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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瓶儿记-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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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走到巷子尽头,在一扇破旧的大门前停住脚。
  木门油漆剥落,印迹斑驳,门上的两根铁环都生了锈,巷子里到处都是垃圾,污浊不堪。
  玳安也算是有体面的小厮了,穿戴比普通百姓好得多。他走在这脏旧的老巷子里,忍不住一路踮着脚,心里奇怪老爷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西门庆站在木门前,静立了许久,门内隐隐传来呼喝声。
  玳安壮起胆子,问:“老爷,这里面住得是谁?小的上去叫门吧?”
  “不用。”西门庆道,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拍响门。
  “谁啊?”门内有人应声,声音既粗犷又有些暗哑,似乎有些年纪了。
  门开了,玳安定睛一看,只见一位年约50多岁的小老头站在门后,身材精瘦,双目炯炯有神,手里提着一根丈余长的棍棒,棒身光滑无比。看得出,经常被人使用才会如此油光水滑,像抹了一层透亮的清漆似的。
  “哼!”那人见了西门庆,只一愣就发出一声冷哼。
  玳安朝后缩了缩。
  那人转身朝里走,西门庆一脸平静地跟在他后面,进了门。
  玳安赶紧跟上,反手掩上大门。
  那人回到院子里,摩挲两下手里的棍棒,忽然呼呼喝喝地耍起棒法来,引起一片飒飒风声。棍棒如龙戏水,轻松自如,灵活多变。
  玳安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冷僻肮脏的巷子里,竟然住着这样一位高手。
  那人连耍了十几招,忽地一棍子打在院角的一株矮冬青上面,矮冬青顿时塌了大半。
  他收回棍棒,急转回身,踏步上前,在玳安的目瞪口呆中,迎面朝西门庆的脑门劈去。
  玳安来不及惊叫,只见西门庆把腰一弯,身子一矮,躲开这一棍,避到了旁边。
  那人的棍棒似蛇一般,紧随而至,西门庆放开手脚,两人当场就打了起来。
  “哎,哎!”玳安叫了两声,他想上去帮自家老爷,可高手过招哪有他这个三脚猫功夫都不会的人插手的地方?
  他哎了半天,没办法,只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左右一瞧,捡起地上被那人劈断的一根矮冬青的树枝捏在手里,鼓足了劲,准备冲上去营救自家老爷。
  西门庆虽然从小耍得一身好拳棒,在这位老人面前却没讨到好。
  不防那人一棍子打在他的大腿上,然后抽棒收身。
  西门庆微微喘着气,平静地看着他。
  那人嫌弃道:“腿无力,多久没练了?哦,对了,听说前些天你大病一场,传得满县皆知。怎么还没死?”
  “你这人好无礼!我家老爷好心买礼来看望,你怎么这样说话?”玳安手拿一根细树枝,大骂道。
  那人笑笑,冲玳安挥了挥手里的棍棒,玳安吓得一缩,赶紧躲到西门庆身后。
  西门庆微微一笑,道:“玳安,我让你准备的酒席呢?叫他们送来。”
  玳安看了两人一眼,最后还是转身出去了。
  “让您失望了,没死成。”
  “是吗?那可不止我失望,估计整个清河县的人都挺失望吧?”那人扔了手里的棍棒,开始收拾院里的东西。
  院子里极简陋,左边院角处有一座小小的石磨,凹槽里还有没洗净的黄豆粒,右边靠墙放着一个半旧发黑的木架子,缺了口的竹筐里晒着几片黑黑的菜叶。
  那人在石磨后面翻出一个上了年头的木凳,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吃酒楼小厮抬来的席面。
  “哎,我家老爷坐哪儿?你倒是坐得稳。”玳安横眉怒目地看着吃得自在的老人。
  老人一边往嘴里塞肉,一边指着一旁的木架:“那底下还有一个凳子,不嫌弃就坐它吧。”
  玳安走过去,把凳面朝地放的凳子拖出来,用衣袖擦干净,顿时生气了。
  这木凳只有三条腿,怎么坐?
  酒楼的小厮机灵,立马道:“我家酒楼离得不远,小的马上回去搬椅子。”
  “快去,快去!”玳安吼道。
  西门庆走到老人跟前,虽然打斗了一番,却衣袍不乱,身上洁净得如同一张白纸似的。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老人面前,一杯端在手里,一掀袍子跪在老人身前,捧着酒杯道:“师父,不肖弟子来看您了。”
  玳安被这场面震得失了语言,张着嘴,久久回不了神。
  天呐,他怎么没听说过自家老爷还有师父的?
  老人夹了一大块烧鹅扔进嘴里,咽下肉,吐出骨头,才道:“当不得,当不得。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师父,这些年是我的不对,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还请喝了我这杯酒吧!”西门庆一脸真诚。
  “哼!”老人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忙着欺行霸市,当你的官,发你的财,跑我这里做什么?你也瞧见了,这里就我一个人,可没有漂亮小娘子给你勾搭。”
  “师父,”西门庆一脸羞惭,“我如今都改了。”
  老人掏掏耳朵,吃惊道:“这年头,狗都不吃|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更新万字了哦,往后接着凌晨自动更新,谢谢大家的支持。
祝周末愉快~
多谢【王丹】、【一捧雪】、【白羽流星】、【远远妈】、【疏狂】、【小陆子】灌溉的营养液。
    
    ☆、第 82 章

  西门庆跪在老人面前; 跪得笔直; 神色如常; 仿佛那句狗不吃|屎只是用来形容玳安的。
  “师父; ”他恳切道; “往年是我不懂事,伤了您的心; 难道就不许人悔改么?佛祖也说回头是岸呢。您老人家真不想见到我?”
  老人见他跪了这么久; 态度还挺端正; 即使自己有心激怒他; 也没变脸色,不禁叹了口气:“我张天全,也只不过在你小时候教过你几下拳脚,当不得师父二字。你起来吧。”
  西门庆跪着不动,手捧酒杯道:“一日为师; 终生为父,还请师父喝了我这杯酒。”
  张天全冲玳安道:“还不快把你家老爷扶起来?他跪在这; 我连肉都吃不香了。”
  玳安不敢动。
  张天全瞪了西门庆好几眼,没奈何; 接过他手里的酒杯; 道:“快起来吧; 小心我这院子污了你的衣服。”
  西门庆见他肯接酒,利落地站起来,高兴道:“我知道您老人家爱吃肉,特意备了这一桌好酒好肉……”
  “说吧; ”张天全打断他,“你来是做什么的?不说清楚,我就不吃了。”
  西门庆赔笑道:“也没旁的事,就是忽然想起您了,便过来看看。”他抬头看看四周,“您一个人在这里也太寂寞了,不如回我府里去住,往后我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
  “你可别吓我!”张天全拿起筷子,又吃了一块肉,“我在这住习惯了,你府上全是好东西,规矩又大,我不自在。”
  西门庆略略思忖:“等会儿我让人送十两银子来,给你过日子用。”
  “你还不说实话?又请我吃肉喝酒,又说送我银子。”
  “呵呵,”西门庆笑道,“也没旁的,就是想再跟着您学功夫。”
  张天全一拍大腿,这事划算啊,便道:“行啊!往后你有空了就过来,我再教你一回。”
  西门庆欢喜起来,张天全又道:“对了,那十两银子是按月还是按年?”
  酒楼的小厮搬来两把簇新的红木椅子,油漆涮得光滑透亮。
  张天全一见就很喜欢,一脚将自己之前坐的旧木凳踢开,伸出油腻腻的手指,指着红木椅道:“快搬过来,我也坐这个。”
  小厮立刻抬了一张放在他身后,张天全一屁股坐下去,扭了两下,甚感满意,抓起鸡腿继续啃。
  另一张椅子则放到席面的另一边,玳安用袖子擦了擦椅面,恭请自家老爷入座。
  西门庆坐下,替张天全斟酒。
  张天全虽然上了年纪,身材精瘦,胃口却不小,倾刻间,一桌上好的席面就被他吃了大半。
  他打了个饱嗝,吸溜一口杯里的南酒,咂着嘴道:“好酒好菜!我都多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只要师父喜欢,往后我常送来。”
  “别,”张天全放下空酒杯,“人一辈子能吃多少饭,是有定数的。我可不想一下子就将后面的饭全部吃光,然后挨饿等死。”酒足饭饱,他感到很惬意,摇头晃脑起来,“有福莫享尽哪!往后逢年过节的,你孝敬我一点也罢了,平时就不用了。我这肚子它实诚哪,天天大鱼大肉的灌它,准闹毛病。就得粗茶淡饭,偶尔来顿好的,它就踏实了。”
  西门庆垂着眼皮:“师傅说得有道理,若我早些年能多听听师傅的话就好了。”
  张天全斜了他一眼。
  20多年前,西门庆年纪小小就失恃失怙,虽有一间小药铺,却朝不保夕,时常被街上的混混欺负。
  张天全遇见他时,他正被几个混混堵到街角,打得鼻青脸肿,还恶声恶气地问他要钱。
  西门庆不敢反抗,从兜里摸出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递过去。
  张天全一见就大怒,飞起几脚将混混赶跑,骂他:“别人欺负你,你不会欺负回去?就由着他们这么欺负你一辈子?真没种!”他一把将西门庆拉起来,怜悯道,“小子,要不要跟我学几招?”
  张天全是个卖豆腐的,虽然不是正经的武学师傅,但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学了一身好功夫。
  他父亲对他说:“天下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我没有别的留给你,只有这一口小磨。所以,你从现在起,好好跟着我练武,将来你做豆腐才不会觉得辛苦。”
  西门庆看他不像坏人,点头答应。自从天天来他家练武,风雨无阻,学得有模有样。
  不出几年,他就学得一身好拳棒,街上的混混流氓再不敢来欺负他。
  他的心越来越大,越来越野,不仅收服了整条街的混混流氓,甚至混成了他们的头头,还学会了赌博、逛妓院。
  张天全一看,这和他的初衷不一样啊,管又管不住他,便厉声喝斥:“我教你功夫是让你防身,不是让你去欺负别人的。你若再这样,以后就别来了!”
  没想到,那家伙硬气,当真没再来过。
  张天全也没放到心上,他俩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西门庆既没拜过见师礼,也从没送给束修给他。
  张天全每日只做两扇豆腐,卖完拉倒,回到家就呼哧呼哧练他的棍棒。
  他教西门庆练武,也只不过是顺手而已。
  “你小子硬气了20年吧?”张天全奚落道,“我还以为你会把这股硬气带进棺材呢!”
  “师父。”西门庆脸色微红。
  “打住,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喊我大哥就行了。叫什么师父,没得把我叫老了。”
  西门庆今年33岁,张天全51岁,称呼无所谓,关健要让被称呼的人感到舒心,他从善如流道:“大哥。”
  “嗯,”张天全露出满意的微笑,“从明天开始,你有空了就过来,我俩一起练练。”
  西门庆:“大哥这些年,过得可好?”
  张天全看看四周,不耐烦道:“你不是看见了?还是老样子,既没发财也没饿死。对了,你还给我带了礼?吃的留下,其他的不要。”
  西门庆笑了,喊玳安把食盒递过去,道:“我知道大哥不讲究穿着,就爱吃点好的,所以备了这些。”
  张天全就着玳安的手看了看,不禁很满意:“还算你有心。”
  西门庆在他大哥家里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发黑,家家户户开始掌灯,这才起身回府。
  吴月娘坐在上房,一连使丫头去前院问了三四遍。
  小玉看着桌上冷掉的饭菜,小心翼翼地问:“大娘,饭菜冷了,我端下去热一热吧?”
  吴月娘木着一张脸,端端正正地坐着,一身大红的衣服在烛火下看起来就像新娘子。可惜,她脸色憔悴,眼角皱纹纵横,凭添了一股老气。
  “撤下去吧,不用了。”吴月娘冷淡道。
  玉箫忽然一脸喜色地进来,笑道:“老爷回府了,他说一会儿就过来。”
  吴月娘忽然被注入活力,整个人生动起来,忙不迭喊小玉:“快快,把饭菜热一热,再拿一坛好酒来。”
  上房里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
  西门庆回了府就先进书房,听了春鸿的回话,知道月娘来问了数次。
  他一边洗脸换衣,一边吩咐春鸿:“你去二娘李娇儿那里,把后院各项支出的账本拿到上房。”
  洗漱完毕,出了书房,往上房疾走。
  他才刚进院子,就见吴月娘倚在门边,笑着迎过来。
  “老爷,下午去了哪儿?可用了饭?”吴月娘一边笑问,一边伸手想去扶西门庆。
  西门庆快走一步,躲开她的手,头也不回道:“还没用,你这里可吃过了?”
  吴月娘收回手,脸色如常,柔声道:“我一直在等老爷。那可太好了,一起用吧。”
  两人在饭桌前坐下。
  西门庆见桌上全是大鱼大肉、煎炸油腻之类的菜色,顿时失了兴致。
  吴月娘不知他心中正在嫌弃,自顾替他倒了杯酒,又夹了一块炸过的肥鹅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西门庆推开酒杯:“不喝酒,收下去吧。”
  吴月娘神色一顿,随即道:“不喝也好。您也该少喝些酒,没得喝坏了身子。”
  西门庆并不动筷子,问月娘:“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月娘殷勤劝菜,笑道:“先吃饭,吃完再说。”
  西门庆便低下头,开始吃饭。
  每样菜都太油腻,他就着那块肥腻腻的鹅肉吞了小半碗饭,就不肯再吃。
  吴月娘只以为他下午在谁家吃酒席,因此肚子不空,便也没放在心上。见老爷停了筷子,她也停下筷子。
  丫头们把饭桌抬下去,在窗边榻上摆好炕桌,新上了两碗热茶,两人移座过去。
  西门庆端着茶漱口,慢慢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吴月娘先笑了笑,看着老爷满脸青春,她想起镜子里的自己,笑容有些挂不住。
  西门庆等得不耐烦,放下茶盏就想走,春鸿忽然进来了,手里捧着几本账册。
  “对了,之前后院的开支都是李娇儿在掌管,我拿过来了。从今天开始,由你管着吧。”西门庆道。
  吴月娘一喜,脸上笑容盛放:“既然老爷看得起我,那我就好好管着。若有不当的地方,还望老爷多多指教与体谅。”
  “嗯,那我走了,你好生歇着。”西门庆站起身。
  吴月娘跟着站起来,几经犹豫,对一旁的小玉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拉着玉箫下去了。
  “老爷,”吴月娘站在西门庆面前,仔细端详着他,言语恳切,“老爷现在是信不过我了吗?”
  西门庆眉眼不动,静静地看着她,吴月娘这副真诚的面孔他见过无数回。
  比如劝他少去妓院、少喝酒、少打骂小妾,但他还见过她别的样子。
  吴月娘又道:“六娘和三娘倒也罢了,虽只是小妾,收着自己的嫁妆倒也说得过去。我原本就只是替六娘收着的,她既然要,就给她罢了。只怪她进府这么久,从未向我开过口,我一心只记挂着老爷和府里的杂事,倒把这事给忘记了。”
  西门庆不打断她,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吴月娘:“我自从嫁进府里,扪心自问,事事都以老爷为先。可是,老爷,您为什么忽然不相信我了?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说到这里,她忽然掉了两滴泪,将脸上涂抹得厚厚的粉底冲出两道痕迹,“老爷您说,我哪里做得不够,我改,我改。”
  西门庆忽然伸出手,在那两道痕迹上摸了摸,又在指尖捻了一下。
  哦,原来她之前一直都涂了这么厚的粉。
  吴月娘只在西门庆面前哭过一回,就是他快要死的那次。那会儿他精力不济,哪里能发现这些细微之处?这会儿仔细一瞧,原来粉底下面,她的皮肤又黄又粗糙。
  吴月娘以为老爷在替她擦泪,脸上显出娇羞的红晕。
  西门庆抽出手帕擦了擦指尖,平静道:“不把银子交给你,就是不信任你?原来你的信任是用银子来体现的?倘若我是个穷光蛋,全身上下只有几个铜板,你也要替我收着吗?”
  吴月娘娇嗔道:“怎么可能呢?老爷真会开玩笑。”
  西门庆摇头:“我没有开玩笑。你收着自己的嫁妆就是了,别的不用你操心。”说完,不再留恋,大踏步走了。
  吴月娘想拦又不敢,眼睁睁看着老爷走得没影,心里快要被气死了。
  小玉进来,拿起一旁的账本,喜滋滋地对月娘说:“大娘,这下好了,往后府里的开支由您管着了。”
  吴月娘忿忿不平道:“什么府里?也只有后院而已。难道你以为前院的开支能过我的手?”
  小玉劝她:“这也是好事嘛。”
  吴月娘一屁股坐下来,埋怨道:“事情琐碎不说,还没几个银子。”
  小玉暗暗撇嘴,心想,大娘以前大笔银子收得手软惯了,这几个小钱自然看不进眼里。老爷都把自己的私房抬走了,她何苦还想着从前呢?不如抓住手头的,好歹也能落几个钱不是?那边院里的二娘,就靠着这一处,每月都能落下好几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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