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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雪熟练地不时轻拍着森村兰的背、摩挲着她的长发，借由这样的身体接触来安慰她。
　　　　一个人类想要在鬼族的领地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江雪已经体会过了。
　　　　过度累积的精神负担需要宣泄出来，哭泣是一个很好的办法——破坏则是另一种。
　　　　森村兰选择过后一种方法，但是，这种和她本性相悖的破坏只会在短暂的轻松后给她带来更加沉重的负担，而这些疲惫自责与歉疚又会成为呼唤黑龙神的养分，这简直是一个无法走出来的恶性循环。在无人安慰、无人扶持的鬼族领地，“黑龙神子”根本不可能得救。
　　　　能够哭出来的话，就还不算太晚。
　　　　森村兰哭了很久，就像要把所有的委屈不安、歉疚自罪都用泪水宣泄出来一样，一直哭到精疲力竭。
　　　　江雪听着森村兰的哭声低了下去，知道她大概是没力气了，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好，森村兰放下了刺猬般的抵触又哭过这一场之后已经对江雪产生了毫无来由的信任，乖顺地坐下，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巴巴地看向她，就像害怕被再度抛弃的小狗一样。
　　　　江雪叹了口气，“等我一会儿。”
　　　　森村兰低头“嗯”了一声。
　　　　江雪转身去找水来。她本想去书房把自己先前带去的水拿过来，没想到一开门，门外就站着神将天一。
　　　　“天一？”
　　　　金发的女神将笑着将手中的托盘递过去，上面摆着水和一碟点心，正是江雪非常喜欢的草饼。
　　　　“我在门外。如果需要我的话，请呼唤我的名字。”
　　　　江雪无法拒绝这样妥帖的善意，笑着点头道了谢。
　　　　“谢谢你，天一。”
　　　　天一笑着退到一旁。
　　　　江雪忍不住想起了之前阴错阳差打出来的天一结局，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作点死把天一好感度给削下去一点。
　　　　唉，太受人欢迎的苦恼啊。
　　　　江雪这么自嘲了几秒，端着托盘回到森村兰面前，把那杯水递到了森村兰面前。
　　　　“哭得累了吧，喝一点水吧。”
　　　　森村兰安静地接过了杯子小口抿着。
　　　　江雪等她喝完了，指着那碟点心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兰姬可以用一点。我非常喜欢晴明大人家的草饼，都忍不住想要挖走厨子呢。”
　　　　她也不客气，说话间就自己拈起一个咬了一口，顿时被这种迷人的口感陶醉得又想不顾后果地挖神将了。
　　　　森村兰原本不太好意思，不过江雪吃东西之后的表情实在太幸福了，非常具有煽动性，她忍不住也吃了一个。
　　　　或许是因为她很少吃到这样的东西，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因为现在陪着她的人不同，她竟然觉得非常好吃。
　　　　哭泣是一个非常消耗体力的活动，森村兰吃了一个草饼之后就忍不住又吃了第二个。
　　　　好在江雪没有在旁边看着她吃，而是也跟着慢慢地吃了一个。
　　　　等到碟子被清空，森村兰的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她的理智也渐渐恢复了一些，顿时对自己这样恬不知耻地在别人家里吃吃喝喝的表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我……”
　　　　江雪了然地笑了笑，把空盘子放到了门边去。
　　　　按照她的经验，过会儿就会有神将来收走空盘子——通常都是天一，偶尔会是天后。
　　　　江雪走回森村兰面前，端正地跪坐下来。
　　　　这种郑重的姿态使得森村兰也不自觉地调整了坐姿，从先前的随意变得端正起来。
　　　　她并没有忘记，她并不是来“做客”的——她其实是被神将们抓回来的。
　　　　因为她之前险些杀死了面前的这位少女。
　　　　现在回想起来，森村兰简直无法面对过去的自己。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一定不会那么做。
　　　　森村兰带着浓重的歉疚开口问道：“雪姬……殿下，您有什么想问的吗？”
　　　　江雪笑着摇头，“不需要对我用敬语。如果从星之一族和龙神的关系而言，我也应该称你‘殿下’，但是，你并不希望如此吧？”
　　　　“当然不会——”森村兰立刻摇头。
　　　　江雪笑望对方，“所以，我们就不要彼此为难了。我也不做多余的客套，直接说吧。”
　　　　森村兰又将背脊挺直了一些，心跳瞬间加快。
　　　　她期待又害怕着对方将要问出的话——这种矛盾令她焦灼不安。
　　　　江雪看着森村兰这样紧张不安的神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紧张啊，兰姬。我先前也问过——你来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森村兰再次感觉到了茫然。
　　　　她按照亚库拉姆的吩咐来京，如果按照那个命令，她应该协助谢夫鲁用八弦琴来诱捕白龙神子。
　　　　可是，她真的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吗？
　　　　在她出发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的想法呢？
　　　　江雪端详着黑龙神子的迷茫犹豫，追问道：“当兰姬从那位女鬼口中得知‘藤原雪姬’还活着的时候，心中是遗憾更多，还是庆幸更多呢？”
　　　　这个问题太过直白，也太过尖锐。
　　　　森村兰没有回避的余地，只能在这个提问下拷问自身。
　　　　是遗憾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当她得知“藤原雪姬”居然没有死的时候……那时候，她一边冷笑着说“下次一定会杀了她”，一边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我……”
　　　　森村兰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指甲直接掐到了掌心。
　　　　“我想……那时候……我有些高兴……”
　　　　说出答案的时候，森村兰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向江雪，一脸的不知所措。
　　　　“和我想的一样……”江雪也松了口气，如果兰姬打从心底觉得杀了她才好的话，她可就要劝不下去了，“兰姬，你很清楚吧，如果京中还有人知道黑龙神，还有可能会想要救出黑龙神子的话，只有我——只有我才会想要救出黑龙神子。你责怪我不去寻找你，正是因为你期待过，对吧？”
　　　　森村兰竟无言以对。
　　　　在她的心中，的确那样想过。
　　　　她本已放弃了希望，但是她听说白龙神子出现了，听说白龙神子第一时间就被星之一族的后裔接回了藤原家——期待和怨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生出，逐渐变得不可控制。
　　　　江雪试探着握住了森村兰的手。
　　　　“很抱歉，我没有早些去接你，现在也不能将你带回藤原家。”她顿了一下，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说，“你知道我的父兄多么重视我，桂的事情依然没有解决，如果我带你回藤原家等于想要杀了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在晴明大人家里休养，你的身体被黑龙侵蚀破坏的很严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精神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吧，负面情绪会被无限放大。”
　　　　森村兰愣愣地忘记了点头。
　　　　“你过去做的那些事并非出于你的本意。你已经很努力了。安心休息吧。兰姬。”
　　　　江雪稍稍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森村兰呆滞地看着江雪，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落下泪来。
　　　　“我……还能安心休息吗？”
　　　　她想要笑却笑不出来，最后脸上形成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神情。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我那样伤害过你啊，为什么你都不责怪我——这样的话，我……”
　　　　如果不被谴责，不被唾骂，她要如何才能赎回自己的罪过？
　　　　这样的宽容和温柔只会更加反衬出自己的丑陋。
　　　　“为什么啊……”江雪轻声笑了笑，抬手指向了森村兰的眼睛，“大概是因为——你的眼睛里写满了‘救救我’吧。”
　　　　森村兰怔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只有泪水无声地流淌。
　　　　眼里写满了“救救我”——而她曾经伤害过的人看到了这样的求救，不计前嫌地伸出了手。
　　　　江雪伸手拭去了森村兰脸上的泪水，双手捧着她的脸颊，温柔地笑着问：“在你成为‘黑龙神子’前，你是谁？应该不会只有‘兰’这个名字吧？你姓什么？”
　　　　“我……我想不起来了……”森村兰哽咽着说，“召唤出黑龙后，我的记忆也变得七零八落……我记不起来从前的事情……就连‘兰’这个名字，也是鬼族首领说的……”
　　　　江雪被这个答案惊得愣住了，以前并非如此，以前森村兰的记忆只是残缺不全，还不至于连姓名也忘记。
　　　　难道这一次因为时间太久……
　　　　她咬咬牙，再次握起森村兰的手。
　　　　“那么，在你记起原本的姓之前，你就跟我姓好了！”
　　　　森村兰惊呆了。
　　　　“……跟你姓……藤原……吗？藤原家……”她苦笑着摇头，“藤原家不会允许的……”
　　　　“不！不是藤原！而是‘江’！那才是我本来的姓！”
　　　　江雪越说越来劲了。
　　　　“你也不用担心会有人不同意，这是我师父的姓，他把姓给了我，现在我分给你！”
　　　　“江……江兰？”森村兰低声念了几次，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好啊。”
　　　　门内两人完全和解了，门外的人却有些无奈，轻轻用扇子敲着手掌。
　　　　冠以姓氏，这是多么亲密的举动。
　　　　雪姬殿下真是任性啊。
　　　　
　　　　第122章　闭门不见
　　　　
　　　　长久以来，森村兰都没有安心休息过一刻。在鬼族领地，她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得到真心的关照，而一旦她睡着，黑龙神的力量就会变本加厉地侵蚀她的精神。
　　　　白龙司掌净化，黑龙掌握着破坏。
　　　　正如白昼黑夜彼此依存，缺一不可，白龙神与黑龙神也是如此，一阳一阴，彼此协调，可是，无知的人们常常将“黑暗”等同于“邪恶”，人类错误的信仰扭曲了黑龙神的力量，终于将掌控“阴”之力的黑龙神彻底变成了破坏的邪神。
　　　　如果说白龙神就像是光明的聚集，黑龙神就是一切黑暗力量的具现。
　　　　恐怖、破坏、嫉妒、憎恨、贪婪、自私、骄傲——凡此种种负面情绪都会不断地汇聚成为黑龙神的力量，而这种满溢的力量又会反过来反馈给黑龙神子，令黑龙神子无法安眠。
　　　　这是一个错误的回环，原本不应当如此。
　　　　原本黑龙神子应当与白龙神子合作，分担了“静止”与“安眠”之力，两人共同调理世间的“气”。但是，那是正常情况下由黑龙神选出的黑龙神子，而不是已经被诅咒的黑龙神在错误的时候选出的神子。
　　　　鬼族首领亚库拉姆从京夺走了四神，加以诅咒，又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开解“黑龙神子”？他需要的正是一个濒临疯狂却又会听从命令的“黑龙神子”，他只需要一个武器，并不需要清醒的“森村兰”。
　　　　当森村兰、如今暂时改名为“江兰”的黑龙神子清晰地知道自己有了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之后，当她终于离开了阴暗诡诈的鬼族领地回到了人类之间、身边有着可以信任的人之后，她紧绷到了极限的精神慢慢放松。
　　　　有时候，人能够一直撑着，只凭着心中的一口气。
　　　　只要稍微放松，累积的疲惫感就会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
　　　　兰姬又刚刚哭过一场，体力消耗得非常大，现在精神放松下来，很快就感觉到了疲惫。她原本不好意思就这么在陌生人家中休息，硬是强撑着继续跟江雪说话。
　　　　江雪早已看穿了兰姬的倔强，在她第二次打哈欠的时候伸手帮她拭去了眼角因困倦而流出的泪水。
　　　　兰姬顿时又羞又窘迫，脸色瞬间涨红，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雪笑着站起来，向着兰姬伸出手。
　　　　“来，我带你去找个房间休息。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也经常会在这里小憩。”
　　　　兰姬下意识地握住了江雪的手，呆呆地跟着她走出了门。
　　　　江雪开门的时候看了一眼，门边的空盘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啊，神将真是好！
　　　　要不是害怕一不留神又会打出天一的结局，真想立刻向安倍晴明开口要神将啊！
　　　　江雪本来以为还要找一下此间主人，没想到安倍晴明就站在旁边回廊里俨然一副看云的姿态，她直接牵着兰姬走过去，笑着问：“晴明大人，有空的房间可以让兰姬休息吗？”
　　　　兰姬愣了愣，觉得这种问话的语气太过亲昵了，那是一种类似于和至亲说话、根本没想过会被拒绝的语气。
　　　　安倍晴明笑着点头。
　　　　“自然是有的，跟我来吧。”
　　　　兰姬有些不安，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江雪察觉到兰姬刚刚手指颤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问：“怎么了？”
　　　　兰姬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
　　　　江雪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兰姬这么认为的话，这个梦，你还能继续做很久呢。”
　　　　兰姬微微睁大眼睛，随后笑着点头，双目隐隐闪着泪光。
　　　　安倍晴明领着两人穿过结界，到了一间小屋前。
　　　　“此处目前无人居住，又在森林之中，附近有一个水潭，五行之力协调，木气旺盛，对于黑龙神子的身体恢复很有好处，以后黑龙神子就先住在这里调养身体吧。雪姬殿下觉得如何？”
　　　　江雪看到这个熟悉的屋子就笑了，回头对着兰姬开心地说：“兰姬，这里是晴明大人结界之内，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可以安心地调养身体，等到你身体和精神都好些，我再试试看说服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看看能不能要栋房子……”她说着也有点不太确定起来，声音低了下去，“应该可以吧。”
　　　　藤姬以前住的别院不就还空着吗？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啊，索性给她好了。
　　　　兰姬非常清楚自己现在不过是“受看守的囚犯”，只不过因为星之一族的藤原雪姬对她心怀愧疚，她才得以被当做“客人”。名满平安京的阴阳师有什么理由非得这样妥帖地替她考虑？无非是因为雪姬的缘故罢了。
　　　　何况，与鬼族的山洞相比，这样一间独立的屋子和这样安适的环境对她来说也已经非常非常好了。
　　　　被照顾的人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兰姬心怀感激地向着安倍晴明行礼道谢。
　　　　“多谢您，安倍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笑了笑，瞥了江雪一眼，含笑道：“你们还有话要说吧。雪姬殿下，老朽在附近等你。”
　　　　江雪真想说“你走，不要你等！”，但她看看周围这郁郁葱葱的树林顿时就怂了。
　　　　她当初在这结界里一路迷路到雪山……往事不堪回首啊。
　　　　“……我知道了。”
　　　　安倍晴明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江雪立刻拉着兰姬往屋里走，把她往榻榻米上一按，抖开被子盖到她身上。
　　　　“好了，休息吧！如果想见我的话，就跟晴明大人说，我会经常来晴明大人家，就算当时我不在，得到消息后也会过来的！”
　　　　兰姬想要礼貌地说“不用这样麻烦雪姬”，可她又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很希望能够经常见到雪姬，于是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照对方的吩咐闭上眼睛休息了。
　　　　江雪等了会儿，很快就看着兰姬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没一会儿就找到了林中倚着树假寐的阴阳师。
　　　　“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闻声转头，非常肯定地问：“黑龙神子睡着了？”
　　　　“嗯。”江雪先点了头，随后又说，“兰姬有名字，晴明大人不要总是称呼她‘黑龙神子’好吗？”
　　　　安倍晴明顿时失笑。
　　　　“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多谢雪姬殿下告知。”
　　　　江雪略有些尴尬，仔细一想，合着整个平安京可能真是只有她知道黑龙神子的名字，就连兰姬的亲哥哥森村天真也还“没找到妹妹”呢。
　　　　“……非常感谢您，晴明大人。如果不是您收留兰姬的话……”
　　　　江雪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黑龙神子在桂袭击“藤原雪姬”——这是藤原家的掌权者牢记在心还没有清算的帐。
　　　　现在黑龙神子再次出现在京，如果不是安倍晴明出手庇护，不论兰姬在哪里，都难逃一死。
　　　　或许都不用等藤原道长和伦子夫人动手，麻仓叶王之前差点就动手了。
　　　　安倍晴明不在意地笑了笑，答道：“雪姬殿下一心想要护着那位少女，老朽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况且，杀死黑龙神子并不是好事。”
　　　　江雪似懂非懂，她还真不知道如果黑龙神子死了会发生什么。不过，这种因为她想要保护兰姬所以对方就出手保护的心意让她感动。
　　　　“谢谢。”
　　　　安倍晴明笑而不答。
　　　　江雪想了想，说：“今天我可能要早些离开了。”
　　　　安倍晴明了然地说：“黑龙神子事关重大，的确需要对道长大人回报。”
　　　　“的确是要告诉父亲大人。”江雪抬头看了安倍晴明一眼，再次确认这人是狐狸成精，难怪鹰通兄长会说“害怕安倍晴明”，“不过，要先去拜访麻仓君。”
　　　　安倍晴明挑眉。
　　　　江雪都懒得解释了，老狐狸精还能不知道原因？
　　　　安倍晴明忍着笑把江雪直接送到了门口。
　　　　希诺耶立刻从牛车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迎上去。
　　　　“雪公主，今天很早呢，回家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