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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莲娜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林，木屋越来越近。越过篱笆，叶莲娜看到伊萨多光着上半身，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男人原本的八块腹肌已经渐渐消失不见，腰周围已经开始有了赘肉。可是他身上的纹身和伤疤仍然狰狞和扭曲着，记录着男人过去的那些腥风血雨。

　　　　叶莲娜的心便沉了。

　　　　这就是她不想回家的原因。

　　　　待在这个房子里，她总觉得妈妈还在，可是每一次，只要一看见这个男人，她就会每天每天地被提醒着，特罗娅就像是一只垂死的老猫一样，她在即将死去之前，离开了家，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独自安睡。

　　　　叶莲娜不觉得这是爱，她认为特罗娅将她抛弃在了这里。

　　　　她沉默地走向篱笆的门，正在打盹的男人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他震惊地看着叶莲娜，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也对，上一次回来，已经是三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叶莲娜沉默地穿过院子，推开门。伊萨多跟在她的身后，男人踌躇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嘴拙，无法开口。

　　　　“下午，我带你出去打猎好不好？”

　　　　最终，在叶莲娜进卧室之前，伊萨多终于挤出了这句话。

　　　　……

　　　　叶莲娜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一觉，她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很安宁。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她恍然回到了四年前，她跟那个来自美国的男孩在这床上玩拼图，那一个下午，也是如此的宁静和平和。

　　　　叶莲娜忽然想到布鲁斯跟她讲过的那些美国的事情，自由女神像，洛杉矶和好莱坞。看起来美国是一个好地方，不然为什么人人都夸赞那里？

　　　　她推开门，看到伊萨多正在为自己的枪装子弹。男人动作迅速麻利，似乎做了成千上万次相同的事情。

　　　　“摸过枪吗？”

　　　　感受到叶莲娜的出现，伊萨多抬起头，他笑了一下。叶莲娜看到他的眼神里有光，那神情跟跳舞时的伊丽娜一模一样。

　　　　“你可不知道，刚开始，我在这个地方快要呆疯了，就漫山遍野的打猎，这整座山都快被我猎空了。”伊萨多低下头，他装着子弹的手一顿，“现在？我习惯了，如果不是这些枪和伤疤，我都快忘记我曾经是谁了。如果不是我没有张一张俄罗斯人的脸，估计我会我以为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俄罗斯老农。”

　　　　伊萨多被自己的玩笑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伊萨多看向了叶莲娜。

　　　　“拿一把，孩子。”他说，“你会喜欢的。”

　　　　·

　　　　十分钟后，两人出了门。

　　　　他背着行李，拿着几把不同的枪，带着叶莲娜向着山的另一头爬去。

　　　　“你看。”

　　　　半个多小时后，伊萨多爬山的脚步一停，他抬了抬下巴，叶莲娜看见有一只野兔在灌木丛中抖动着耳朵。伊萨多缓缓地端起长。枪，男人那悠闲的感觉不见了，他的气势一凛，枪口对准了野兔。

　　　　砰——枪声过后，子弹准确的击中了野兔。

　　　　伊萨多习以为常的跑过去捡兔子，叶莲娜倒是微微吃惊。她从来没有想要了解过这个男人，所以也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好的准头。

　　　　他们继续翻山，十分钟之后，伊萨多拽住了叶莲娜。叶莲娜看到远处又出现了一只野兔。

　　　　“这回，你来试试。”伊萨多小声的说。

　　　　他将猎/枪递给叶莲娜，他站在叶莲娜的身后，调整着她的姿势。

　　　　“肩膀要这样……对，手指搭在这里，小心后坐力……好，准备好了就可以开枪了。”

　　　　叶莲娜端着枪，她眯起一只眼睛，从准星里注视着那个在草丛里跳动的兔子——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感觉驱动着她，叶莲娜注视着那兔子，她扣动扳机，砰——

　　　　整个山区都回荡着响声，那只兔子倒下了。

　　　　“干得漂亮！”伊萨多哈哈大笑起来，他用力地拍着叶莲娜的肩膀，“我就说你有天赋，看看，没有人能够第一次摸枪就射/中活物！”

　　　　叶莲娜甚至没有反感伊萨多拍她的肩膀，她的嘴角也不由得翘了起来。

　　　　伊萨多注视着她，男人的目光温和。

　　　　“你终于笑了。”他说，“这是你这两年里，和我相处时，第一次露出笑容。”

　　　　叶莲娜收起了笑容，她的脸上看起来又有些冰冷，其实她只是愣住了。

　　　　晚上，两人找了一块狭小的空地露营，伊萨多将打到的兔子拔毛、去除内脏，然后生火，将兔子穿到树枝上，放在火上烤。叶莲娜就坐在一边，注视着他有条不紊地完成这些繁忙的工作。

　　　　“等会就能吃了。”伊萨多说。

　　　　在忙了好一阵之后，他终于能坐下了。

　　　　两个人隔着火堆而做，叶莲娜看着火堆发呆。

　　　　“莫斯科之旅怎么样？”伊萨多问。

　　　　如果是以前，叶莲娜不会理他的任何问题，男人问完便低下头扒拉火堆，他自己都没有在意——毕竟，这整整两年，他一直就是这样被忽视过来的。

　　　　“还好。”没想到，叶莲娜开口道，“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她教我抽烟喝酒，还有打架。”

　　　　伊萨多有点吃惊，然后他大笑起来。

　　　　“我喜欢你这个朋友，我觉得我们能说道一块去。”他说，“你留她的联系方式了吗？”

　　　　叶莲娜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留？”伊萨多说，“以后等你走出去之后，你会需要这种有趣的朋友的。”

　　　　“为什么要留？”叶莲娜撇开目光，她注视着火焰，“既然最后都要分离，还不如刚开始就不要有关系。”

　　　　“不会有人离开你的。”伊萨多皱起眉毛，“你这么会这样想呢？”

　　　　“我妈妈不就离开我了吗？”叶莲娜厌厌地说，“她那么突然地就走了，我那时那样小，甚至都不懂什么叫做分别。我都没有好好地跟她告别，她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将我一个人抛弃在这里。”

　　　　“她没有抛弃你，她爱你，胜过爱这世界上任何事情。”伊萨多说，他欲言又止，“她——她真的是不得已才离开的。而且，她不是把我叫过来陪你了吗？”

　　　　“对啊，那你为什么听她的话？别说你欠她人情。”叶莲娜说，她注视着伊萨多的眼睛——男人的眼睛是一种深琥珀色，“如果这里真的这样无聊，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会离开的，但是我要带你走。”伊萨多说，“只要你准备好，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我不想离开这里。”叶莲娜说。

　　　　“为什么？因为伊丽娜吗？”伊萨多摇了摇头，“你太年轻，你一无所有，所以你才紧紧地攥着自己唯一的友情不放。可是相信我，孩子，外面有更加丰富的世界在等待你闯荡。”

　　　　“我不在意。（I'dot　care。）”叶莲娜不屑地说。

　　　　“现在你们两个的彼此需要是对等的，可是等有一天，叶莲娜结婚生子了呢？”伊萨多说，“那个时候，她所有的重心都会从你的身上转移到家庭的身上，那个时候你还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吗？”

　　　　叶莲娜沉默了。

　　　　“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答应过我会保护伊丽娜。”她说，“我会一直保护她，直到另一个人出现，继续保护她，我才会放手。”

　　　　伊萨多不说话了，他从背包里拿出啤酒，隔着火抛给叶莲娜其中一罐，男人晃了晃酒瓶，他笑了。

　　　　“不论如何，我今天很高兴。”他说，“今天我们两个说的话，赶得上过去一年里的总和，谢谢你。”

　　　　奇怪的男人。

　　　　叶莲娜打开易拉罐，她想。

　　　　只不过——她忽然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他了。

　　　　//

　　　　一晃眼，又过了一个月。在这一段时间里，叶莲娜总算是没有那样反感回家了，她大概一个星期会回去住两天，这对于伊丽娜和伊萨多来说，已经足够欣慰了。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伊丽娜正在帮着保姆整理卫生，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一定是叶莲娜。这样想着，伊丽娜勾起了嘴角，她放下了抹布。

　　　　“来啦！”

　　　　伊丽娜打开门，她的嘴角还在上扬，就凝固住了。

　　　　“你好，伊丽娜小姐。”

　　　　站在门口的不是叶莲娜，而是伊萨多。男人微笑着的时候，左脸上的那一条伤疤随着面部肌肉而微动。

　　　　·

　　　　伊萨多坐在餐桌旁，伊丽娜为他倒了杯水。

　　　　“您今天来这里，是有事情找我吗？”伊丽娜拉开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是的，伊丽娜小姐。”伊萨多握着水杯，他的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滑动着，“为了叶莲娜，我有件事想要跟您商量。”

　　　　“您说。”

　　　　伊萨多沉默着。

　　　　“我想带叶莲娜离开俄罗斯——至少，是离开这里。”他说。

　　　　伊丽娜愣愣地注视着他，过了半响，她才垂下头，梳理自己的长发。

　　　　“哦，这——这很好啊。”她有点干巴巴地说着，露出了笑容。

　　　　“我并不是说希望她离开您，伊丽娜小姐。”伊萨多沉声道，“其实我有件事情一直都没有告诉过叶莲娜——她的母亲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伊丽娜吃惊地看着他。

　　　　“她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有一些仇敌，所以她才会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就是为了避开那些人。”伊萨多深沉地说，“那些家伙一直都在寻找她……特罗娅察觉到了，她为了不拖累叶莲娜，所以才忽然离开了她，引开了那些人。因为只有特罗娅死了，那些人才不会知道她还有一个女儿。”

　　　　“这……这真是……”伊丽娜震惊地轻声喃喃道。

　　　　“可是我觉得那些人还没有放弃，或许他们现在就在搜寻叶莲娜——您也看见了叶莲娜和特罗娅长得有多么的相像。”伊萨多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认为我最好带她离开这里。”

　　　　“好啊，那你就快带她离开吧。”伊丽娜毫不犹豫地同意道，“您千万要保护好她的安全。”

　　　　“那当然，就算是死，我也会保护好她的。”伊萨多平静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只是……伊丽娜小姐，这需要您的帮忙。因为……只要您在这里一天，她就不会肯离开的。”

　　　　伊丽娜低下头，她的目光黯淡了下来。

　　　　“我明白了，伊萨多先生……”她轻声说，“只不过，在我这样做之前，您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你说。”伊萨多立刻坐直了身体。

　　　　伊丽娜抬起头，她注视着伊萨多的眼睛。

　　　　“您……是她的生父吗？”

　　　　……

　　　　·

　　　　“我要离开这里了。”有一天，伊丽娜忽然毫无征兆地说道。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叶莲娜正趴在她卧室的床上看书。叶莲娜抬起头，她有些发愣。

　　　　“什么？”她说，“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叶卡捷琳堡。”伊丽娜笑着说，“那里的舞蹈学院很著名，我已经到入学的年龄了，今年就能考。”

　　　　“这么突然？”叶莲娜吃惊地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当然是认真的啦。”伊丽娜坐在她的身边，女孩翘着脚，“我也想要有系统的舞蹈训练，而且，在那学校里上学的男生们，肯定也会比外面的人更加靠谱一些啦。”

　　　　“那我怎么办？”叶莲娜愣愣地说。

　　　　伊丽娜注视着叶莲娜，她叹息了一声。

　　　　“莲娜，你有没有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我可以想要有爱情，但是我不能为了男人而活。”她说，“这对你也一样，我们知道我们彼此的友谊珍重，可是，我们不能为了彼此而活，不是吗？”

　　　　……

　　　　几天后，当叶莲娜回到木屋里的时候，女孩看起来有些郁闷。

　　　　“哟，回来了？”伊萨多正在晒太阳，他上下打量着叶莲娜的神情，“怎么了？”

　　　　“伊丽娜要离开了。”叶莲娜嘟囔道。

　　　　她不再说话，直接走入了自己的卧室，郁闷地将自己埋入被中。

　　　　伊萨多跟了过去，他靠在门框上。

　　　　“不会吧？”他说，“她会不会是开玩笑？”

　　　　叶莲娜闷闷地摇了摇头。

　　　　“她要去上舞蹈学校，学费都交好了——”她说，“我今天去她家，发现她家里的东西都打包了一半了。”

　　　　伊萨多暗暗吃惊伊丽娜的决绝和利落。伊丽娜的确是个好姑娘，如果不是现实无奈，其实他也并不反对叶莲娜跟她的友谊——至少，跟伊丽娜在一起，叶莲娜不会成长成一个坏人。

　　　　五天后，伊丽娜真的搬走了，叶莲娜亲自将她送到了那个城市里。

　　　　回来之后，叶莲娜无处可去，每天便只蜷缩在自己的卧室里。

　　　　有一天，伊萨多觉得时机成熟了。

　　　　“既然这样，我们也离开这里吧。”伊萨多说，“你还没有受够这个地方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莲娜就坐在窗边，自从伊丽娜离开之后，她越发的沉默寡言。

　　　　伊萨多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叶莲娜的回答，终于，女孩缓缓地点了点头。

　　　　//

　　　　伊萨多原本计划着直接带着叶莲娜离开俄罗斯，可是计划临时有变，他们便落脚到了圣彼得堡。而叶莲娜并不知道，伊丽娜其实并没有去叶卡捷琳堡。

　　　　伊丽娜原本是想去叶卡捷琳堡的，可是她那神龙不见首的爸爸从她的保姆那里知道了这件事，立刻打电话制止了她——他不想让伊丽娜顶着家族的名字考入学校，最好连大城市都不要去。

　　　　在叶莲娜离开之后，伊丽娜曾经回过乡下，回到那老房子，独自住了一段时间。可是一个人的时光实在是太难熬了，更何况是在这穷乡僻壤之中。

　　　　于是，伊丽娜再次搬家——她搬去了一个小镇子，虽然没有莫斯科大，但是至少那里有电影院和商场，比原来的乡下好多了。

　　　　伊丽娜没有继续跳舞，因为她爸爸知道了她参加比赛的事情，给她打来了电话——他不希望她抛头露面，引起其他人的关注。

　　　　伊丽娜在这个小镇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图书馆里当图书管理员。她本来以为这样至少还能看看书，可是没有想到，管理书籍是十分麻烦且繁忙的，她要给新来的一批一批书排好编号，还要清理库存等等等等。有的时候，她还要连带着整理一下图书馆的卫生。

　　　　有的时候，下班时间都要延长。当然，作为管理员小小的便利，伊丽娜可以在下班后继续待一段时间，看自己想看的书。

　　　　保姆波茜阿姨仍然在照料她，可是伊丽娜越来越不想回去。她不知道叶莲娜去了哪里，可能已经离开俄罗斯了吧？她现在独自一人，回到家后的寂寞和孤独使得她更愿意泡在寂静的书籍之中。

　　　　长大之后的时光，远没有伊丽娜小时候认为的有趣。她童年时幻想未来的五彩缤纷，似乎就一点点地在这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被消磨干净了。

　　　　然后她发现，叶莲娜是她那些美好过去的唯一见证，可是现在她也离开了她的身边。

　　　　伊丽娜并不知道，在阴差阳错之中，她选择的这个小镇就在圣彼得堡的旁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开车快的话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

　　　　她曾经尝试过谈恋爱，可是没有一个年轻人能够给她坚定的爱和关怀，伊丽娜一次次寻找，又一次次失望。难道，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是她父亲和杰夫一样不可信任吗？

　　　　她偶尔也会去圣彼得堡，却不知道叶莲娜也在这个城市里。当然在更多的时候，伊丽娜就在这座圣彼得堡旁边的小镇安静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她那双原本弹钢琴的手开始越来越习惯搬运重物，她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回家，一个人生活。

　　　　伊丽娜每天的时间表逐于稳定，她每天都是固定的时间去上班，固定的时间下班，回家。

　　　　伊丽娜总是衣着长裙，裙摆在走路的时候摇曳晃动，犹如春日绽开的花朵。她的长发披在肩膀，脸蛋漂亮又温柔无害。她总是那么善良，在回家的路程当中，她会在一个公交车点暂时停下，喂养在这里生了小崽的野猫。

　　　　她总是独自一人，美丽又孤独，似乎照亮了这个城市寂静的街道。

　　　　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时间一长，一个居住在这个镇子偏僻位置的男人盯上了她。

　　　　在某一天，踩点多日的男人跟上了独自下班回家的伊丽娜。

　　　　·

　　　　叶莲娜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晚上八点，圣彼得堡正在下一场大雨。

　　　　窗外的大雨噼里啪啦的击打在玻璃上，让叶莲娜几乎难以听清话筒里保姆波茜阿姨的声音。

　　　　“波茜阿姨，您别再哭了！”叶莲娜被她哭得头仁直痛，更何况这让她心慌，她根本不知道保姆到底在为何哭泣，“哭解决不了问题，明白吗？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擦擦眼泪，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