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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悻悻放开，扭动手腕：“如果它只钻出一个头就抓的话，下面那截很可能会断在地里。因为它骨头多，特别灵活，爬行的路径是非常复杂的，弯弯绕绕。要是随便拉，那就浪费了。”
　　江彻却在想别的事情：“我们对老黄和老黄上的动物来说，其实就是掠夺者吧？”
　　林尼停下了脚步：“是的。”
　　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闯入别的星球，掠夺资源并且破坏生态环境。
　　和之前所见的掠夺者最大的区别，不过是量的差别而已：他们需要的只是补充自己营养和饱腹的食物，只要能让六个人吃饱就可以了。
　　林尼抓抓头，颇有些尴尬：“要不我再给你们讲讲生命公约？”
　　宋君行：“不需要了。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他们之中，也许只有林尼最在意生命公约。这个制约马赛星际探险者在旅行途中各种行为的约定，在此时此刻，完全没有任何效力。
　　他们继续往前走。之前发现的那片白骨蛇聚居地已经被抓得差不多了，他们必须要翻越一个山岭。山岭之后已经超出了凤凰号探测的范围，但很幸运，他们看到了山脚的一大片泥潭。
　　宋君行抖开布袋，推了把林尼：“走吧，别多想了，活着最重要。不是被我们吃，就是被巨蝎吃嘛。”
　　林尼看他一眼，没吭声。虽然宋君行嘴上说着“活着最重要”，但之前捕捉白骨蛇的时候，他不仅放过了许多明显还未长大的白骨蛇，就连白骨蛇生活的泥潭周围的植物也没有任何损坏。
　　他们要活着。
　　然后在活着之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去维护生命公约，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宇宙里永恒不变的强大规则。
　　哪怕在茫茫的宇宙中，不会有人知道他们违反生命公约，也不会有惩罚降临。
　　林尼和宋君行并肩行走，心里翻来覆去，都是一个想法：这个垃圾管理员，确确实实是他父亲手底下出来的。
　　虽然吊儿郎当，虽然满嘴胡话，但也坚强、强韧，和所有李斯赖特将军手里出来的军人一样，拥有轻易不会变改的灵魂。
　　他心想我也变了。我居然开始欣赏一个垃圾的灵魂？！
　　宋君行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顺着并不陡峭的山坡滑下，先检查了自己大腿和屁股，高兴地喊道：“太好了，衣服没破！”
　　飞廉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不要太吵嚷，我无法监测你们周围的情况，小心引出巨蝎。另外，什么是生命公约？舰长如果有空，可以告诉我么？”
　　“当然可以。”林尼在通讯器里听到了古怪的声音，敲了敲头盔，“飞廉，你在听什么？”
　　那是语速飞快的对话，林尼可以确认的只有一点：这不是马赛语，反而更像飞廉和江彻曾经用于交谈的某种古老语言。
　　“我在检索长扬舰的语音记录，找一些东西。”飞廉说，“不必管我，请继续吧。”
　　泥潭里的白骨蛇比前一个地方更多，而且一个个都懒洋洋的，对三人伸过来的掠夺者之手无动于衷，竟然没有丝毫反抗。
　　“太乖了……太蠢了！”宋君行十分兴奋，嘴上不停叨叨，沿着泥潭绕了一圈。
　　泥潭周围长满了一人高矮的灌木，老黄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灰扑扑的，只有长年在泥潭里钻进钻出的白骨蛇在洗净之后能出现一点儿洁净的白。
　　宋君行往几乎塞满了的布袋里，又强行挤进去一条蛇。
　　这儿的蛇太多了。他自言自语：“简直像个白骨蛇养殖场……”
　　他已经钻进了灌木丛之中，此时忽然发现这些陌生的植物不是长在泥潭里的。
　　它们长在沙地上。
　　他稍稍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由于灌木和岩石遮掩了视线，他们三个都没有发现泥潭旁边就是一片沙地。
　　一根手臂粗细的尖刺，悄无声息地从沙地中竖着钻出来。
　　宋君行喉间微动，有个危险的想法悄悄成形。
　　他举枪对准尖刺。
　　江彻和林尼正在另一边给布袋子封口。他们已经装了三袋，但泥潭里还是源源不断地有白骨蛇钻出来。
　　才刚刚封好第三个袋子，两人忽然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宋君行！”
　　林尼和江彻立刻端枪，瞄准了宋君行的方向。
　　“跑！！！”宋君行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之中跌出来，一手抓着枪，一手拖着装满白骨蛇的布袋，“跑啊！我打了巨蝎！”
　　林尼、江彻：“……”
　　宋君行：“打死了我们能吃蝎子肉！”
　　林尼：“混帐！！！”
　　宋君行：“差一点，就差一点……”
　　三人拼了命往山坡上爬，丰富的战利品此时此刻成了最沉重的负担。
　　被宋君行的枪声短暂吓退的巨蝎终于从沙地里钻了出来。它的整个身体比灌木还高，高高竖起的尾刺上带着一个缺口，显然是宋君行的杰作。
　　“它生气了……它很疼！”宋君行把枪甩到身后砰地又射出一发子弹，居然开始狂笑，“我靠！我靠！它这次不怕了！”
　　江彻终于理解了林尼的腾腾杀意。
　　他身上负累最少，是第一个爬到山坡上的。巨蝎就在宋君行和林尼身后不足五十米处，蓝紫色的巨大钳子一开一合，比人的脑袋还要大。
　　江彻的心砰砰直跳，他发现这只蝎子和地球上的蝎子极其相似。
　　而除了形状之外，这只巨蝎的眼珠子完全是灰白的。
　　“别爬了！”他大叫，“别动！它是瞎子，只能发现移动的东西！”
　　江彻在瞬间明白了泥潭里的白骨蛇为什么全都不愿意动弹——这不是普通的泥潭，而是这只巨蝎的食料场！
　　它眼睛已经瞎了，无法远行捕食，所以占据了这个泥潭旁边的沙地作为栖息地。白骨蛇没有任何攻击性，也无法翻越干燥的山岭离开这个聚居地，久而久之，已经学会了保命的办法：减少活动。
　　一旦停止活动，巨蝎就无法辨认方向。
　　如他所料，宋君行和林尼停下来之后，巨蝎的追赶速度也立刻减缓。它身上布满黑色的细毛，此时正竖起尾刺，左右扭动，似乎有些茫然。
　　正是机会——江彻没有犹豫，直接冲着巨蝎的一只大钳子射击！
　　子弹从小狐狸的枪膛中钻出，打断了巨蝎的钳子。
　　疼痛和声音震动了蝎子。林尼和宋君行惊疑不定地看着江彻，随即便见结束射击的江彻从怀中掏出一个手雷，扔向了泥潭。
　　手雷在泥潭边上炸开了。
　　巨大的响声令泥潭里所有的白骨蛇全都受了惊吓，疯狂地从泥潭中往外钻。
　　巨响同样影响了巨蝎的判断力，它举着残损的钳子，回头飞快地循声而去，扑向自己储存的食物。
　　趁此机会，林尼和宋君行立刻继续往山坡上爬。爬到半途，宋君行突然回头，猫腰往山下奔去。
　　“宋君行？！干什么！”林尼又急又怒，“滚回来！”
　　他看到宋君行居然在笑，弯腰一把抓起了刚刚被江彻打飞到半山腰的巨蝎钳子。
　　“有新鲜肉了！”宋君行的动作比拎着两个布袋的林尼还要快。他跳到山坡上，一直在笑。
　　“皮耶尔，小唐，奥维德！”这下他成了跑得最快的那一个，三人卯足了劲儿往凤凰号的方向奔去，宋君行的防护面罩刚刚已经摔破，吃进一嘴巴的沙尘却仍旧兴奋地喊个不停，“咱们有蝎子肉吃了！”
　　通讯器里一片欢呼。
　　奥维德被唐墨和皮耶尔抱着，摇来晃去，勉强还能在蝎子肉的诱惑中保持着有限的冷静：“谁做？你吗？”
　　“我不会。”宋君行果断地说，“让江彻做。油焖蝎子肉！红烧蝎子肉！卤蝎肉！白切！炖！放油里滋滋地炸！江彻什么都会做！”
　　“江彻什么都会做！”唐墨和皮耶尔抱着奥维德大叫，“江彻什么都会做！吃肉！我们吃新鲜的肉！”
　　江彻大吃一惊：“我也不会。”
　　“肯定会！”唐墨和皮耶尔的声音乱七八糟地传来，“江彻那么好！江彻什么都会！”
　　林尼在身后骂骂咧咧，江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奇怪的是，在唐墨和皮耶尔毫无道理的赞美中，他一边轻飘飘地笑，一边好像也有种自己应该是什么都会的美妙错觉。
　　飞廉起身，离开了因肉而兴奋的三个人，冲着通讯器清清嗓子。
　　“嗯？AI也会咳嗽吗？”宋君行没头没脑地问。
　　“人类在说重要的事情之前好像都会这样做，虽然我认为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意义。”飞廉的声音异常冷静，和他背后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江彻先生，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此时三人已经接近凤凰号落地的浅坑。
　　江彻莫名其妙：“礼物？我的？”
　　“我认为你应该会喜欢。”飞廉温和地说，“是一段五百年前由长扬舰的副舰长和领航员留下来的对话记录。”


第75章　星路（1）
　　江彻并未把飞廉说的“礼物”放在心上。
　　回到凤凰号上之后；　他们先将白骨蛇拖到厨房；　随后才来到驾驶舱。
　　凤凰号已经离开了地面，正在穿过布满灰尘与沙砾的大气层；　回到原本的路途上。
　　巨大的屏幕上；　他们即将要经过的路径正在群星的沙盘中闪动着金色的亮光。
　　“一小时后；　我们就会进入第一段没有记录的道路。”飞廉说，“但我认为；　林尼的星图是完全正确的。在此之前；　我有一份礼物想要给江彻。”
　　唐墨和皮耶尔呆在宋君行两侧，和宋君行一样席地而坐；　靠着驾驶舱的墙壁；　听宋君行说刚刚在老黄上他和巨蝎发生的事情。林尼坐在他最钟爱的舰长的位置上；　摸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奥维德和江彻。他也发现了奥维德和江彻之间稍稍变了味的小动作。
　　只有江彻是诧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驾驶舱里的灯光渐渐暗下来了。
　　“这是一段语音，五百年前的。”飞廉说，“有点儿长；　你是想一个人听；　还是和大家一起听？”
　　“五百年前的语音？”宋君行插嘴道；　“那我们可听不懂。”
　　江彻冲飞廉说：“那放吧。”
　　飞廉有些犹豫。
　　在他许久没使用过的系统里，处理和模拟人类感情的那一部分现在开始起作用了。
　　但年轻的AI不知道在这个时刻，在这个礼物面前，江彻是独自倾听更好，或与所有人一起分享更好。
　　他动了动手指，轻微的沙沙声开始传出。
　　“唐墨告诉我；　你的妹妹叫江慕，是吗？”飞廉问。
　　江彻一愣：“是的。”
　　“江慕……”飞廉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无论在汉语还是马赛语之中，发音都很像。所以我当时立刻就想起，检索长扬舰语音资料的时候，我听到长扬的领航员提过这个名字。”
　　沙沙声越来越大了，岁月和灾厄令这些过去的音频稍稍变了调。
　　片刻之后，陌生的话音出现了。
　　“……我不吃……已经饱了。”
　　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
　　“我命令你吃。”严厉的中年人反驳了年轻人的话，“因为过分紧张，你昨天开始就几乎没吃过任何食物，对么？”
　　年轻人犹豫片刻，不敢撒谎：“你怎么知道？”
　　“不止你，还有其他很多人也是这样。”中年人的声音稍稍远离，随即传来了椅子滑过地面的声音，“不就是星际旅行么？多来几次你们就习惯了。你的父母呢？”
　　“也在。”年轻人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回答，“他们在医疗舰上，和长扬的距离很远。”
　　“嗯。”
　　“刘副，我们离开太阳系了是吗？”
　　“……你是领航员，你问我？”
　　年轻人紧张地笑了一声：“那你是副舰长，你肯定知道。我……我就是没有实感。我们真的离开太阳系了……我，我第一次真正进入太空。”
　　“很多人也是第一次，他们和你一样年轻。”被称为副舰长的中年人顿了顿，“我儿子也在呢，在凤凰号上。”
　　青年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哇！”
　　中年人笑了一声，有点儿得意。
　　“我只知道他在先锋舰上，原来是凤凰号！”年轻人兴奋极了，“我听说凤凰号上有个特别厉害的AI，是吗？”
　　“比长扬的AI厉害多了。咱们的AI连个形体都没有，凤凰号的AI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中年人叹了一口气，“哎呀，我要是能上凤凰号看看，跟那个AI聊聊天，这辈子也就值了。”
　　年轻人艰难咽下口中食物，接话道：“肯定可以。我们到了马赛，那三艘先锋舰肯定是功臣，咱们也是功臣，那去先锋舰参观，肯定是可以的嘛。”
　　片刻的沉默之后，中年人问他：“我们一定能到马赛吗？”
　　“肯定能。”年轻的领航员很快给出了回答，“有凤凰号领着我们，我们长扬舰也不是吃素的。虽然是运输舰，可是同样搭载了很厉害的武器。你和舰长都经验丰富，我们一定……”
　　“行了行了，拍什么马屁呢？”中年人笑道，“要是真能平安抵达马赛，我就让我儿子带我上凤凰号瞅瞅，让我跟那个AI的小孩聊聊天。你呢？要是到了马赛，你有什么特想做的？”
　　青年呆笑几声，随即也是椅子滑动的声音，他似乎稍稍远离录制声音的设备，靠近了副舰长。
　　“我想跟人表白。她是我中学同学，也在‘大撤退’的队伍里。”年轻人压低了话音，但仍旧掩盖不住他的雀跃和欢喜，“她叫江慕，在那艘特别漂亮的飞景舰上。”
　　猝然听到江慕的名字，江彻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像是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是那个黑暗又封闭的冷冻舱，还是凤凰号的驾驶舱。
　　在偌大的驾驶舱里，能理解这些话的意义的，只有他的飞廉。
　　但是其他的人虽然没有听懂，但他们全都对“江慕”这个词语印象深刻。
　　奥维德就在江彻身边，他知道江彻的情绪变化。握紧江彻的手的时候他甚至发现，江彻在发抖。
　　“我……我妹妹？”江彻像是不敢相信一样，抬起手在灯光昏暗的地方指了几下。可他现在完全分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指什么地方。
　　“你妹妹。”飞廉用汉语和他对话，“长扬舰的领航员保存了一段和你妹妹有关系的音频资料。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声音仍旧在持续着，年轻人悄悄跟自己的副舰长说起心仪的姑娘。
　　“她身体很不好……但是她居然就在队伍里！”他笑得害羞，也笑得开心，“我看到了名单，所有人的名单，好神奇啊，我一下就在那么多人里看到了她的名字。”
　　“你确定是她？”
　　“当然！资料里有照片。”年轻人连忙说，“她特别好看，性格也特别温柔。啊……她唱歌非常好听。我存着呢。我给你听。”
　　副舰长明显吃惊了：“你连这个也带了？！”
　　“不是说让我们带最重要的东西上舰吗？”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领航员似乎掏出了什么，“我们中学的毕业晚会上，她唱的。”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跟自己的副舰长分享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我当时是晚会里负责后勤的人，其实我应该叫她一声师姐的……那时我刚好被派去调节舞台的声音，我就悄悄录下来了。”
　　他在摆弄某种机械。
　　“之前为什么不表白？”中年人温和地问，“那么好的小姑娘，很多人喜欢的。你条件也不差，犹豫什么？”
　　“时机不对，地点也不对。”年轻人回答，“我希望表白的那一刻能够正式一点儿，郑重一点儿。”
　　“嗨……”中年人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时机和地点都不重要，你才最重要。”
　　年轻人非常固执：“不行，我得让她留下一个美好回忆。——可以了可以了！你听！”
　　“我的妈呀，磁带？？？”中年人朗声大笑，笑声甚至盖住了隐约传出的歌声，“小张，你还保留着磁带？！我的天，你可真长情。我要是那个姑娘，我一定答应你。你也得说话算话啊，你一定要表白，一落地就去表白……”
　　“别、别笑！”领航员急坏了，“你听啊！很短，才一分三十二秒！”
　　副舰长忍住了笑声。
　　像是从黑暗的宇宙和星河中慢慢浮现起来一般，少女轻缓的歌声渐渐清晰。
　　“……不对。”
　　在少女低沉温柔的歌声里，江彻突然开口。
　　“声音不对。”他说，“怎么失真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眼泪夺眶而出，他在江慕快乐又活泼的声音里捂着眼睛，跪到了地上。
　　江彻曾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江慕消失的事实，毕竟在黑海上，当宋君行说出“提纯”和飞景舰消失的真相时，他也曾经这样痛哭过——可他不行。他突然发现自己是羸弱的，对真正的残酷毫无抵抗之力。
　　江慕消失了——甚至已经死亡的事实如此真切地坦亮在他的面前，他避无可避。
　　【明亮的星辰是你
　　白月光是你
　　在坎坷的长路牵手走过
　　这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