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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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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点多钟,Mendès的家里人还有其余的宾客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们亲热地和两位主人打招呼,再从Lea那里拿到包装好的小礼物——没有人不喜欢礼物,法国人尤其。
萧恒留意到Pascal带了相机,虽然是很小的一个,但他在杂志上见过,性能非常好,适合这种喧闹且的人多场合。他注意到萧恒的眼神,朝他露出鼓励的微笑。
尹琼的大多数的法国朋友都认识尹时京,这不稀奇,但他们和他讲话的同时也没有冷落一旁的萧恒。他们大多数都很友好,和传言里的倨傲不同。萧恒长舒一口气,将学习法语提上了日程——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来的宾客大多和两位主人差不多年纪,少数几个年轻人除了萧恒他们就是Mendès的妹妹Anna。据Mendès的母亲说,她今年二十岁,在巴黎四大读历史。
说话时她的眼神一直在萧恒身上徘徊,萧恒对上她的目光,她坦然露出个明媚的笑容,和她母亲说的羞涩内向完全两样。她们和Mendès一样有好教养,从不问些要人难堪的问题。Anna博学但不炫耀,闲聊也格外愉快。
从人群里脱身后,他想去找尹时京,发现他在那边和盛装打扮的尹琼说话,顿住脚步。
他说不出自己不肯上前的理由,正犹豫,忽然身旁一位女士找他聊起天。她好似只是不习惯一刻不与人说话,讲的东西很随意,他起初心不在焉,后来慢慢地投入进去,也笑起来。
等他再度找到尹时京,那出小插曲就被遗忘。
下午女人们聊艺术、电影等文雅话题,男士们在客厅里抽烟,谈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萧恒一直跟尹时京待在一起,看书、说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光是在沙发上抽烟,听唱片消磨时光,险些忘了今夕几何。
茫茫然地消磨掉白天大半时光,夜里的重头戏才终于到来。
晚宴前的酒会设在三楼的露天阳台。虽说十一月有些寒冷,但这几天巴黎天气晴朗,夜空可见度高,月色撩人,隐约的群星闪烁,露天酒会别有一番情调。
今夜的乐团先到一步。合着靡靡乐声,每个人都面上带笑。酒精是最好的气氛催化剂,能将一分的笑容和欢乐变作十二分。
尹琼挽着Mendès姗姗来迟。她身着白色蕾丝裙子,头发高高挽起,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从眼神里淡去,美得有些不像话。他们甫一露面便成为人群的中心,每个人都靠过来,或是祝贺或是赞美。
“你要过去吗?”
萧恒和尹时京站在稍微远离人群的地方。
“有什么话白天都和她说了。”尹时京摇头,“她享受作人群的中心,我们就不过去打扰了 。”
就在酒会将要结束时,远处一阵嘈杂,天空中突然亮起一片绚丽焰火,起先五彩斑斓的,什么花色都有,最夸张的是一颗桃心,后来只剩下金色的流星雨缓慢下坠,将夜空照得如白昼,留下黯淡的烟尘。
即使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可宴会的气氛已完全地炒热起来。
如果说焰火是今夜的第一个高潮,那第二个高潮铁定是Lea推着十几层的蛋糕过来。
蛋糕上惟妙惟肖地立着两个小人,一个是尹琼一个是Mendès,它们比真人笑得更甜。待到席间的人草草吃过一些蛋糕,乐团的演奏便戛然而止。静默让空气里的某些因素逐渐发酵——不是不安,而是对接下来所有事情的期待。
待到轻快活泼的小提琴再度降临时,尹琼脱掉外套,任由Mendès将她牵起来滑进舞池跳今夜的第一支舞。他们一边跳一边笑,那笑容萧恒经常在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脸上见到,很无忧无虑的样子,令人羡慕。
或许一段关系里不会永远是好的那些东西,但是萧恒隐约能察觉到,尹琼比和之前任何一任在一起时都要开心。周围所有人都在笑着拍手,Mendès的母亲在他们滑步到这边时,还悄悄地向他们眨了眨眼睛。
跳完开场舞,就轮到他们所有人了。萧恒身边是尹时京和Anna,尹时京被一位稍年长些的女士邀请走,他来不及反应就被Anna带入了那旋转的中心。
这一跳起舞就停不下来。男女老少的血管里不再流淌着血液,仿佛只有酒精和音乐,一圈又一圈的,而乐团也像是被他们的喜悦所感染,演奏愈发地随意,不再拘泥于古典乐的形势。
萧恒和Anna跳了两支舞,又被尹琼和一位不知名的法国女士拉去。待他好不容易歇息下来,发现尹时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现场女多男少,难得有两位长得好看的年轻男性,自然大受欢迎。
见周围气氛热烈,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尹琼和Mendès身上,而且有不少同性别的人也抱在一起,他本来想过去请尹时京跳一支舞。无论能不能和人说,他们都是在一起的。
本来是这样子的,只是中途出了些意外。
差不多将要午夜,大厅仍旧热闹得不像样子,笑的笑闹的闹。
想要从这样的喧嚣里离开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萧恒悄悄地带上大门,沿楼梯下楼,回到自己二楼靠右的房间里。周遭骤然变得安静,他不太习惯地按住还沉浸在狂欢里的心脏,茫然地等它跳得不那么厉害,好似要从胸腔里挣脱。
他没有开灯。床头第二格抽屉,里面摆着他痛恨至极却不得不一日三次按时服用的各种精神类药物。他一整晚都和其他人在一起,险些就忘了自己和正常人之间还差了点东西。
可能和血液里残留的肾上腺素有关系,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一时没注意,纸袋子掉到地上,一半的药片洒在地毯上。愤怒骤然撕开平和的表象,从裂缝里涌出来,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心。他有些挫败地蹲下来,抱住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好让挫败和怒火慢慢倒回去。
这药医院管得非常严,每次梅医生都只能算好日期给他定量开。这样丢了大半,等他回去要求补开肯定会受到一系列盘问,麻烦得要命——哪怕梅医生信任现在的他,知道不会滥用药物,但考虑到他极其不好的前科,有些流程肯定要走。
苦涩的药片贴着舌根化开,他就着冷水将药片吞服。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挪动身体,跟死了一样,只剩胸口一点点起伏。
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和隐约的音乐,起初只有一点点,后来愈发清晰。
圆舞曲之后忽然换成了更狂野的,热烈奔放的舞曲和尖叫笑闹令人仿佛置身于蛮熟红裙舞娘、玫瑰花和斗牛士的西班牙酒馆。
仿佛过了午夜,所有人难得放纵,都放开了礼数教条的限制,在舞曲和酒精的双重刺激下开心得忘乎所以,似乎要这样一直跳到长夜消逝,太阳升起。
萧恒走到窗户边上,冰冷地玻璃贴着他发烫的脸颊,因先前汹涌而起的愤怒和无力似乎也被这冰凉的温度所缓和,不再如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
玻璃倒影里的男人脸色苍白,鼻梁高挺,嘴唇单薄,眉骨的轮廓有些锐利,但眼神是柔软无力的,好似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兴趣。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长相,觉得薄幸又阴郁,但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他可能只是不喜欢这副和他母亲如出一辙的疯狂神情。
那样多的情绪堆积在他的心里,当中有些明明不属于他,却要他着实难受。直到他摸到一手灼热的液体,看到那微弱的反光,才知道自己又失去控制,难以自制地哭泣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浇了一捧冷水到自己脸上,洗去泪水,然后用毛巾粗暴地擦干。
终于等他狼狈地从房间里出来,黑暗里似乎有一个人的影子在那里。
“你……”
他认出了这是谁。
“萧恒。”
“嗯?”他没有靠近。
“我想找你跳舞,结果没找到你。”尹时京站在背光的位置,如一片比夜色更深更重的影子,如何都照不透,“问Lea,她说你悄悄下来了,然后我就来找你。”
“我也想……”我也想找你跳舞。这话萧恒说了一半就停住,做出副无所谓的样子,耸了耸肩,“我有些累,想出来透气,马上就回去……你做什么?!”
尹时京的手指从他的眼角擦过,那温度让他背脊发麻。
平时里再隐私的地方都触碰过,他很少觉得不好意思,甚至会期待再多一点。可他刚刚因为一些很不好的原因哭过,即使冷水冲洗了很多遍,那股灼热的酸涩仍停留在眼球表面。
他只能寄希望于这里太黑,尹时京无法发现异状。
“你……”他闭上嘴不去看尹时京的眼睛。
夜越来越深,当城市安静下来,光害不再如前半夜那样强烈,夜色愈发清亮起来。
“怎么哭了?”
尹时京的一举一动都让他心惊胆战,好似已看穿了他那层正常人的伪装。
“心情不好吗?”
“没有。”他回答得太快了,话音刚落就觉得不妙。
尹时京扣着他的肩膀,凑过来亲吻他。
刚一凑近,萧恒就闻到酒气——除了酒会上五色缤纷的鸡尾酒,餐桌上开了一瓶又一瓶的红酒和香槟,一样样混杂下来早就分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喝醉也不奇怪。他缓缓地张开嘴,手指按在尹时京的脖子上,而整个人却被他用力地按在玻璃窗上。
背后是冰冷的玻璃,而身前是温暖而结实的怀抱。
余光可以瞥到楼上的辉煌灯火和底下的花园。他像是窒息,有些想要挣脱这样的吻,但过了几十秒,又沉迷地闭上眼睛——身体上的欲望如一团藏着暗火的灰烬,可精神上的依赖如何都扯不断,他喜欢尹时京,喜欢得都有些恐惧了。
有些东西看起来还是原样,但分明有种更黑暗的意味在里面。
第20章
彻夜笙歌的人仍在喧闹,只是房间里似乎隔了层东西,外头的热烈无法感染到分毫。
他们站得很近,连影子都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好似真的是亲密无间的情侣。
“我们……”萧恒许久才组织好的词句刚开头就被尹时京竖起的一根手指给堵了回去。
尹时京用指尖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嗓音有些沙哑,“虽然气氛很好,但我有话要问你。”
“可是……”他们已经离开得足够久,该回到那恍若未有尽头的狂欢中,随其他人一起放纵。
“没人会在意的。”见萧恒还想反驳,尹时京轻笑一声,“我比你更了解我妈妈,她正在兴头上,难道我们要专程去扫她的兴?”他嘴角微扬,可眼神清清醒醒,半点都不像烂醉的样子。
萧恒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索性不再开口。
他们就这样待在黑暗与静默中,可心境一点都不平和——至少萧恒是这样,他心烦意乱地用指甲刮蹭身后的墙纸,好似这样能让他稍稍放松下来。
“萧恒,你在吃什么药?”
“你在说什么?”他心头警铃大作,表面上兀自作镇定状,“我上次不是说了吗,是维生素。”
“你觉得我会信吗?”尹时京语气平淡,像在谈判桌上讲公事,一定要讲出个所以来。
“为什么不信?”萧恒顺着他的话往下,“很普通一件事。”
“以前痛得睡不着你都不肯从床上起来,现在怎么会了?”尹时京忽然抬起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掌心温暖得他都忘了要躲开,然后很快挪开,“我都没有忘,没想到你居然忘了。”
“想不到你还记得。”骤然忆起旧事,他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下,涩得慌。
进入高中的那年,他的发育期姗姗来迟,一口气长了整整十五公分。因为神经跟不上骨骼的生长速度,那一年里他时常硬生生从睡梦中痛醒。就算是这样,医生开的钙片他都吃得稀稀落落,时不时漏掉一两回,然后晚上继续在床上打滚,第二天上课都没有精神。
最后他父母只能去拜托和他关系好的尹时京每天盯着他在学校里吃药。
“但人都是会变的。”萧恒搬出他常用的借口,“现在我……”
他忽然词穷。
为了表面的正常和光鲜,他说了太多的谎,每一个谎言背后都需要千千万万个谎言来圆。而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谎言里,真的值得吗?
“实话实说,萧恒,我知道你在吃抗抑郁症的药,而且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尹时京望向那片朦朦夜色不语,过了许久才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咔哒一声点燃,“你以为你做得很隐蔽吗?萧恒,我只是不想再装不知道了。”
他低头抽烟,薄薄的烟雾后头,眼神都透着倦怠和疲惫。
勉强自己做一件不怎么乐意的事情很久,任谁都不会觉得欢愉。
平日讲法条讲合同的场合,萧恒总有说不完的话,从不肯轻易吃亏,可此刻他的脑子像是锈住,稍微思考一下都僵得厉害。
过了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声音很轻,甚至都要被远方隐约的音乐盖过,“可能是前段时间工作压力有些太大,辞职后调养下就好了。这个病很常见的。”
他清晰地听到尹时京叹了口气,继而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不忍和为难,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令自己难堪的话。
“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好不好。”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又是好长一段寂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边的欢呼和笑闹渐渐地轻了。也许最好的做法是随便找个话题岔开,但萧恒不知道要谈论什么,便在静阒中等待他的下一步。
这段暧昧的关系当中,作主导的永远都是尹时京而不是他。
眼见那支烟将要燃尽,尹时京转过头看他,微微地笑着,“其实在英国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吃那些药。萧恒,你大概从来都不知道你的谎言有多么不堪一击。”
真要说的话,其实他的语气很柔软,但内容着实残酷,残酷得萧恒几乎想转身逃开。
那眼神将他钉在原地,他都能想象出尹时京说出这句话时,心中伴随着残忍的快意——也可能只是他在恐慌中生成的错觉。就像那些处心积虑又老谋深算的猎人,面对自己的猎物,一点点抛出筹码,冷酷地粉碎对方微弱的抵抗,不给半点反抗逃走的机会。
——尹时京究竟知道了多少?他还有多少事情没有和我说?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害怕,不要焦虑,不要失控。
“是吗,什么时候?”
“有一次你出门出的匆忙,就放在餐桌上。我稍微查下就知道那是治什么的。”
说到后面,尹时京放缓了语气,里面的某些情感近乎于哀恸。
“你搬走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尖锐的蜂鸣占据着萧恒的大脑,令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东西。尹时京知道了他不是个正常人,那他还知道什么,他知道那件事吗?不,不可能,他应该不知道,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那个下午,没有人会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他只想逃走。
逃走。快些从这个人面前逃走。
他低声说,“既然这样,我们不应该继续在一起了。”惶惶然间,他手抖得很厉害,伸进口袋才想起自己戒烟已经有段时间,“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对你不公平,我……你总有一天会觉得厌倦的。”之前犹豫了那么久的话,现在反而可以摊开了说。
无论尹时京对他是怎么样的感情,他都不该再把他视作自己救命稻草。
他险些忘了这里是自己的房间,几欲转身就走。
“我不能害你。”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尹时京的眼睛,“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他这么好的人。我不值得。
“你在胡说什么?”
先前的一点温柔如冰雪消融,只剩下十成十的冷漠。
尹时京冷冷地盯着他,好似真的发怒。
“我没有胡说。”说话时,他的心头苦得厉害,“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他等不到尹时京对他感到厌倦的那一天了。
很久都没人说话。其实他并没有多么坚定,只要对方稍微强硬点就会露出丑态,但也许这样就算是说通——尹时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少年时期求而不得的那一点执念算不上什么。
无论是爱或是不爱,深陷泥泞之中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我走了。”
生怕自己反悔,他挣开尹时京松松握着的手腕,朝门边走去。
宴会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但在那之前他可以去别的地方冷静一下。
只要冷静,就能慢慢接受他们从今夜分开的事实。
“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的。”尹时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淡得吓人,“我等了这么久,哪怕你会把自己毁掉,我都不会再放手。”
随后有人大踏步过来,拉住他将他强行搂进怀里。
尹时京比他稍微高一些些,修长有力的手指覆在他的后脑,半强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你……”他靠着隐隐透露对方灼热体温的羊毛织物,眼前一片漆黑。
呼吸间是古龙水绵长的木香尾调,暖得心都要烧成灰烬。他本来还想挣扎,可喉咙里哽着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早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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