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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小说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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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
  “拿点钱给约瑟,派他去付吃牡蛎的钱吧,现在,只差教
  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你务须设法教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之后都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向牡蛎贩子问:
  “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两个半金法郎。”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子儿的银币,他找了零钱还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
  “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兄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铜子儿给他做小费。他向我道谢了:
  “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布施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在美洲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两个金法郎交还父亲时,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
  “要花到三个金法郎?……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发言了:
  “我给了十个铜子儿做小费。”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
  “你发痴了,拿十个铜子儿给那个人,那个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紫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海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哲西岛。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再和我的茹尔叔见面一次,想自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牡蛎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给这种可怜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圣马洛号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
  从此我就永远没有再见过我父亲的兄弟了!
  这就是你会看见我有时候拿出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币施给流浪者的理由。

'16'一场决斗

  战争结束了,德军暂时仍旧驻在法国,全国张皇得如同一个打败了的角力者压在得胜者的膝头下面一样。
  从那座精神错乱,饥饿不堪而百般失望的巴黎市里,头几列火车出发了,开向新定的国界去,慢吞吞地穿过好些村落和田园。初次旅行的人都从列车窗口里注视着那些完全成了颓垣败瓦的平原和那些烧光了的小村子。好些普鲁士兵戴着黄铜尖顶的黑铁盔,骑在那些仅存的房子门外的椅子上吸他们的烟斗。另外好些个正在那儿做工或者谈话,俨然像是门内那户人家中间的一员似的。每逢列车在各处城市经过的时候,大家就看见整团整团的德国兵正在广场上操演,尽管有列车轮子的喧闹,但是他们那些发嘎的口令声音竟一阵阵传到了列车里。
  杜步伊先生在巴黎被围的整个时期中,是一直在城里的国民防护队服务的,现在他剩了列车到瑞士去找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在敌人未侵入以前,由于谨慎起见,她母女俩早已到了国外。
  杜步伊本有一个爱好和平的富商式的大肚子,围城中的饥馑和疲乏却绝没有使它缩小一点儿。从前对于种种骇人的变故,他是用一片悲恸的忍耐心和好些批评人类野蛮行动的牢骚话去忍受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他到了边界上,才第一次看见了好些普鲁士人,虽然从前在寒冷的黑夜里,他也尽过守城和放哨的义务。
  他现在又生气又害怕地向这些留着胡子带了兵器把法国当老家住着不走的人细看,后来,他心灵上感到了一阵衰弱无力的爱国热情,同时,也感到了那种迫切的需要,那种没有离过我们的明哲保身的新本能。
  在客车的那个车厢里,还有两个来游历的英国人用他们那副宁静而好奇的眼光向着四处注视。这两个人也都是胖子,用他们的本国话谈天,有时候打开了他们的旅行指南高声读着,一面尽力好好儿辨认那些记在书上的地名。
  忽然,列车在一个小城市的车站上停住了,一个普鲁士军官,在佩刀和客车的两级踏脚板相触的巨大响声里,从车厢的门口上了车。他的高大的身材紧紧裹在军服里,胡子几乎连到了眼角。下颏的长髯红得像是着了火;上唇的长髭须的颜色略微淡些,分别斜着向脸儿的两边翘起,脸儿好像是分成了两截。
  那两个英国人立刻用满足了好奇心的微笑开始向他端详了,杜步伊先生却假装看报没有去理会。他不自在地坐在一只角儿上,仿佛是一个和保安警察对面坐下的小偷儿。
  列车又开动了。两个英国人继续谈天,继续寻觅着当日打过仗的确实地点,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忽然举起胳膊向着远处指点一个小镇的时候,那个普鲁士军官伸长了他那双长腿把身子在座位上向后仰着,一面用一种带德国口音的法国话说:
  “在那个小镇里,我杀死过12个法国兵。我俘虏过两百多个。”
  英国人都显得很有兴致,立刻就问:
  “噢!它叫做什么,那个小镇?”
  普鲁士军官答道:“法尔司堡。”
  后来,他又说:
  “那些法国小子,我狠狠揪他们的耳朵。”
  后来他瞧着杜步伊先生,一面骄傲地在胡子里露出了笑容来。
  列车前进着,经过了好些始终被德国兵占住的村子。沿着各处大路或者田地边,站在栅栏拐角上或者酒店门口说话,一眼望过去,几乎全是德国兵。他们正像非洲的蝗虫一样盖住了地面。
  军官伸出一只手说:
  “倘若我担任了总司令,我早就攻破了巴黎,那就会什么都烧掉,什么人都杀掉。再不会有法国了!”
  两个英国人由于礼貌,简单地用英国话答应了一声:“Aoh!yes!”
  他却继续往下说道:
  “20年后,整个儿欧洲,整个儿,都要属于我们了。普鲁士,比任何国家都强大。”
  两个担忧的英国人再也不答话了。他们那两副脸儿夹在长髯之间像是蜡做的一样绝无表情。这时候,普鲁士军官开始笑起来。后来,他一直仰着脑袋靠在那里来说俏皮话了。他讥诮那个被人制伏的法国;侮辱那些业已倒在地下的敌人;他讥诮奥地利,往日的战败者;他讥诮法国各州的奋激而无效的抵抗。他讥诮法国那些被征调的国民防护队,那些无用的炮队。他声言俾士麦将要用那些从法国夺来的炮去造一座铁城。末了,他忽然伸出了那双长统马靴靠着杜步伊先生的大腿;这一位却把眼睛避开,连耳朵根都是绯红的了。
  两个英国人仿佛对什么都是漠不相关的了,俨然一刹那间他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岛国里闭关自守,远离了世界上的种种喧闹。军官抽出了自己的烟斗,眼睁睁地瞧着这个法国人说:
  “您身上没有带烟吗?”
  杜步伊先生答道:
  “没有,先生!”
  德国人接着说:
  “等会儿车子停了的时候,我请您去给我买点来。”
  后来他重新又笑起来了。
  “我一定给您一份小帐。”
  列车呜呜地叫了,速度渐渐地减低了。他们在一座被火烧毁了的车站前经过,列车随即便完全停住了。
  德国人打开了车厢的门,随即抓住了杜步伊先生的胳膊向他说:
  “您去替我跑腿吧,快点,快点!”
  有一队普鲁士兵在这车站上驻防。另外又有好些沿着月台上的木栅栏外面站着看。车头已经呜呜地叫起来预备开车了。这时候,杜步伊先生突地向月台上一跳,尽管站长做了好些手势,他连忙跳进这辆客车的一个邻近的车厢里了。他独自一个人了!他解开了坎肩的钮子,心房真跳得厉害,于是又喘着气去擦额上的汗。
  列车又在另一个站里停住了。那个军官忽然又在杜步伊先生的车厢门口出现并且又进来了,立刻那两个被好奇心驱使的英国人也跟着他都上来了。德国人在法国人的对面坐下,始终带着笑容:
  “您刚才不肯替我去跑腿。”
  杜步伊先生回答:
  “不肯,先生!”
  列车又开动了。
  军官说:
  “那末我剪您的胡子来装我的烟斗吧。”
  于是他向着他面前的这一位的脸伸过手来。
  两个英国人始终是镇静自若的,都目不转睛地瞧着。
  德国人已经抓住了他嘴唇上的一撮胡子拔起来,在这当儿,杜步伊先生只反手一下就托起了德国人的胳膊,抓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推倒在座位上。接着,他气得发狂了,鼓起腮帮子,睁圆着两只冒火的眼睛,一只手始终扼住他的嗓子,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开始愤不可遏地向他脸上打个不住。普鲁士人猛力挣扎了,想去拔自己的刀,想箍住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对手。但是杜步伊先生用自己那个大肚子的重量压住了他,并且打着,不住手,不换气,也不管什么地方,老是打着。血出来了,那个嗓子被扼的德国人只是干喘,咬牙切齿,极力想推开那个气得发狂对他乱打的大汉子,但是毫无用处。
  两个英国人为了看得清楚一些,已经都站起并且走到跟前来了。他们都挺直地站着,满腔的快乐和惊奇,预备从这两个打架的人当中,各选一个来赌胜负。
  末后,杜步伊先生被这样一个劲的死斗弄乏了,他忽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重新坐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那个普鲁士人由于惊惶和疼痛弄得一直摸不着头脑,所以并没有对杜步伊先生扑过来,后来在缓过气来之后他才说:“倘若您不肯用左轮手枪来和我决斗,我就要宰掉您!”
  杜步伊先生回答:
  “只要您愿意。我完全同意。”
  德国人接着说:
  “我们立刻就要到斯特拉斯堡了,我可以找两个军官来做公证人,在这趟车子离开斯特拉斯堡以前,我是来得及的。”像火车头一般呼啸的杜步伊先生,向那两个英国人说:
  “您两位可愿意替我做公证人?”
  他们俩齐声用英国话回答:
  “Aoh!yes!”
  列车停住了。
  在一分钟之内,这普鲁士人找到了两个带着左轮手枪而来的同事,于是这一干人证都走到了城墙底下。
  两个英国人不住地拿出表来看,提快了脚步儿,匆匆地预备一切,他们怕的是耽误时刻,赶不上坐着原车赶路。杜步伊先生从来没有用过手枪。现在却被公证人把他牵到一个和对手相距二十步的地点了。有人问他:
  “您预备好了吗?”
  他口里正回答:“预备好了,先生。”眼里却看见了那两个英国人中间的一个已经撑开了雨伞为自己遮住阳光。
  一道声音发出了命令:“放!”
  杜步伊先生不等瞄准,信手放了一枪,后来莫名其妙地望见那个站在他对面的普鲁士人摇晃了一两下,接着就伸起了两只胳膊,直挺挺地扑着倒在地下了。他已经打死了他。一个英国人喊了一声“Aoh”。这声音因为喜悦,因为使他满足的好奇心又因为快活的沉不住气而发抖。另一个英国人本来始终握着自己的表,这时候挽着杜步伊先生的胳膊,用体操步儿拉着他向火车站走。
  第一个英国人,双手握着拳头,双臂夹住身体跑着,一面用法国话数着步儿:
  他们三个人虽然都是大肚子,却并做一排用快步向前直跑,仿佛是一张滑稽日报上的三个滑稽角儿。
  “一,二!一,二!”
  列车开动了。他们都跳到了车上。这时候,两个英国人都摘下了他们头上的旅行小帽举在空中,接着就大声喊了三次:
  “Hip,Hip,Hip,Hurrah!”
  随后,他们挨次庄重地向杜步伊先生伸出右手,握手之后就折转了身躯,仍然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他们的角儿上了。

'17'床边协定

  壁炉里大火熊熊。在日本式的桌子上,两只茶杯对面放着,而那茶壶在旁冒着热气,正对着兰姆酒小高颈瓶一旁的糖罐子。
  沙吕尔公爵将他的帽子、手套和皮衣扔到了椅子上,而那位公爵夫人脱掉了舞会衣裳,对着镜子略略整理一下头发,她一边甜甜地对着自己微笑,一边用她纤纤十指的指尖和晶莹的戒指轻轻拍着自己鬓边的鬈发。而后她转身对着丈夫,他看了她几秒钟,好像有什么不便说的念头使他烦恼,因而有点犹豫。
  最后他说了:
  “今晚上你让人捧够了吧。”
  她用眼睛审视着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种胜利的挑战火焰,于是回答说:
  “但愿如此。”
  然后她坐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他坐在她对面,一面撕开一个黄油小面包,一边接着说:
  “这简直有点可笑……这是我的感觉。”
  她问道:
  “这是一场戏吗?您是不是打算责备我?”“不,我亲爱的朋友,我只是说培列先生在您身边几乎闹到了失礼的情形,要是……要是……要是我有权利……我就会生气。”“我亲爱的朋友,坦率点。您今天的想法不再是去年的想法了,就这么回事。我知道在有了一个情妇,一个您爱的情妇时,您是几乎不关心人家是不是在追求我的。我给您说过我的悲伤,我说过,就像您今天晚上,但是理由更充分。我的朋友,您搞上赛尔维太太,您让我心痛,您使我成了笑柄。您答复了什么没有呢?唉!您让我清清楚楚体会到我是自由的;在有知识的人之间,婚姻只是一种利益的结合,一种社会联系;而不是一种道义关系。这是真的吧?您曾让我了解您的情妇比我强无限倍,更吸引人,更女性。您说过:‘更女性些!’所有这些,无疑都是由一个教养良好、备受赞扬的男人在小心谨慎的方式制约下,以一种我至表尊敬的文雅方式表达的。我对此是彻底了解的。
  “协商议定了我们将从此共同一起过活,但完全分开。我们有一个孩子,他构成我们之间的一线联系。“几乎是您有意使我看穿您要的只是面子,因此我如果高兴,我可以找一个情夫,只要这种关系保持秘密。您曾冗长地论说妇女们的精细之处,她们维系礼仪的巧妙等等,而且讲得很好。
  “我懂得了,朋友,完全懂了。您那时在恋爱,对赛尔维太太爱得很;而我合法妻子的柔情,法定的柔情使您烦恼。很可能,我偷到了您的某些办法。我们从此分别生活。我们一块儿到社交场中去,而后我们各自回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一两个月以来,您采取了一个妒嫉的丈夫的姿态,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亲爱的朋友,我一点也不妒嫉,可是我怕看到您会连累自己。您年轻、活泼、富于冒险……”“对不起,如果说到冒险,我要求在我们之间衡量一下。”“瞧,不要开玩笑,我求您。我作为朋友给您说话,作为一个谏友。至于您方才说的那些,那是过于夸大了。”“完全没有。您承认过,您对我承认了你们的关系!这就等于给了我权利模仿您。我还没有做到……”“请允许我……”“请让我说下去。我还没有办成。我还没有一个情夫,我还没有……直到现在。我在等待……我在我……我没有找到。这人应当是个好的……比您好的。这是我对您说的恭维话,而看来您没有注意到。”“我亲爱的,所有这些玩笑话都是完全不合适的。”“但是我完全不是开玩笑。您给我说过18世纪,您曾让我会意您曾是个‘摄政’者。我一点没有忘记。一当我与人发生了瓜葛,不复是现今的我的那一天,您会有得好看,您听清楚,您会,甚至您自己对此还没有疑心到……像别人一样做了乌龟。”
  “啊!……您怎能说出这样的字眼来?”“这样的字眼!……可是在听到姬尔太太说赛尔维先生的神气像个当了乌龟的,在大找他的绿帽子时,您笑得发疯。”
  “在姬尔太太嘴里显得好笑的话,到了您嘴里就不合适了。”“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您对乌龟这个字用于赛尔维先生时感到十分有趣,而用于您时,您就判定很不悦耳了。都决定于观点。此外,我并不坚持用上这个字,我之说了它,只是为的看您是否成熟了。”
  “成熟……作为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人。当一个人听到说这句话时发怒,那是他……烫痛了。在两个月以后,如果我说起……一顶帽子,您会首先笑起来。就是……是的……人在其位,就不见其怪了。”
  “您今天晚上太缺礼貌了。我从没有见过您这样。”
  “啊!瞧着吧……我变了……变坏了。这是您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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