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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恨恨抬头：“是谁？！”
　　云头缓缓落地又化为雾气消散，只余一个五色莲花台，以及上头端坐的观音。原本在后头站着的木吒跟猪八戒一同绕到另一边儿去看孙悟空去了。
　　“你是那孙悟空叫来的？”圣婴咬牙冷哼。
　　救兵？能灭他三昧真火？
　　观音但笑不语。
　　“做什么不答话？”
　　装聋作哑的。圣婴懒得再废话，直接提起□□朝面前这人刺去。眼看着火云枪就要刺入观音心口，然而下一秒莲花台上便空空如也。
　　圣婴一□□了个空：“跑了？”
　　那边儿孙悟空躺倒在地，一身狼藉，金棕色猴毛被火灼得凌乱焦杂，他双目还紧紧闭着不曾睁开。
　　“猴哥！”猪八戒赶紧跑到他身侧将人给扶起来，“猴哥你眼睛怎么了？”
　　下一刻孙悟空睁开眼，眼底布满红色血丝。他没回答猪八戒的话，反而一把将人推开。
　　“猴哥？”
　　孙悟空咬牙撑起身，朝另一侧走去。
　　那里立着一棵被烧得焦枯的桃树，原本健康的枝干此刻仿佛老妪双手一般，更不用提那些翠绿嫩叶，早已灰飞烟灭不见踪影。
　　他想碰却不敢碰，只盯着这死气沉沉的桃树，双手攥紧。
　　“菩萨！”身后猪八戒忽然嚷道，“这……菩萨这怎么自己先跑了？不是说帮忙降服这妖物？！”
　　孙悟空微微侧过头，映入眼中的便是隐隐得意的圣婴，和他面前空荡荡的莲台。
　　木吒轻斥：“休得无礼！菩萨自有妙计。”
　　话音刚落，余光便见那狼狈不堪的猴子抽出金箍棒，直直朝那红孩儿走去。
　　“大圣！”木吒赶紧上去将孙悟空拉住，“用不着大圣出手，且等着看吧。”
　　“等？”孙悟空冷冷开口，“他五行车被毁，再无法使出三昧真火，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
　　说话间圣婴已纵身跃上莲花台，一条腿支起踩在一侧，他目光掠过那棵了无生气的桃树，又看向狼狈不堪的孙悟空，一时间心情大好。
　　那桃树精毁他计划，又实在不够识时务，好像他竟不如那只猴子似的。
　　孙悟空自然看见了红孩儿瞥向桃树的目光，顿时又攥紧金箍棒几分。身侧木吒看见那妖物不知天高地厚的得意模样心中冷笑，心道很快便有他的苦头吃。
　　也就是眨眼间的功夫，那五色莲花台蓦地褪去莲花形状，取而代之的是数把泛着锃锃冷光的尖刀，合拢在一处如同莲花瓣一般四散开来。
　　木吒微微一笑：“大圣，这并非观音菩萨的莲台，而是我父亲的天罡刀，共三十六把，可叫那妖物痛不欲生。”
　　话音刚落，尖刀就已刺穿圣婴双腿，直疼得他咬牙忍耐才不至于痛呼。圣婴没想到莲花台还暗藏这样的机关，正打算忍痛抬起双腿从尖刀上抽出，然而那刀仿佛长了眼睛，在他腿动之前顶端便朝地弯成了倒扣的弯钩。
　　这下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行脱困了。
　　圣婴原本还得意洋洋的模样已全然被痛苦神色取代。
　　“圣婴，你降是不降？”
　　观音不知何时再次出现，脸上笑意敛去大半。
　　圣婴满头大汗，额角青筋突起，一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从唇中溢出：“不降！就凭你用这下三滥手段也想降我？！你算什么东西！”
　　观音不动声色，心里念了诀，转瞬间又有尖刀刺出，直直穿透圣婴手掌。
　　他终于撑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孙悟空冷冷看着眼前的情景，只觉得此番实在便宜了他，真要论赎罪公平，那就该让红孩儿也受烈焰焚身之苦。
　　他漠然收回目光，将金箍棒收在手心。
　　等观音惩戒了红孩儿，他再去将这妖物一棒结果了。
　　猪八戒与木吒见孙悟空身形又动了动，忙侧头看过去。然而这回后者没再向圣婴而去，而是走向了一旁奄奄一息的那棵树。
　　猪八戒心里顿时浮起几分不好的预感。他赶忙追上孙悟空的步子：“猴哥，这……这……桃姑娘呢？怎么不见她？”
　　孙悟空看着面前的桃树，心里悔恨交加。
　　不该让这桃树精跟着一同上路的，就该让她留在桃林里，甚至留在花果山都好。而不是被他所累，平白无故搭上性命。
　　“……猴哥？”猪八戒又颤巍巍地喊了一声。
　　孙悟空咬牙撇过脸，不忍再看桃树凄惨的模样：“你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
　　他喉头发堵。
　　当初桃树精夸他夸得天花乱坠，结果到头来他却连她都保护不住……
　　“这，这真是……”桃姑娘三个字仿佛卡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猪八戒惊得退了两步，虽然不算多深厚的交情，但好歹一同渡过劫难，一起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感情。
　　一个小姑娘家，辛辛苦苦修炼成人形，却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给弄成这副模样。
　　“……还有救没有？”他盯着枯枝败叶，心里头还盼望着有转圜的机会。
　　孙悟空想也没想便答道：“待我去求菩萨。”
　　那边圣婴已被折磨得痛不欲生，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观音又问他：“圣婴，你是否愿意诚心皈依？”
　　半晌，王罡刀围成的“莲台”上才传来气若游丝的一句：“……弟子愿意。”
　　“既愿意，我也不再为难你。”观音心头默念，三十六把尖刀齐齐收回，圣婴踉跄落在地上，然而等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四肢时，却发现原先的伤口鲜血已全部消失不见了。
　　孙悟空冷眼看了看周身完好的红孩儿，接着望向观音：“菩萨，难道就这样饶过他了？！”
　　此时看似归顺的圣婴，却出其不意再次举起火云枪朝观音刺去。
　　仅凭这戏法似的莲台便想让他皈依？！
　　他咬牙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将□□击出。
　　观音面色分毫未变，她不紧不慢一抬手，那火云枪便脱力似的“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接着又有什么金色的物件儿从她掌心飞出，又从一个变为五个，牢牢束缚在圣婴的头顶、手腕与脚腕上。
　　“你——”
　　原本还满脸戾色的少年浑身倏的一僵，接着眉目一敛，神情变得恭顺起来。
　　“往后你便做我座下的善财童子吧。”
　　圣婴双手合十，淡淡道：“是。”
　　一双眼瞳淡然且黑白分明，看上去真像是在观音身旁修炼了漫长时日的童子一般。
　　观音又看向孙悟空，笑吟吟道：“悟空，这也算是罚过他了，如今他既已成我座下弟子，我便为他求个情。”
　　求情？
　　孙悟空从圣婴身上收回目光，对观音所说的求情避而不谈：“俺老孙有事相求。”
　　然而观音明白他这便是妥协了。
　　为何而妥协？
　　她目光含笑掠过不远处的枯败桃树。
　　“你想说的，可是那桃树精？”
　　孙悟空答：“正是。菩萨可有办法救她一命？”
　　“她虽被三昧真火所伤，然而性命却是无碍的。”观音手指微微一动，那桃树便立刻化为躺倒在地的少女，只是浑身还带着烈火灼烧过的伤痕。
　　孙悟空闻言心里一松，看见人形的桃蓁后立刻上前探查她伤势：“桃树精！”
　　然而地上的人却无半点反应，了无生气。
　　“悟空。”观音唤他。
　　等猴子看过来，观音才接着缓缓说道：“你可知这桃树精的来历？”
　　孙悟空一怔，半晌才答：“……俺老孙是在离蛇盘山不远的桃花寺遇见她的。”
　　算不上回答了她的问题，但观音也不介意，只是道：“你不知她来历，却任由她一个女妖与你们师徒四人去往西天，不怕她心怀不轨？”
　　孙悟空皱眉，神色复杂：“菩萨，俺老孙信她不会。”
　　“你这猴子，话说得笃定。”观音依旧一副不辨喜怒的模样，微微一笑道，“若想要我救她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一点。”
　　“她须得和我回普陀山。”


第32章　第三十二颗桃
　　“回普陀山？”孙悟空一愣，“为何？”
　　不止是他，一旁的猪八戒也摸不着头脑。
　　观音不答，只是抽出净瓶中的杨柳枝轻轻朝桃蓁所在之处点了点，这回倒不是瓢泼大雨，只是如同一层薄薄水雾，转瞬间笼罩整个伤痕累累的躯体。
　　片刻之后，所有伤痕消弭，一切恢复如初。那紧闭着的双眼眼睫也微微颤动，看着似乎像是要醒来。
　　孙悟空迟疑着喊了声：“……桃树精？”
　　……桃蓁觉得自己像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从她不受控制地变回桃树那一刻，梦境陡然开始。烈火、酷热、烧灼，她浑身疼得发抖，喉间却像是被谁扼住了，发不出半点声音。
　　接着眼前一幕幕都变成了迷离火光与层层烟雾，最后她堕入黑暗之中。
　　“桃树精？”
　　谁在喊她？
　　大圣？
　　桃蓁蓦地睁开眼。
　　“醒了？”孙悟空心里仿佛沉沉压着的那块石头骤然一轻。然而面前睁开眼的少女听见这声喊，先是下意识往他这处侧了侧，接着便脸色煞白的伸出手，一阵胡乱摸索后抓住他的手臂。
　　“……大圣？”
　　孙悟空低头看一眼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心里隐隐不安，皱眉看着她：“你现在觉得如何？”
　　桃蓁颤抖着嗓音：“我……我为什么看不见了？”
　　手下温热且柔顺的触感勉强给了桃蓁一丝安定感，然而无论她如何睁眼，无论她看向哪个方向，眼前都是一片密实得透不进一丝光线的黑。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依然如此。
　　“看不见？！”孙悟空一怔，接着面色一沉，转头看向不远处静立在云头上的观音。
　　观音开口道：“甘露只能痊愈她身上伤口，而被烟灼伤的双眼只能静养，并日日用我莲花池里的水清洗方能恢复。所以方才我才说她须得跟我一同回普陀山。”
　　她的眼睛还有救。桃蓁松了一口气。
　　但她也听见观音所说，需要跟着一起回普陀山才行。
　　孙悟空这才明白观音之前所说究竟是何意，他看一眼桃蓁，末了起身抬头朝半空看去：“多谢菩萨。”
　　桃蓁闻言，下意识轻声喊了句：“大圣。”
　　她看不见，因此双目茫然无焦点，只大概朝着一个方向。撑在身侧的手因为不安而暗暗蜷缩起手指。
　　知道眼睛能治好后，她虽仍然觉得有几分无助，但已经镇定了许多，其他刚才没来得及思索的事便一股脑涌了上来。
　　比如她的存在最终被观音所知晓。
　　其实她心里已隐隐有了最坏可能的猜测。毕竟从她所听见和感受到的来看，观音菩萨对她的存在没有半点惊讶，自她醒来也不曾盘问过什么问题。
　　……很可能她早就暴露了。
　　想来也是，如此重要的取经之路，神佛怎会不了如指掌。亏她还自以为瞒天过海，整日里心怀侥幸。
　　除此之外，还有便是……
　　“桃树精，你安心跟着菩萨回普陀山休养。”孙悟空目光短暂落在她双眼上一瞬，接着就像被烫了似的飞快移开。
　　“可是……”桃蓁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不知该说些什么。
　　观音只说休养，却没需要多久。
　　那她眼睛痊愈后——
　　“随我来吧。”观音和善道了四个字，微微抬手，下一刻桃蓁便觉得浑身一轻，身下像是有一团柔软云朵托着她。
　　只是因为她不能视物，所以失重感袭来时难免觉得惊慌。
　　桃蓁下意识往身侧抓了抓，却只是指尖擦过了孙悟空身上的直裰，再用力时手上抓了个空。
　　云彩托着她轻缓移动着。
　　在彻底远离之前，她听见大圣低声道：“……桃树精，养好伤就回桃林去吧。”
　　声音里，隐隐有几分自责与愧疚。
　　。
　　“哗啦”
　　一只细白素手握一节竹筒的手柄，慢慢往开满莲花的池子里探了探，等察觉落在水面上时才微微往下一倾斜，让清澈池水缓缓流入竹筒，最后再将水盛出，倒入手上的容器里。
　　那容器周身泛着莹润光泽，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桃蓁一只手在身侧撑了撑，接着稳稳当当地站起身来。
　　这是她来普陀山的第三日。那日观音将她带回来，让一个童子把她安顿在某个住处后便不见踪影，听日日给她引路将她带到莲池的那位童子说，菩萨是去紫竹林深处修炼了。
　　“桃姑娘，水打好了？”童子问道。
　　桃蓁点点头：“今日也多谢你了。”
　　童子笑了笑：“不必客气。”
　　回了她暂居的那处小院落，桃蓁先摸索着用莲池水洗了双眼，接着取了布巾擦干，预备到院子里坐着晒晒太阳。
　　最初她第一回用莲池水洗眼时很是激动，以为仙家宝物必定不同凡响，还想着是不是洗一次就能重见光明。
　　然而洗过之后却没有任何变化。
　　她这才又想起来观音菩萨说的是需要“日日用莲花池的池水清洗”，可见所需的时日大概不会短。
　　桃蓁坐在院子里又有些出神。
　　当时菩萨并没有说她需要休养多久才能痊愈，但她与大圣都没有问。
　　联想大圣让她伤好便回桃林去那句话，桃蓁已将他的意思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了。大圣不问，是因为没有存着让她眼睛恢复后与他们一同上路的意思。
　　也正因如此，那日桃蓁也没有敢问出口。
　　大圣最后说的那句话里暗含的愧疚，桃蓁听出来了。可她没来得及说自己根本没想过要去责怪谁，因为这是当初她自己的选择。
　　想到这里，她似乎又隐隐有些庆幸这莲花池的水寥寥几日暂且治不好她。
　　现在桃蓁心底鸵鸟心态占了上风——只要眼睛一日不好，她就不必去思索那些她不想考虑的问题，这样一来似乎目不能视也并非难以忍受了。
　　一晃又过了数日，观音菩萨始终没有出现过。每日给桃蓁带路的那位童子被她问及去向，也只说菩萨在紫竹林深处修炼，不得打扰。
　　桃蓁闻言也就不好再追问。
　　但其实她心里很不安。她害怕菩萨不仅早就得知自己跟师徒四人一同上路的事，还得知了自己在前几难中的所作所为。
　　她怕菩萨会看出一些……自己仿佛知道诸多隐情似的、不对劲的地方。
　　可如果知道的话，为何迟迟不问她？


第33章　第三十三颗桃
　　“……猴哥？”
　　孙悟空如梦初醒，微微侧过头皱眉看向猪八戒：“怎么？”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他否认：“没有。”
　　猪八戒嘀嘀咕咕几句，也不知在说什么，末了凑到沙僧旁边：“沙师弟，你有没有觉得……猴哥最近奇奇怪怪的？”
　　沙悟净平日里话少，大多是听旁人说，因此对于种种状况的观察也就更仔细。
　　“……是有些奇怪。”
　　沙师弟都这么说了，猪八戒便更加笃定，半晌也不知琢磨到什么，贼眉鼠眼地凑到孙悟空身旁嘿嘿笑了声：“猴哥，你是不是……在想桃姑娘？”
　　孙悟空尾巴尖儿僵了僵，他面无表情回道：“胡说什么！”
　　“我老猪可没胡说。自从桃姑娘跟着菩萨走了以后，你整日就一副苦大仇深若有所思的模样。要说不是因为桃姑娘，谁信？”
　　他话音刚落，孙悟空便轻哼一声：“又想被师父念叨？”说完拿着水壶往猪八戒怀里一扔，“打水去。”
　　“哎，猴哥你！”猪八戒恨恨盯着猴子走远的背影，“……就知道使唤我。”
　　走远了些的孙悟空随手胡乱扯了几把干草递到白龙马跟前：“吃吧。”
　　白龙马不紧不慢低下头，将干草含在口中慢吞吞咀嚼起来。
　　孙悟空也不走，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神色有些复杂地道：“变成白龙马后，桃树精站在你面前，你还认不认得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规律的咀嚼声。
　　“……”
　　孙悟空抬手一薅脸上的细软绒毛，神情古怪：“俺老孙傻了才跟一匹马说话。”
　　“悟空。”远远地，唐僧喊道。
　　孙悟空转头应一声：“师父。”
　　等人走到跟前，唐僧才斟酌着问：“你……是不是放心不下桃姑娘？”
　　“师父，你别听八戒胡说。”
　　唐僧无奈：“是为师自己看出来的。”
　　孙悟空一僵，侧过脸不知盯着哪里。
　　“不如……你去普陀山探望探望她吧。”唐僧看向大徒弟，“往日说不定再没有机会相见，趁着我们走得还不远，正好了此心结。”
　　“……什么心结不心结的，”孙悟空皱眉，“她有菩萨照拂，没什么放心不下。”
　　“这只是其一。”唐僧也不急，微微一笑道，“另外则是，她随着上路时帮了我们不少忙，还因此吃了不少苦，为师也没来得及去好生答谢一番，始终有些过意不去。”
　　看着面前别开脸的徒弟，唐僧又道：“就当是替为师去一趟，如何？”
　　。
　　日日用莲花池水洗眼的日子已过去七天，然而双眼仍旧没有任何好转。
　　这日桃蓁让那童子带她到竹林里去待一会儿，但也不敢走得太远，仅仅是在竹林边沿处找了个平坦石头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