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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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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是怕你从小见的多了,又和维尼亲近,受他的影响太大,不懂得要抓住机会。维尼没有机会受教育,所以目光短浅。你一定要记住,现在你等于是第二次投胎,范妮,就把从前的事全部都忘记。”爷爷说。
  “好的。”范妮答应着说。
  经过长乐路,淮海路,复兴路,远远地看到自己家的弄堂了。弄堂口的小房子是一家浙江裁缝店,裁缝店的窗子上亮着黄色的灯光。范妮这次出国的一些衣服,就是自己拿了样子,给浙江小裁缝做的。小裁缝的房间里整天开着一只小半导体,他也需要有一搭没一搭的音乐。裁缝店后面没有路灯的弄堂,就是范妮长大的地方。这条弄堂里有十二栋带小花园的新式里弄房子,里面有一栋,本来是范妮家的,那是当年曾祖父给爷爷结婚的房子。现在一楼住的是文化大革命中搬进来的人家,当时爷爷自动把一楼交给了房管所。留下了二楼。从前,一楼是家里的客厅,餐厅和爷爷的书房,但范妮并没有见过那时的房子,也没有见过奶奶。
  他们走回到自家的弄堂里,经过自家的小花园。透过稀疏的竹篱笆,范妮看了看楼下人家的花园,那里原来是用黑色铸铁栏杆拦起来的小花园,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当年大跃进,大炼钢铁的时候,里弄里的人来动员爷爷把花园的小铁门和铁栏杆都拆了去炼铁。范妮在维尼叔叔画的房子上见到过这房子原来的样子,维尼叔叔把这栋五十年都没有维修过的旧房子画成了一栋淡绿色的旖旎的房子,在黑色的花栏杆后面,是绿意葱茏的小花园,有奶奶种的法国种玫瑰。里面还有一个石头的小喷泉在流出一缕清水。那是维尼叔叔梦中的家。范妮朝小花园里望了望,那个小石头喷泉被淋湿了。那些玫瑰树,也因为多年的不照顾,花一年比一年开得瘦小了。不开花的时候,楼下人家会将垫被搭在上面晒。从小到大,范妮太熟悉自己家小花园里的样子了,长了青苔的小石头喷泉,象一只冻得发抖的猫一样,匐伏在冬天的夜雨里。
  “爷爷,那个喷泉是不是你装的?”范妮突然问。
  “是啊。是我从石匠那里定做的。”爷爷说。
  到今天晚上,范妮才猜出来,从维尔芬街回家的爷爷,想在上海的家里也能听到日夜不停的流水声。范妮又一次意识到,这家里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许多事情。
  “那你爸爸的照片是不是真的被你都烧掉了?”范妮又问,她想起小时候听到的抄家故事,某家的地板被翘开来以后,里面都是特务委任状,手枪,金条和密码本。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远走高飞了,爷爷也许会多说一点秘密,比如在自己家的什么地方也有这么一箱子从前的家底,买办家不可告人的秘密,爷爷原来就象《海霞》电影里的那个潜伏特务。
  “是真的,全都烧掉了,连我在NYU的毕业证书都烧掉了。”爷爷说。
  “那王家的祖上是不是也帮外国人贩卖鸦片,和人口?那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挣的?”范妮又问。
  “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么多事情,我们家里真的没有家谱。叔公继承家产,我只管读书,”说着爷爷打了一个顿,像是被呛着了一样,“还有做梦。”这是爷爷当年应付造反派的话,范妮从来没想到这会是句真话。
  爷爷伸手搂着范妮的肩膀,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突然变得谙哑,他说:“你现在可以永远也不要管这些事,只管远走高飞。”
  回到家里,范妮发现,爸爸妈妈又在范妮房间摆弄行李,爸爸已经换了旧毛衣,摩拳擦掌地站在房间中间,妈妈跟在爸爸后面,手里拿着一卷固定行李用的细麻绳,他们二十多年来往于上海和新疆之间,每次都在上海带足吃的用的,连同妈妈用的卫生纸,他们炼出了一身装箱子,绑行李的本事,能把行李绑得象砖头一样,又平整又结实。范妮记得,小时候他们在上海过完春节,要回新疆的时候,他们的行李重得根本搬不动,只能在地上滚。妈妈总是上火车前加固自己的裤裆,因为火车上到处都是人,有一次她从火车座的靠背上跨着到厕所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裤裆拉裂了。范妮看到他们那种在她的行李面前浑身是劲的样子,心里突然就烦了。她在心里骂出一句:“讨厌!”
  爸爸妈妈在她的行李上别了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了她在美国和中国的地址。爸爸妈妈一到和行李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出一股风尘气。连同范妮的行李,也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来。
  范妮将自己的一张脸冷了下来。“吃相这样难看。”她心里骂。
  妈妈迎上来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一共四件,爸爸又帮你秤过了,托运的两件只超过两公斤,说说好话应该没有问题,多出来的,我们帮你放在另一个行李袋里,里面都是你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夏天的裙子什么的。过磅的时候先一起放上去,要是要加钱,我们就先帮你带回来,从海运寄过去好了。”
  “好。”范妮说。但她心里知道等他们走了以后,她会再开箱子装上夏天的裙子,是按照《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身上大蓬蓬裙的样子,特地用塔夫绸做的,范妮特地为这裙子配了低跟的白皮鞋,她怎么能不带到纽约去!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处出来,交了那九十块钱的签证费,留下了自己的护照,她想到的就是自己象奥黛丽演的那个公主一样,穿着大蓬蓬裙,在纽约的大街上奔向格里高利。派克。满街满身,都是明亮的阳光,鸽子在飞。她怎么能因为行李超重而留下它们!她知道要是自己现在说,爸爸妈妈一定会为她做,但她就是不想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心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成长过。简妮越是和他们亲,她就越是和他们亲不起来。
  “酱油和酱菜都包好了,肯定不会洒出来的,你背着的时候当心点。”爸爸吩咐。
  “好。”范妮又说,但她心里说,“不要再烦我啦。”
  简妮的床上,平放着范妮明天一早要换的衣服,都是新的,特地放到明天才穿上,怕雨天碰脏了。牛仔裤,白毛衣,黑色的呢大衣是新买了,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长到了脚踝那里。开司米围巾上绣着小花,那是维尼叔叔送范妮的礼物,在华侨商店买的。棉毛衣,棉毛裤,还有新的内裤,都准备好了。因为怕弄皱大衣,所以将衣服平摊在床上,看上去象一个空心人。简妮已经直接从红房子西餐馆回学校宿舍去了,听说是明天一早就有课。范妮看到简妮在枕边的墙上贴着的英文单词表,妹妹才是真正用功的人,范妮看着她的单词表,一点点地出现自己不认识的词,越来越文诌诌的词,还有科学方面的词,她的vocabulary以大大超过范妮的速度进步着,简妮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有种“为什么我不可以”的倔强,让范妮就是不能安心。
  妈妈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因为缺乏保养,象细小的铜丝一样在头上乍着。范妮真的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七箱子草纸的凄惶娇小姐。范妮知道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范妮冷淡地垂下眼睛,妈妈就知趣地不说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就怕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范妮心里见不得爸爸妈妈从心里和简妮的亲,甚至她认为,简妮不一定是明天有课,而是简妮对她范妮其实不服气,不肯低三下四来求自己,和爸爸妈妈串通好,自己让开路,让爸爸妈妈出面来压自己的。范妮忍不住说了句,“她那么能耐,十全十美的,说不定自己申请,还可以拿到美国的奖学金,象爷爷那时候一样,真正当上爷爷的接班人。我不过去读个语言学校,是最低级的。还不自量力地抢在了人家高才生的前头去美国,已经很过分了啊。我就怕没这么大的能耐吧。”范妮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你爷爷和奶奶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奶奶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 Rollins又有什么关系。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 in my arms ever more;
  Leave all your loves weeping on the far away shore。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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