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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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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中国同事却也象印地安螃蟹那样,将她紧紧拉回到中国。他们还是用原来对她家的态度对待她,他们想让她万劫不复。简妮不能甘心,不能服气,不能罢休。在没去美国之前,她知道自己是一定要去美国的,对中国
很淡漠。现在,她知道自己是恨中国的,它是她生活中的百慕大,只要接近它,它就会将她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与劳拉在精神上的某种相同之处,Tim认为,她和劳拉都有Culture Fit的脸,应该可以减少当地人的敌意和陌生感。但简妮与生俱来的知道,比起恨外国人来,中国人更嫉恨买办和汉奸。所以,她一直记着劳拉在挪顿的下场。她感觉到,自己比Tim Muller更应该藏起自己的鄙夷。那是见不得人的。
  她想到格林教授写的王家历史。从前的宁波人,有很重的乡土观念,死后一定要在故乡入土。所以,在上海生活的宁波人,可以半生住在上海,死后却一定要将棺木运回宁波才下葬。在玄祖父的时候,王家曾经是上海宁波人同乡会的重要角色,每年捐钱,送在上海的宁波人棺木返乡安葬。那时等待回乡的棺木,就停在四明公所里。当时法国租界的管理机构认为,在市区久停死人棺木不卫生,夏天时,棺木里时时流出尸体腐烂的脓血,招来蚊蝇肆孽,会造成疫病流行。法国人要搬走宁波人的简易坟场。但遭到宁波人的一致反对。宁波人认为那是外国人要占四明公所的土地,要挖自己的祖坟。法国人的决定遇到了中国人坚决的抵抗。四明公所事件,在中国人认为,是上海人民族尊严觉醒的重要标志性事件。当时,许多宁波籍的资本家和买办都加入抗议的队伍,参加罢市,支持罢工。但王家却没有参加,甚至王家的店铺都没有在统一罢市时关门。因为他们认为,宁波人在四明公所的简易坟山的确是不卫生的。他们的态度,被同乡会谴责为忘记祖宗。从此,王家脱离四明公所,不再参与宁波人同乡会的事务。而另一个宁波买办虞洽卿长袖善舞,他在宁波人那里当为宁波人出头,与法国人争土地的领袖,在法国人那里,借自己在宁波人那里的威望,成为调停矛盾,保全法国人面子的重要人物,在宁波人和法国人两头都占尽风光。他成为四明公所事件的最大赢家。格林教授认为,王家的第一代王筱亭,主动脱离与李鸿章洋务派的瓜葛,只与洋人来往。第二代第三代,王崇山和王佩良,又主动脱离宁波同乡会,他们的家族就这样逐渐形成更世界主义的世界观。他们看世界的标准,更接近全球化的标准。这是他们作为一个买办世家的生存基础。
  在新泽西读格林教授的书时,简妮只是觉得有趣,她认为,玄祖和曾祖很开明,而虞洽卿是聪明。此刻,简妮找到了他们身上的傲气。那种傲气,让简妮心里一热。她为他们感到自豪。她虽然连家都不愿意回,但一遇到问题,她的参考对象,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和家庭的历史。每一次,她都能在那里找到一点东西,那东西,就象是使 X 轴和 Y 轴相交的那个 0 。找到了那个 0 ,她往往就能找到能支持自己的理由。这次,她找到了比报复更正当和理智的理由。要求与挪顿合作的中国管理人员注意仪表,这是来自文明世界光明正大的要求。
  Tim匆匆从办公室出来,到小会议室里去,他找毕卡迪先生和玛利亚露依莎开会,准备大老板来上海的会议。经过简妮桌子的时候,他看了她一眼。也许他是无意的,但简妮在他象鹰一样的浓眉下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疑,好象很奇怪她还有时间坐在桌前发呆。她觉得老板是在责备她,准备材料搞不定,连发礼物也搞不定,这不是个废物么。他一定连想都想不到简妮心里有那么多曲里拐弯的隐衷。他迈着纽约人的大步,哗哗向前走,毫不在乎简妮面临的夹缝。
  简妮慌忙站起来,拉平身上的裙子。
  她决定从许宏开始。许宏是个君子,可以小试牛刀。而且,她对许宏,也很好奇。她听说,他已提出辞职。他要去一家南汇的乡镇化妆品厂做总经理,中国同事风传他出身在上海的肥皂厂老板家庭,是民族资本家家庭的小开,终于不甘心被美国人压着,要自己做老板。听到这样的传说,简妮对许宏是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但同时心里也更觉得他短视,他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习机会,却是要在一个乡下暴发户手下当总经理,自己将路越走越窄,越来越边缘,而且,越来越危险。她想,也许他家是红色资本家,象荣家那样,就算家产全被充公了,比太平洋战争的时候还糟糕,但共产党也总算保全了他们的面子。
  简妮知道,这件事不能由克利斯朵夫先通报,她得先避开这个炸药引子。所以她将盒子放在脚边,先整理Tim要的报表,一边等机会。
  克利斯朵夫一离开,简妮马上去敲许宏的门。许宏一抬头,她马上就开门进去,并迅速在身后关上办公室的门。她说:“对不起,许总,我没有通报就来找你。”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3)
  许宏把手里的纸放下,询问地看着简妮。
  “听说你要离开了。”简妮不忍马上开口。
  “是的。”许宏点点头,他有点戒备,以为简妮是Tim派来打探的。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是我完全私人的想法。中国的资本家应该有很痛苦的历史,你还没有怕啊。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怎么说,历史总是螺旋形的上升。”简妮说。
  “你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还学得真不错。”许宏笑着摇头。
  “我只是非常好奇,而且,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包容。”简妮说,“还有帮助。”她婉转地提到了在她为Tim准备材料时,许宏帮她从市场部要报表的事。这是简妮深以为耻的事情,突然提起,简妮的心象被烧了一下,不得不掩饰,“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还是你帮我找到的位子,而且我们是在一起吃的饭,你吃双份炸猪排。”简妮微笑着。
  “是的,吃一块不过瘾。”许宏笑了一下。然后,他点点简妮手里的盒子,“那是什么新式武器?”他看出来简妮还有正事。
  “是Tim的礼物。”简妮说,“Tim这次回来,为各位中国同事带了小礼物。”说着,简妮拿出那柄刷子,“是专门清洁西装上落发和头屑用的刷子,很好用的。”简妮点了点许宏的肩膀,“Tim说,我们是合资企业,会有很多中国人和美国人来我们这里访问,大家都要注意维护公司形象。”
  许宏的脸涨了一下,他赶快侧过头去,看看自己的肩膀,并马上伸手拍打那里的头屑。细小的头屑弹起一下,又沾回到他的肩上。
  简妮赶快说了声:“May I,” 她走上一步,用刷子在许宏肩上一刷,头屑立刻被刷子吸了进去,深蓝色的衣领上留下一道干净的刷痕。
  简妮轻轻惊呼道:“哎呀,这刷子真好用!到底是日本新产品。”
  许宏侧过头来看了看,也说:“真的。”
  简妮就势将那柄刷子递到许宏手里,说:“你试试,很方便的。”
  看到许宏自己用刷子刷掉领子上的头屑,简妮松了口气。
  许宏将刷子在手里掂了掂,又看看简妮。他淡淡笑了声:“这里面,也有挪顿的美国总部要来人的关系吧。就象我们市府领导来视察合资企业时,我们也要大扫除一样。”他说。
  简妮说:“Tim是好心,看到香港有新产品,买来送给大家。”
  “但他只送给中国人,对吗?”许宏说。
  “我们身上没有头屑。”简妮说。许宏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离开许宏的办公室,简妮定了定心,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自得,倒满心都是不知舒畅还是郁闷的奇怪感受。她抱着那盒刷子,在办公室里站了站,她听到外面在刮大风,将院子里的标语牌摇得“空空”直响,和她小时候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简妮没想到,许宏责备的眼神那么让人不舒服。她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错了,在正确无疑的前提下。她想起自己十六岁离开阿克苏时的情形。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最后一天晚上与父母一起在团部中学的操场上乘凉。深蓝色的夜空里,挤满了明亮的星星。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银河,她们家的人管它叫牛奶方法。戈壁边凉爽的夏夜,妈妈身上淡淡地散发着花露水的香味,风穿过白桦林,发出她熟悉的,充满了回忆的声音,她惊奇地发现了自己心里的不舍。
  简妮不肯让心里的犹疑侵蚀自己的勇气,于是决定马上去各办公室发刷子。经过克利斯朵夫的桌上时,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没关严实的抽屉里,瞥到一本封面十分熟悉的书。简妮马上想起来,那本书,是《托福考试应试技巧》,专门教考生在没听懂的情况下,怎么蒙题。自己在上海时,也仔细研究过这本投机取巧的书。
  简妮心里冷笑一声:“什么叫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她心里愤愤地说。那愤怒,给了她动力。
  为了防止自己再说出一个 〃我们〃 这个把柄来,简妮只开口闭口将Tim挂在前面。有的人象许宏一样,马上就看自己肩膀上是不是有头屑留着,有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简妮,好象奇怪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还有的人,马上就拉下脸来,王建卫就是这样。简妮料想到他会是最难缠的,所以最后再到他的办公室。她想,Tim找了市场部的美国总监去开会,没有叫王建卫,简妮想,他也许会为此生气。
  他将西装披在肩上,将两只手插在毛背心里,欠着下巴看着简妮。他的样子,让简妮一下子就想起了苏联电影里的列宁。简妮一直都厌烦他时时事事都是国际斗争的风格,讨厌他粗鄙的英文发音,记恨他在报表上刁难简妮,笑嘻嘻的,用眉毛罩着眼睛。简妮将刷子轻轻放在他桌上,多看了一眼他的肩膀,她忍不住加了一句: 〃现在你是在合资公司工作,Tim请你多注意个人卫生〃。
  简妮没忍住,有意想让他尴尬。
  王建卫颧骨宽大的脸涨得通红,手从背心里伸出来,拉扯住背心,那是一双宽大结实的手,能看出来它们做过许多力气活。他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让简妮心里一抖,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她刚想要补救,但王建卫却已经缓过气来,他提起鼻子,在脸上拉出一个笑容,笑嘻嘻地横了她一眼,对简妮说起浦东乡下话:“王小姐,大概老早旧中国时候的洋买办,都是这么做的噢,主子发个话,买办就跳上跳下。这种做法,是有传统的。”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4)
  他那一口愚钝里夹着狡诘的乡下话,象滑稽戏,逗得一办公室的人都笑了。这笑声正是他想要的,王建卫在由他引起的笑声中得到了鼓励和支持,他飞快地看了大家一眼,脸上的耻辱被必胜的笑容遮住,渐渐充满了嘻笑怒骂的勇猛和凶狠。简妮心里乒地跳了一下,血涌到脸上,涨得血管乒乒地跳。她心里跳动的是惊慌和仇恨,她说:“是啊,是为美帝国主义服务的走狗罗。”
  “呀!”他象唱滑稽戏的人那样,“刷”地瞪大眼睛,扬起眉毛,〃我还以为简妮王小姐是原封阿美利卡,不懂中国的名词术语呢。原来王小姐真的是我们上海人,只是包装得好,让人看不出。你说得不错,说得不错呀!”他说。
  “你拿美国公司的工资,怕是也摆脱不了走狗的干系。”按照简妮的想法,拿谁的钱,就要为谁服务,就是谁的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知道中国人在合资的时候,坚决要求中方和美方的人员同工同酬,但,中方人员实际上还是只拿国内的工资,他们工资中高出国内工资的那一大部分,都被存入了一个固定帐号,收归国有。中方人员对这样的做法也有微词,包括王建卫。她要点一点中国人的痛处,让王建卫有苦说不出。
  王建卫又“呀”了一声,再次扬起眉毛,啧啧地吧嗒着嘴,看着简妮摇头,“我倒没有想到,王小姐以为我们这里真的资本主义复辟了,人人都象你一样了呢。老早我们说,某种人是屋檐下的洋葱,根焦叶烂心不死。到底还是有道理。王小姐啊,我倒要向你说明一下我们中国的情况了,你在海外多年,不了解哦。”王建卫点点地,又指指天,“我们此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国家,帝国主义老早就被我们赶走了,买办也老早被打翻在地了。你想在这里讨生活,就要把眼睛擦擦亮。”
  “Tim让我转告,因为说明书是英文的,所以让我一定教会你刷子的用法。”简妮打断越战越勇的王建卫。他开始说到劳拉,这正是简妮的痛处,她体会到王建卫话里威胁的意思,合资企业里中国人的感受,也可以决定一个美国秘书的命运,这是令简妮觉得最不安全的地方,她最怕看到,自己即使是变成了孙悟空,能一个跟头翻出去十万八千里,但还是逃不出如来的手心。这种逃不出去的恐惧,与要逃离的愿望,象一个人和他的影子一样,从小就跟着简妮,清醒时是她做一切的动力,睡着是她的噩梦。她看着王建卫那张红色宣传画上方方正正的领导阶级的脸,又恨又怕。在王建卫铿锵的声音里,简妮紧紧握住刷子,自顾自对王建卫说,“你看,刷子的毛是斜的,很容易将扫起的头屑吸进刷子深处。”然后,再将刷子放回到他桌上,向他推过去,“你这么能干,一定一听就懂的。那就照着总经理的吩咐做吧,我的任务完成了。”简妮抬起下巴,对王建卫笑了笑,拿起盒子,快步离开他的办公室。
  到了走廊里,简妮才觉出自己两个膝盖簌簌地抖着,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不能相信刚刚发生的事,不能相信自己竟然被人辱骂和威胁。在国际市场营销学的实战练习时,她穿的就是身上这套衣裙,她争取到了小组主讲的机会,她的小组为要进入南美市场的Tang做战略计划。他们都很有激情,去说服对唐陌生的,冷漠的当地人,心里怀着征服的豪情。那是在美国课堂里开花结果的天真和奋勇,简妮想,那时自己的屋顶上,飘扬着的,是星条旗。她的心里闪过爸爸歪斜的身体,甚至爷爷的脸,她想,他们拼死争取的,就是要跳出如来的手心吧。
  王建卫的办公室开着门,想必他们刚刚争吵的声音,别的办公室也听得到。经过别的办公室时,简妮看到其他办公室里的人,都从他们的桌子上默默看着她。她提起一口气,紧紧吸着小腹,想要控制身体的颤抖,一边夹着盒子,象夹着一本书,保持庄重的样子。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绷,下巴抬着,表示不屈,真的有点象劳拉的样子。
  长长的走廊,尽头是她的办公室。她看到自己办公室里,克利斯朵夫正半坐在桌子边,他那平扁的后脑勺,与所有外国孩子的鼓后脑勺都不一样,简直有世界观上的差异。那个又平坦又结实,横着一根倔强枕骨的后脑勺,简直就象电影里那着鬼头大刀的义和团。他和王建卫不同,并不仅仅政治化。他太年轻了,对不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置之死地,而且他有足够的精力和热情。简妮的心又是一抖,这盒子里的最后一把刷子,就是属于他的。
  她一拐,走进走廊上的卫生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
  锁了的卫生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中国厕所里淡淡的尿臊味,正在漏水的水箱,衬托着这窄小空间里的宁静。简妮用手握着两个膝盖,不让它颤抖。然后,又将整个身体压了上去。她看到马桶前面的马赛克地上,有一小块尿碱的污渍。在简妮的记忆里,这是中国厕所里熟悉的痕迹。那种不知是振奋还是郁闷的感觉又出来了。
  “我应该这么做吗?”她问自己。
  “我不得不这么做。”她回答自己。
  她又问自己:“我做得聪明吗?”
  “不聪明。”她又回答,她想起虞洽卿的故事。他是多么没有原则,那时,就是他已经发家了,可骨子里还是个一心往上爬的穷光蛋,他心里还来不及建立尊严和原则。而王家不同,王家的上一代已经富了,玄祖和曾祖心里多了骄傲。到了自己身上,不光有骄傲在心里戳着,还有一股雪耻的恶气。
  第十一章 你的袜子都抽丝了(5)
  这时,简妮想起了在Gap店里看到的,在射灯明亮而柔和的光束下,鲜艳,柔软而且暖意融融的红色毛衣,它吸引着人走近它,想要伸手触摸它,人们以为自己想要摸摸它,其实,是一种引诱人心里欲望的营销战略,征服是在温文尔雅中,不知不觉,而且心甘情愿地完成。然后,简妮想到She牌香水的广告,一个穿工装裤的纯情女孩,在香水的作用下脱胎成穿夜礼服的雍容夫人。这广告里,那种潜在的对自由与享乐的暗示,煽动着人们拘谨价值观下的欲望。要是这个广告放在美国,简妮会觉得它太幼稚,但放在中国,却有着要星火燎原般
的意义。简妮想,自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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