，大王头顶上威风凛凛的雉毛翎，还有大王从前神采奕奕的样子。想着想着便会叹一口气，整只猴子都闷闷不乐了。
　　或许是我的死气沉沉太过明显，终于教大王发现了。某天我将几个桃子送到大王身边，偷偷的瞧了他好几眼便要离开，却听大王将我叫住了。
　　“好好地，你怎么就又不开心了？”
　　我很委屈，但我不说。只是吸了吸鼻子就冲大王摇脑袋。
　　大王伸出指头挠了挠后颈，然后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他跟前去，却见他有些不自在啧了一声，伸出手去，在另一只被锁的手掌里拿出了一小块儿东西来。我定睛一看，然后就愣住了。
　　是从前我从花果山上带来的桃核儿，我本以为大王早已将它划碎扔掉了，岂料大王竟是将它雕成了一朵桃花儿。桃花儿的五片花瓣儿都有些向上卷起，那是桃核儿本身的弧度，每个花瓣儿边缘都很光滑，不知大王是将它握在掌心握了多久，又悄悄的摩挲过多少次，才会变得一点也不扎手。
　　我惊喜的将那桃花儿接过来，桃花儿不大，刚好能被我握住，还带着大王掌心里的热气儿呢。我抬起头去看大王，却见他在我望过去的一瞬间就将目光移开了，重重咳了一声，脸上泛起了红色。
　　“……蠢猴子，看我干什么啊。收好了别弄丢了。”
　　“叽叽叽！”我忍不住就扑到大王怀中去抱他，却见他仰着头就“嗤”了一声，嫌弃的不肯看我。但我却不管那么多，握着桃花觉得整个世界都散发出花的香味，我又不会说话，除了叽叽叽的叫，什么也表达不出我心里的喜悦了。
　　大王终于受不了我了，啧一声嫌弃的将我往他怀里一按，我张着嘴大口呼吸，只是无论怎么兴奋，却是再也出不了声来了。我搂着大王，转而去蹭他结实的胸口，直蹭得他吸了口气儿，红着脸不耐烦的低道：“你这小母猴儿！叽叽叽叽的烦死了，吵得俺老孙脑仁儿都快炸了！还蹭？再蹭俺老孙把你丢出去。”
　　只是他嘴里这样说着，手却抱住了我的背，力度温柔得教我心里都痒痒的。
　　我肆无忌惮的又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肯从大王的怀里将头抬起来。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大王，看到身边方才我带进来的桃子，就拿起一颗桃子咬了一大口。桃子很甜，我送到大王的嘴巴边去，他低头也咬了一大口。接着我们两只猴儿就将桃子嚼得咔擦咔擦的响，声音回荡在封印里清脆吵闹，就跟在比谁吃桃儿的声音更大似的。
　　最后我吃饱了，大王也将那几个桃儿啃完了。
　　我躺在大王身边的岩石上，打了个饱嗝。又将大王雕给我的桃花捧在胸口，傻乎乎的就开心得在岩石上滚来滚去。大王一直带着嘲讽般的笑低头瞧着我，瞧了许久，他龇牙呼出一口气，而后低声道：“你就做一只蠢母猴儿，也挺好的。”
　　我听到这里也不生气，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做一只猴子，做一只猴子才能遇见大王，蠢点儿傻点儿都没关系。做一只猴子，我可以在漫天闪闪的星斗下面打滚，可以在花果茂盛的花果山上满山追风。自由自在的比这世上好多聪明的人类还要快活呢。
　　我想到这里有些怀念从前了，一下子就从岩石上坐了起来，又抬起头去看大王，指了指他。
　　“我？”大王怔了怔，眉毛也往上挑了挑。过了好一会儿，他嗤笑一声，“我做海边的石头，做天上的星斗，做什么都比现在好。”
　　我偏了偏脑袋看着大王，不明白他的意思。做齐天大圣，不好吗？
　　却见他一边嘴角向上龇开勾起，露出尖尖的牙：“不论做什么……都不用历经千难万险上西天，只为了仇人相见。”
　　我更加不明白大王的意思了。
　　但大王好像也没有想让我明白。他摇了摇头，又将满头的猴毛儿都晃得乱七八糟了。
　　“你不需要明白这些，你做一只开开心心的蠢母猴子，每天自由自在漫山遍野的跑，挺好。”
　　说完，又自顾自的仰起头来，看着封印顶部，嗤笑了一声。
　　“……几十年，很快的。”

　　大王，我等您回来。

　　—　50　—
　　离开花果山去寻找大王的那几百年，我心中总是抱怨时间过得太慢。每一天仿佛都变成了煎熬，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大王。
　　重新找到大王之后，我仍旧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大王每一日都在受着煎熬，而我虽然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只是像大王说的一样，时间其实是过得很快的。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几百年于大王来说是漫长的折磨，于天上的神仙来说不过是一年零四个月。
　　几百年尚且如此，几十年便更是弹指一挥间了。
　　我陪伴大王五十一年，五十一年后的某一天，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和尚来到五行山，轻松的解开了大王的封印。
　　那时候我正在一棵树上给大王摘野果子，出来前大王还说，土外边儿最近又在闹山妖，让我摘完果子就快些回去。我害怕大王担心，听话的跑出来，几乎是四肢并用的急急爬上树。
　　树上长满了又大又红的果子，我将一颗果子握在手里还未用力去拽，却觉得身下的树震了一下，接着背后传来锁链崩开的刺耳摩擦声，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了。我猛的回头看向封印那边，却见石缝坍塌，灰尘弥漫，巨大的岩石块儿从里边儿滚出来。惦记着大王，我丢了果子就跳下了树，差点没把脚崴了，只是跑了没两步呢，就见石缝儿口的灰尘向两边散开，灰尘里，大王一边将粗大的铁链从手腕上拽下来，一边微微急促的喘息着走出了石缝儿。
　　手腕上的封印被他丢下，重重的砸在地上。阳光从云层中间洒落下来，落在大王的猴毛儿上，照得他的猴毛儿都微泛着温暖的红。他抬头闭紧双眼去沐浴阳光，然后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大王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背后还背着一个小女孩儿，咿呀咿呀的嘴里念着“大马”。
　　大王还没看见我，我便不自觉的停住了脚步。只见大王吸了口气儿，回头盯了黑黢黢的石缝儿片刻，接着却慢慢的伸出手来，从右耳里摸出了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那棒子被他一握，几百年的茧一瞬间都脱落下来，一瞬间光芒万丈，他一动，那棒子更是燃起了腾腾的火焰，映得四周的树和草都闪闪发光。
　　“我知道，这是金箍棒！诶，大圣，你要干什么呀？”
　　小和尚的声音脆生生的，特别好听，就像一排一排的编钟挨个敲过去似的。他两只手握在背篓的背绳上，仰着脑袋就对大王好奇的问道。
　　大王瞥了他一眼，低道：“闪开。”
　　说罢从地上腾空跃起，“呀”的一声怒吼，举起金箍棒便将这座小山头狠狠地砸了个山崩地裂。轰隆隆的石头大块儿大块的滚落下来，压得树啊草啊全都毫无抵抗之力，泥土唰啦唰啦的从山坡上滑落，金箍棒砸过的地方竟出现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我又激动又怀念的看着，动了动脚，想让大王下手轻点儿，别把那棵桃树也毁掉了，将来就没有桃子吃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呢，我就已经想明白了，有些失落的勉强自己闭了嘴。
　　大王现在自由啦，外边儿有那么多的好吃的，那么多的肉啊水果啊，那么多的女妖精和女仙招待，他已经不再需要我替他摘果子，也不会再需要那棵桃子树了。
　　想到这里，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的又退了回去，鼻子酸酸的，眼前也渐渐的就模糊起来。
　　大王自由了我是很高兴的，但我早就说过了。我已经……我已经是只自私的猴儿了，我预感大王要离开我了，怎么办啊，我真不想让大王离开我。
　　大王砸得怒火中烧，惊得林子里的虫和鸟都拼命的鸣叫起来。直到将嵌在崖壁里的如来佛像也砸得碎成了石块儿，大王才停下了动作，重新落在地上。金箍棒上的火焰熄灭下去，大王低头看了一眼它，压抑的吸了一口气，重新将它收进了耳朵里，光芒一瞬间收敛了起来。
　　“小屁孩儿，跟俺老孙走。”
　　“大圣，我们去哪里呀？”
　　大王抬起头来，一边迈步一边四处张望着：“找只蠢猴子，送她回家。然后送你去西天取经。”
　　大王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其实差一点就能看到我了。但我却自己往后面退了退，避开了他的视线，难过得爪子都在抖。
　　西天是哪里，取经又是什么，我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我宁愿自己是真的蠢，我宁愿大王别送我回家，我可以自己再走回去。
　　只要……只要他别去西天取什么经就好了。
　　我想和大王一起回家。
　　有他的花果山即使是一片荒芜也是我和伙伴们的家园，而没有他的花果山即使硕果累累，也称不上是一个家。
　　但大王毕竟是大王，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猴子，他走了几步而已，就看到了在角落里哭成了水猴儿的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呼吸有些不稳：“……蠢母猴儿，俺老孙出来了。”
　　我用两只爪子捂着眼睛，不愿意看大王的脸。拼命的摇头，不想让他和他身后那两个孩子看到我的模样。
　　“……嗤，哭那么多年了，怎么总也哭不够。”
　　大王龇了龇牙，拳头紧了紧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
　　我一靠进他的怀里就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将他的猴毛儿都打湿了，但大王没有在意，他用两只手臂抱紧我，龇牙低声的在我耳边道：“我只是送这和尚去西天取个经，回不了家的是俺老孙，你又哭什么？你别哭了。”
　　我不出声儿，在大王的怀里赖着不肯出来。一直哭到同土地们道了别，从地上哭到了他的筋斗云上。
　　大王也不再说话，伸出大手揉揉我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大王好听低沉的声音混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听得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里。
　　“俺老孙……必须得想办法救回他们。”
　　“……叽！”我点头。
　　大王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当年死在三昧真火里的那些小伙伴们。他是不会不管他们的。
　　“你先回花果山，俺老孙很快也会回来……到时候，死在三昧真火里的那些猴子，我也会一起带回来。”
　　我这才抽抽搭搭的从大王的胸前抬起头来，看向他的脸。
　　大王比起在封印里被锁着的时候，自由了许多，也英俊了许多。但他的表情却变得沧桑了，再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意气风发。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再也不会松开了。
　　他看着我，头顶的猴毛儿被风吹得偏向一个方向，我盯着他，觉得鼻酸，伸出爪子去就摸了摸他的脸。
　　还好……还是温暖的。
　　“叽？”大王，我舍不得离开您，您保证……您保证您一定会再回来。
　　大王望着我，或许是因为我的叫声里带着颤音教他不忍，他本来便皱得紧的眉头又深了几分。
　　“别怕，我保证。”说完又停了一下，摸了摸我的脑袋，声音柔了下去，“花果山是俺老孙的家，除了回家，我还能去哪儿。”
　　我听在耳朵里，根本不愿意去深思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会实现，只是拼命的点头，然后就又扑进了大王的怀里。
　　大王，您说的话我永远相信。
　　大王任我抱着，许久之后才嗤笑一声，拍了拍我的后背，有些不自在道：“你这小母猴儿想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俺老孙都知道。”顿了顿，声音便认真了起来，“等我回来，再说这事儿。”
　　大王想表达些什么，我其实并不清楚。但只要是他说的，我便用力点头，想让他知道他说的话我全都放在了心上。
　　离开花果山四百多年后，我终于又回到了花果山。大王将我放在花果山上，环视了一下四周，拳头便又握紧了。
　　我怕大王触景生情，便伸手去握住大王的拳头。仰着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大王低头看了我一眼，随后拳头便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
　　他一言不发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松开我的手转身便又上了筋斗云。我站在焦黑的土地上，仰着头望着他，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大王回首看我一眼，眉头皱了皱，终是又从筋斗云上下来，将我重新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力道太重，倒真的教我越发心酸起来。
　　“你就在这儿等着其他猴儿们回来，不要乱跑。我答应你，我也一定会回来。”
　　我将头埋在大王胸前点头，除了点头，我什么动作也不会做了。
　　大王放开我，乘着筋斗云离开了。我知道这次他是真的离开了，没有再回过头。我望着他的身影一瞬间消失在云朵后面，没忍住张嘴哭着随着那筋斗云跑了好几步，风吹得我头上的猴毛儿飘啊飘啊。我停住脚步，只见天空上浮着悠悠白云，蓝得一点儿杂质都没有。风吹过，云朵变了个形状，大王的背影便隐没在天边的云朵里，很快看不见了。
　　我从草裙的口袋里摸出大王雕给我的桃花儿，望着望着就又笑了起来。说不出自己是难过多一些，还是喜悦多一些。
　　大王自由了。
　　大王离开我了。
　　两件事在脑子里碰撞了一会儿，我仰着头冲着蓝天“叽”的一声就叫了出来，想让风把我的声音带给大王听到。
　　大王，我喜欢您，我等着您回来。
　　后来十多年过去了，花果山上的土地重新长出了鲜花和绿草。离开的小伙伴们也都回来了，老猴儿爷爷的身体还像从前一样健壮。
　　小伙伴们说，他们始终忘不掉花果山，一路走一路搜集种子，只想着找到更多的植物种子，将花果山重新装扮得更加美丽。我们一起将花果山重新巡视了一遍，一边走一边洒下他们从别的地方带回来的种子。
　　第二年春天，花果山上的鲜花果然比大王在的时候还要开得多，还要漂亮。
　　从一只母猴儿手里接过一朵花儿戴到耳朵上时，我想，花果山终于不再只是花果山，而是家了。
　　我每天都会到大王当年送我回来的地方去等大王，我知道外边儿春天风和日丽，夏天烈日炎炎，秋天北风萧瑟，冬天雪花纷纷。但花果山却一年四季总是晴天，我总是坐在大王送我回来的地方，仰望着那片湛蓝的天，想着大王不知走到哪儿了，又遇到了怎样的人和妖怪，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会不会去向他曾经憎恨过讨厌过的神仙求助。
　　他抬起头来看到天的时候，又不知道会不会有片刻忽然的想到我，想到五行山上又大又甜的野果，想到我睡在他身边的岩石上，而他怕我冷，单臂抱紧我的每一个夜晚。
　　可惜我不能亲口问问他。
　　我等了很久很久，大王一直没有回来。
　　但我的心里却开始有一种预感，我总觉得，大王就快要回来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老猴儿爷爷也开始来陪我等，他会摸摸我的脑袋，问我要是重来一次，我早知道陪伴大王那么多年还不能将大王带回来，还得一直等下去的话，还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的去寻找大王吗？
　　我望着老猴儿爷爷，握紧手里的桃花一边用力点头一边龇牙笑。
　　“会。”
　　我如同孕育大王的那颗冰冷倔强的石头一样，字正腔圆的说我一定会去的。
　　我想陪伴大王，我想让他在五行山下不那么寂寞，我想将自己的仰慕告诉他。我想将世界上最好吃的野果子都带给大王。
　　如果可以，我还会像现在一样努力地为他学会说话。我会对他说：
　　“大王，我真喜欢您。”
　　大王肯定就会不耐烦的龇牙，问我是哪儿跑出来的母猴子。
　　那时候，我就会特别骄傲的挺起胸膛，对大王笑起来。
　　“我就是那只在你的水帘洞里偷偷放过桃子的小母猴儿啊。我一直一直都特别喜欢你，以后我还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然后，我要扑上去，抱一抱大王。不管他怎么挣扎，我都不会再放开了。
　　“你可别再忘记我啦，大王。”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