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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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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桌子的亲戚,对买办的家史并没多大兴趣,简妮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从甄展家出来的人,他们想听简妮说说,他们离开上海后,那里发生的事,他们的心情,就好象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来以后,听到别人横尸遍地的消息。
  简妮说了爷爷在造船厂的生活,又说了爸爸去新疆的经过。她细细地看着亲戚们的脸,他们眯着眼,嘴里啧啧有声,摇着头,唆唆地吸着冷气,那既痛苦又兴奋的样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汇剧场看《悲惨世界》。简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衬托出了美国的幸福生活。当年爷爷的骄傲,留在骨肉兄弟们心里那被冲撞的不快,终于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报应。简妮嘴里说着,好象一个天真的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她那穿着爱丽丝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走进格林教授书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渐渐消失了,她渐渐在心里肯定下来,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简妮觉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滚落在棋盘上那属于她的颜色的圆坑里,稳稳地定住。来餐馆时,穿在爱丽丝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视时的心虚,现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着一口气说话行事,有种特别的力量。
  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0)
  她一件件,一桩桩地往下说,有求必应。从上海到新疆的火车,怎么一连四天都没有水洗脸。在新疆,爸爸的锁骨怎么给摔断了,但农场医院的医生下班了,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这期间连片止痛药都没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为范妮到美国送行的时候,家里怎么小心算计家宴的支出,叔公怎么天天给大家画空心汤团。爷爷怎么只好住在吃饭的房间里,因为叔公回上海来了,家里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叔公。朗尼叔叔怎么在劳改农场几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没机会接触女人,所以一直单身,成了脾气古怪的老光棍。
维尼叔叔怎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在家里吃老米饭。奶奶怎么不肯和家里人联系,让家里人为送孩子到美国读书费尽心机。而范妮又怎么在纽约突然得了神经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养病。上海的那个黄毛签证官是怎样刁难去签证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国领事馆前面排队的人常常拥得半条马路都是,连公共汽车开到那里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难堪的隐私,一件件地象暖锅上的蛤蜊一样张开了自己的贝壳,被简妮暴露出来。
  简妮用过去进行时,过去完成时,现在完成时,虚拟,还有过去将来时,婉转流利,连一个复数加S,都不曾用错。她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象美国中学生那样烂熟地在嘴里卷着舌头,适时地吃掉一些t的尾音。她带着少年人说到可怕的事情时,会采取的谐戏和害羞的感情。她半边脸上浮着一个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说着,留给大家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地惊叹和议论,听他们摇着头感慨:“Those Chinese。”等他们停下来以后,她再接着往下说。她表现出了比她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的人才会采取的态度:无辜,听之任之和事不关己,在她脸上并看不到痛苦。
  楼下被爷爷交了公,奶奶原先用的那架钢琴被捐给了里弄幼儿园用,在走廊里晒衣服,因为卧室的阳台被搭成了一间房间,给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个深夜,有人敲门,但爸爸妈妈不开,说那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人,不能开门放他进来。那个人一直轻轻地在门上敲,后来不敲了,妈妈吓得在门里面直哭,因为那个人饥寒交迫,死在她家门口了。
  简妮看到那个服务生站在屋角,手里捧着一叠干净的骨盆,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了怜惜。
  简妮这才停了下来,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胃在肚子里抖作一团。
  卢夫人隔着吃得只剩下一层薄底的沙锅,赞了简妮一句:“好精致的英文,到底是甄展的孙女。”
  “你在美国学什么?”凯恩问简妮。
  “学商。”简妮朗朗地说。
  “你喜欢什么?”格林教授问。
  “国际市场营销。”简妮说,“这是我家的传统,对吧。”
  桌上的人都对格林教授说:“你的生意又来了。”他们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没有觉出简妮这么说的含义。简妮觉得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没将简妮放在心里,也没把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命运放在心里。他们实在就是一些燕雀。
  简妮注意到了那个一次次来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简妮对上眼睛以后,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人想要和她说话。果然,在换骨盆的时候,他站在简妮边上,对她轻声说:“我是王范妮的朋友。请你原谅,我想问问她现在可好些。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后来就失去消息了。”他对她说的是上海话。
  简妮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接住了简妮的眼神,马上连连抱歉着解释说:“我在上海与范妮同过学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带着点颓唐的风情,简妮眼前浮现出范妮在上海的房间,那里也有种与他相配的干玫瑰似的情调。简妮猜想,也许他就是范妮的那个一起读夜校的男朋友吧,范妮自己以为掩盖得很好,其实维尼叔叔早就通报了在新疆的父母。因为范妮自己懂得把握,所以大家都装不知道。简妮听说,这个男朋友比范妮先到纽约来了。简妮觉得,这张脸的什么地方,与相片上的鲁也有相似之处。他令她想起自己在前进夜校时班上的同学,那些上了年纪,有许多次美国领事馆拒签经历,但仍旧不折不饶的男同学,他们小同学暗地里叫他们这样的人“上甘岭”。那1989年的冬天,在托福强化班的教室里,滴水成冰的晚上,“上甘岭”们传播着可怕的消息,好象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马上就要再次开始,,国门马上就要再次关闭,同学之间传染着流离失所的孤儿的恐惧感。
  “我会告诉她,见到你了。”说完,简妮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顾自放正面前的干净骨盘。
  他端着从桌子上撤下来的脏骨盘,马上就离开了。
  等他将甜点心端上桌来时,他已经还原成一个安静而殷勤的跑堂。八宝饭热气腾腾的,洋溢着融化了的猪油散发出来的油腻香气,还有燕窝银耳莲心羹。他稳稳地将一小碗一小碗甜羹放到大家面前,简妮看到了他瘦长而油腻的手指,那是失意的手指。
  格林教授听到托尼对身边的女孩轻声说:“我一闻到这味道,就整年都不再想吃中餐了。”那个女孩说:“最好是不要牛奶的清咖啡,连糖都不要。”他看到简妮默默地吃着那些又甜又油的糯米,默默地挺直着她的后背。她用传统的方式,穿着传统的旗袍,不象在美国长大的人那样设法在旗袍里解放自己的身体,加进美国元素。也不象她的姐姐范妮,或者其他家族从大陆出来的年轻一代一样,他们对自己祖先历史的兴趣,只是来自于对曾经被蒙蔽的反抗,并不是真正的兴趣。在格林教授看来,这是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糟蹋和背弃。有时,他真的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为近代中国保留完整历史的普罗米修司,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非常殖民主义,但他总能在中国的年轻一代身上得到证明。简妮与众不同。
  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1)
  格林教授觉得,简妮从外表看,正在迅速美国化。中国女孩的含蓄和害羞,象在热咖啡上倒下的砂糖迅速下沉融化那样,被美国式的礼貌和热烈笼罩。她几乎就象一个真正的ABC。但是,简妮的身上没有ABC的单纯,她什么都象,只有气质里的那一点点深不可测的感觉,不是美国的。格林教授认为,那一点点的深不可测,多半是由于她在大陆的成长经历比一般美国女孩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如今,她的经历在美国的机会面前,正在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就象王家的老买办在1850年在中外贸易的机会前,爆发出一个贫穷青年的巨大力量。他觉得
,简妮在餐桌上说出的,就是她的誓言。他觉得非常好奇的是,过去了一百四十年,在红色中国,这个王家的女孩能做什么?
  新学期在东部漫天的大雪中开始了,Ray选的课开学晚,他回到新泽西的时间也晚了几天。他在飞机上突然十分想念见到简妮的那个下午,吃到的那个放了油条的中国汤。他相信那是地道的中国汤,以致在美国的唐人街的餐馆里都吃不到这样的汤。下午,他从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坐地铁,到下城的唐人街,他在唐人街迷宫般的街道上乱走,想要找到一家简妮提到过的,叫“大旺”的油条店,上次她说过,油条就是在那里买的。
  红堂堂,金灿灿,闹哄哄的老旧街道,飘动着街头小摊上中国葱油饼和春卷的在滚油里散发出来的香味,香港生鱼铺子里面新鲜的鱼腥气,以及中国南北货铺子里金华火腿和湖南腊肉刺鼻的干肉味道,还有供奉在大小商店里的财神菩萨前的香火气,要是细细的闻,就能将它从刺鼻的新鲜鱼生的味道里分辨出来。到了这里,连纽约寒冷的冬天都不那么冷了。Ray试图问人,但他们都对Ray摇头,多嘴的人,对他说No English,大多数人连话都不说。从前在唐人街那种被排斥在外的不快,又重新回到他的心头,他恨他们的冷漠,也恨自己不会讲他们那奇怪的语言。象从前一样,Ray只好去问看上去象旅游者的人,说英语的人大多是热心的,而且在得不到帮助的街区里,彼此更加帮忙。Ray心里知道,在说英语的人里面是得不到指点的,他只是想要得到些心理上的安慰而已。
  就这样折腾了一阵,Ray才终于在一条鱼刺似的小街上,看到了一家晦暗窄小的店堂,透过门口油气腾腾的玻璃窗,他看到红色的塑料托盘里,整齐地放着硕大的油条和淡褐色的鸭膀,铁钩上,吊着油红发亮的烧鹅,他居然找到了“大旺”。
  他猜想,那些褐色的鸭膀就是简妮吃过的。她象动物园里吃橘子的猴子一样灵活而且急促,紧闭着嘴,舌头在嘴里快速将连着骨头咬碎了的鸭翅膀送到门牙那里,然后,她的嘴扭歪了,她在用力,然后,她张开嘴,象小鸟大便那样,轻巧而坚决地将已吃干净了的骨头从嘴里吐出来。Ray吃惊地看着她,小时候看动画片,里面的巫婆吃孩子,就是这样灵巧而粗鲁的,不用刀先将骨头上的肉分离出来,在嘴里拉进拉出,象小孩吃棒棒糖。她被他撞见,她那些无地自容的小动作,其实他都看见了。他感受到了那里面的中国情调,那种又狡猾,又灵巧,又粗鲁,然而躲闪的风格,将他迷住,他隐约发现了自己父母竭力洗刷的东西。他买了一大包鸭翅膀。
  那些被粗鲁地吊在油腻铁钩上的红色烧鹅,让Ray想起他妈妈烤的火鸡。家里的烤箱是新式的,有一个专门烤鸡用的座盘,座盘的中间有一根铁棒,可以将火鸡插在铁棒上,让它竖着。Ray记得他怕看到烤箱里在灯光下慢慢转动的坐着的火鸡。他也怕吃感恩节火鸡,妈妈烤火鸡的手艺不坏,但是,到家里团圆的亲人很少,即使来了,他们又都几乎不喜欢吃火鸡,坐在餐室的橡木台子前,吃得并不尽兴。所以,感恩节过后的几天,天天都得吃剩下的火鸡。吃到他恨死它;
  小店的门口是外卖的柜台,里面放着一些桌椅,温暖而幽暗,能看到一些衣着整齐的老人在桌前吃下午的点心。那些敞开的木头桌椅,带着异国的风情。在那里,Ray看到一个气概非凡的老夫人,脸上画着两道象钢丝一样又弯又细的眉毛,她满头的白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带着老式妇女的庄严。她将油条用竹筷子灵巧地撕成小块小块的,夹起来,放到一只白色的小碟子里,蘸了蘸里面棕黑色的液体,然后放到嘴里。他简直被她迷住,慢慢跟着向窗口取食物的队伍向前去,Ray一边在暗处盯着她看,看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手臂的移动,沉甸甸地滑上滑下。他设想,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在战乱中飘洋过海,穿着苏丝。黄那样华丽的衣裳,带着象爱丽丝岛移民局旧址博物馆里陈列的老式牛皮箱,和在唐人街老杂货铺里供着的神色神秘的菩萨,或者还有一杆华丽的水烟枪,她平静的面容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象唐人街的街区一样,带着隐约可见的危险。
  带着喷香的中国食物,疯狂的幻想,和每次到唐人街都会有的被排斥的隐约不快,Ray回到了新泽西。
  路过门厅的衣架,Ray看到简妮灰蓝色的运动服,那是她在家穿的衣服。Ray想起来,在海尔曼教授约见她之前,她来敲他的门,她的脸衬在灰蓝色里面,显得那么惊恐和羞耻,那是美国学生不会有的表情,特别是自己知道没做错什么的时候。Ray在家里过节的时候,也常常想起简妮那样的表情,他觉得当大家都纷纷回家过节的时候,简妮的脸上也有类似于羞耻的表情。与美国同学的不一样,也使她感到惊恐和羞耻吗?Ray不愿意看到简妮这样的表情,这让她感到有点负疚似的。
  第八章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12)
  厨房里有一纸板已经拆开玻璃纸封的Muffin,那是既便宜,又顶饱的食物,穷学生都喜欢吃。Ray知道,那就是简妮的食物。那是地道的美国食物,甜得让人嗓子发辣,Ray从小就不喜欢吃。在窗台上,他看到简妮放假前就买的一网兜土豆,如今已经干了。他想到,他几乎看不到简妮吃饭。看来,她并不怎么会烹调,这与他想象中的东方女子很不同。他将从唐人街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桌上,突然想,也许自己可以为简妮做一顿中国油条汤。让她惊喜。他在厨房桌前坐了下来,闻着唐人街的食物散发着与美国食物不同的香味,比美国食物更
复杂的,暖洋洋的香味,令人放松,甚至有点怀旧似的感伤。Ray想着简妮。他觉得自己这个假期一直想念这个女孩,那种莫名的亲切的感情再次从心里涌起。
  家中的卧室里,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墙上挂着飞镖,书架里放着自己买的书,抽屉里是旧CD和磁带,Back street boy。高中时代那令他痛苦的无聊和漂浮的感觉,也象他房间里的陈设一样,伸手可触地保留着,再次将他击中。他再次看到自己留在书架上的那些八十年代黑人作家寻根的小说,那时他买了那么多不象是中学生口味的黑人小说,让他的父母害怕,他会某一天将一个黑媳妇领回家来。他这次回家,在同学会上又见到高中时的女朋友佛郎西丝卡,她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她也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是他高中最后一年时的女友,他们做伴去参加毕业舞会的。对于佛郎西丝卡,从前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喜欢她对人对事的灵敏和她的温暖天性,在这次同学会上,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的,是她的黑发。那黑发给了他非常贴切的亲切,带着神秘的感觉。与佛郎西丝卡分手的时候,她说,他并不爱她,而是在爱与她相爱时的自己。佛郎西丝卡是学校里有名的聪明女生,Ray相信她判断和表达的能力,此刻,他想起佛郎西丝卡的话来。他相信人生有很多重要的认识,是从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中获得的。
  简妮不在家,这是Ray预料到的。她不象美国学生,能够自然和放松的学习,她天天都在学校里,出没在图书馆和教授的办公室。Ray知道,她修的国际市场营销学已经开学了。
  大雪之中,还没到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街灯早早就亮了,照亮纷飞的雪花。这时,Ray在自己房间的窗上,看到一个女孩在风雪里慢慢走来。他认出了简妮的连帽黑大衣,那是美国女孩不会穿的黑色粗呢大衣,式样粗糙,好在它简单而结实。简妮在风雪里并没有低着头,象Ray从前习惯她的那种默默抵抗的样子,而是仰着她的脸,好象有意用脸去接天上的雪花。在Ray的心目中,简妮一直是有点心事的人,她的眼神常常让Ray想起排球手在网对面高高举起拦网的双手,将别人的探询统统拦在外面。此刻,看到她高昂着脸的样子,Ray有点惊奇她的变化。
  简妮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在门外啪啪地跺干净鞋上的雪,才走进来。“咚”的一声,是她将自己沉重的书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了。简妮正往上走,在楼梯的地毯上拖着她的大书包,象一个在学校累坏了的孩子。她黑色的长发在背后辫成一根松软的辫子,象个印地安姑娘,那油亮的黑发打动了Ray。
  简妮好象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她的脸容光焕发,面颊飞红,简直象个血色鲜艳的英国姑娘。“嗨。”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她向他深深地微笑,咧开了她的大嘴。这是Ray第一次看到简妮全心全意的欢喜,换了个人似的。他也随着心头一喜。
  Ray向简妮长长地张开手臂:“嗨。”
  简妮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但她仍旧放下手里的书包。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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