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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君不下凡-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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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弋良听了这话,心中便凉了半截,接着酸楚与委屈也满满渗了上来,他虽然家世外表都看似是个纨绔,在感情上却从来不做亵玩挑弄之事。喜欢了一个人,恨不得把自己能找到的好东西都给了他,又有什么错?难道就因为他家世良好,舍得花钱便成了原罪,有了钱,便不配拥有真心吗?

许弋良看着俞月三,好似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你不必想这么许多,我待你的那些,并不是把你当做相公戏子。我待你好,是因为你这个人,值得我这样待你。而我为你花钱,也不过是因为,我手里有罢了。”

俞月三叹了口气道,“我知你真心待我,可我越花着你的钱,心里便越不是滋味。当初遭人算计,沦落风尘,我也无从抱怨,说起来无非造化弄人、自己命贱。可谁知天可怜见,幸得二爷所救,令我脱离苦海,这份恩情,我已无从报答了,又哪能心安理得的受享你给的荣华富贵。我既然是个独立的人,便不能倚靠人活着。哪怕是做一根瘦弱的狗尾巴草,也好过做那攀附大树的藤蔓。我欠着二爷的这许多恩情,多少凭着一己之能将赎银还上些,我也算心安。”

许弋良听了这话,心里的火虽灭了大半,却还是摇了头道,“那你待怎样,还了我的钱,便同我一刀两断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冤家
俞月三听了这话,便发着愣不自觉站了起来。他比许弋良矮大半个头,哪怕他站直了,也得抬着头,才能接上许弋良垂下来的视线。

赎银的事,一直是扎在俞月三心内的一跟刺。因着这根刺,他总觉得自己是许弋良买来的一个可以易主的物件,一个没有人格的奴才。他总以为,若他将赎银还了,他跟许弋良便不再是恩客与相公,他的灵魂,哪怕比许弋良矮上一头,也便不再跪着。

许弋良苦笑着摇头道,“原来是赎银的事。那么好吧,你给我一银元,我将你的身契卖给你,其实我早就该还你的,只是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罢了,没想到竟惹出这些事来。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那你又待如何呢?”

俞月三有些茫然地看着许弋良。赎银真的还清了吗?他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当他真是一个独立自由的灵魂的时候,没有了契约的牵绊,他究竟要如何呢?他是重归江湖,浪迹天涯?还是换一种身份,继续留在许弋良的身边?

他自从来到了许宅,陪伴许弋良便成了他的使命与职责一般的事,许弋良的温柔体贴、知心知己令这个使命变得无比自然惬意,可当这个使命不存在的时候,他还会愿意陪伴在许弋良身边吗?

俞月三愣住了,这个问题,换一个说法,他爱许弋良吗?

他对许弋良的情感,真的是爱吗?难道不是因为在深渊之中,他递来的一根绳索,在干涸的沙漠里,他带来的一场甘霖?难道不是因为他是自己无尽暗夜里,幽幽照进来的一捧月光?

感恩之情算爱吗?知音之谊算爱吗?

不愿做他的附属,不愿受他的庇荫,想与他灵魂平等地对话,算爱吗?

俞月三的心中百转千回,眼中却不自觉湿润了。许弋良不知他心中曲折,只当他听得赎银事,心中高兴,便将他揽在怀里苦笑着摇头道,“你先前的那个说法,看似有理,实则不通。你认定钱对于我是易得之物,那我将钱花在你身上,便不算真心。那真心于我,却是难得之物,我于你身上花的真心,你当真视而不见吗?”

俞月三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嫣红的唇半张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许弋良强忍着吻下去的冲动,只将握住俞月三的手上又添了些力气,无耐道,“冤家。”

俞月三不明所以地问,“谁是冤家?”

许弋良看他这幅置身事外的懵懂样子,将那人揉在自己怀中枕着他的肩膀发狠道,“谁折磨我,谁就是冤家!”


自从许弋良毁了俞月三的身契,许家的家人对待他的态度便转了一个大弯。

其他人与俞月三的接触都还有限,倒是梅姨,因每日总与俞月三相伴说话做事,这会子见着他,总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窘迫来。倒不说巴上去奉承他,只也不好再使唤了。

这日是腊八,依往年的旧例,许弋良回公馆看了老爷太太,便回来喝一碗粥,就算过了节了。

家里的米都预备齐了,只是少一味白果,俞月三在家里闲来无事,便想出门走走,顺道去买些白果回来。

冬天的平津干燥、冷冽,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往年的这个时候,若是没戏唱,俞月三便窝在漏风的屋里,裹着破烂的被子,抱着一翁烧开了的水坛取暖。戏班里炉炕是不烧的,烧炕就要柴炭,而柴炭也是要钱的。

而此时的他,穿着平津城里最好的成衣铺制造的裘衣,围着毛呢的长巾,通身都是富丽的颜色。与那些灰头土脸的三教九流擦肩而过,他衣冠楚楚地坐在黄包车上,比这个城市大多数躬着腰背的人都高出一头来。

俞月三看着曾经那些最熟悉不过的麻木的神色,自己曾经跟他们站在一起,被踩踏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支撑着上流社会人们的歌舞升平。

而此时的自己,借着别人的光改换了光鲜的外壳,就真的高贵起来了吗?

正兀自出神,便听得报童举着报纸在耳边高喊,

“同福班苏州公演……”

俞月三听不真切,只觉得一个阵冷风从衣领钻了进来,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突然变清醒了起来。他伸手唤那报童过来,那报童垫着脚高举着报纸递了过来。

俞月三摆摆手,拿出一枚钱塞到报童手里,道,“报纸上写什么,你告诉我就成了!”

那报童将银元塞进怀中,执意将报纸塞在俞月三手里,立正了身体对着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老爷高声喊道,“同福班在苏州公演结束,全国最后一个昆戏班宣告解散。”


俞月三出门转了一大圈,却也没将白果买了回来,如今俞月三身份不同,梅姨也不好再数落他,便另寻了一味谷物放进了粥去,煮了浓浓稠稠一锅八宝粥等许弋良回来。

谁知那晚许弋良却一直没见过来,公馆打来电话说是留在家里过夜,俞月三心神不宁,连粥也未吃,便草草睡下了。

次日一早,俞月三还在睡梦中,却被一阵陌生的乐声给吵醒了。

这是谁家在办红白事?这乐声也太响亮了些,就好像在自己家院子里演奏的一般。

俞月三揉了揉还不甚清醒的睡眼,在床上默默坐了一会,只听得那乐声愈演愈烈,没有半点要偃旗息鼓的意思,他将外衣披在身上,跻了鞋,从卧室推开门走了出来。

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乐队也没有什么戏班,声音明明是从家里传出来的。

俞月三循声走进了前厅,却看到许弋良坐在八仙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黄铜喇叭。

画着小狗的黑色圆盘在指针下缓缓转动着,粗粝、低沉又悠扬的乐声从那喇叭里幽幽传了出来。俞月三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乐器,听起来像胡琴,可胡琴的声音要欢快雀跃的多。这首曲子连带这个不知名的乐器,都分明透漏着一种萧瑟绝望的窒息感,那琴弦好像已经抻到了极限,随时都有崩裂的可能,连毛孔都被那琴音拉扯着紧张起来,而这种密不透风的沉郁过后,又有些向死而生的干燥暖意。

梅姨站在俞月三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少爷这是怎么了,一早就搬回来个会唱歌的喇叭,也不听戏,在这听拉锯子的声音,莫不是疯了。”

俞月三无奈笑了笑,也不知从何解释,便将梅姨支开去做早饭了。

一曲终了,许弋良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俞月三随意穿披着家常衫子,顶着一头蓬乱地有些可爱的微卷的发,满脸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许弋良将那指针从圆盘上拿开,拉着俞月三的手道,“吵醒你了?”

俞月三闻言一瞪了他一眼,“你大清早的放这个,可不就是为的要吵醒我,还非要问一句。”

许弋良被人拆穿了也不恼,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留声机光滑的喇叭道,“这个歌好听吗?”

俞月三点点头道,“好听,这是什么歌儿,用什么奏的?又是那些个西洋玩意儿吧!”

许弋良道,“这是巴哈的名曲,是一种叫做雪娄的乐器演奏的,就是一种很大的梵阿玲,”他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很大,有一个孩子那么高,要放在地上才能演奏。”

俞月三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只得点了点头道,“听起来与我们东方的丝竹很不一样,梅姨说这是拉锯子的声音。”说完就笑了起来。

许弋良也笑,“这个东西真的太美妙了,我叫百货公司特地从意大利给我买回来的,可叫我等了一阵子呢。以后我多买几张唱片给你,这样你在家里没意思了,便可以放些爱听的曲儿。”

“又花了很多钱吗?”

“咳,没花什么钱,才不到三十……”正说着,许弋良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忙抬眼去看俞月三的脸色,果真他脸上的那丝笑意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忙改口道,“这是帮一个朋友买的,他最近不在平津,等他回来了,我再拉去还给他。现下里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我们先受享受享……”

俞月三轻哼一声也不去戳穿他,转身便回房里去更衣洗漱。谁知他前脚一走,后脚许弋良将指针放回圆盘,便悄悄跟了上来。

俞月三关门动作迟了些,便被许弋良得了空钻进屋里来。

“你跟我进来做什么?我要换衣裳了。”

“你这屋暖和,我进来暖暖身子成不?”许弋良坐在俞月三尚还凌乱的床铺边,翘着腿有些无赖地说。

俞月三看他半躺在自己刚睡醒的床上,一手还在被褥上来回翻动着,不知怎得耳朵就有些红了起来,他将许弋良从床上拽起来摁到椅子上道,“你起来,你这衣服上都是外面的灰,把我的床都坐脏了。”

说着便弯着腰收拾起来。

“你说我再买些什么唱片好呢,”俞月三感觉耳边痒痒的,谁知一偏头,便看到许弋良凑在他的身后紧紧贴着他,“现在外面都时兴些歌唱明星的唱片,我倒不怎么爱听。”

俞月三被他锁在床铺和他的身体中间,他动一下,许弋良便接着动一下,挤的他连身形都不稳了起来。若是他用力往后挤回去,就好像故意投怀送抱似的,岂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若是他干脆往前爬到床上去,在许弋良眼前,那不是又多了些邀请的意味。

正进退维谷之际,却见许弋良站直身体往后退了小半步,促狭笑道,“人家戏文里都演,‘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看来这世风日下,多情小姐都自己叠被铺床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七寸
梅姨一早上给那两位往餐厅端了三次饭,一次白粥,一次小菜,一次油条,那两位隔着一张八仙桌对坐着,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梅姨又煮了鸡蛋给他们俩送过去,却见那二人还是各吃各的,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梅姨心里好奇,又不好赖着不走,干脆搬了凳子坐在饭厅门口打起毛线来,时不时地偷偷往桌旁瞅个几眼。

俞月三倒是行止如常,他就着小菜喝了些白粥,油条和鸡蛋都未动一下,眼睛低垂着看着碗里,看不出情绪来。

只许弋良一人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食不下咽的,让了俞月三几筷子菜,自己倒是一口也没吃进嘴里,手里举着根蔫倒了的油条,只不住地拿眼偷偷瞧着俞月三。

梅姨手里飞快地绕着毛线,嘴角一勾悄悄笑了起来,这才是一物降一物呢。这个俞月三,她原本以为不过是少爷一时兴起买回来做个逗趣的玩意,新鲜头过了,也就抛去脑后了。谁知道少爷竟上了心,每日好茶好饭地伺候着不说,行事说话都要瞧着他的脸色,生怕一个不留神,将他得罪了去。

也难为这么个从小天地不怕的活霸王,竟也有被人拿捏住七寸的一天,怕是上辈子欠下了,这辈子请了尊活菩萨供在家里,倒也甘之如饴。

只可惜了隔壁那一位了,梅姨抬眼越过围墙向东边望着。虽然她打心里觉得,那一位人又美,本事又高,又隔三岔五地送她些个桂花油雪花膏,不知道比家里这位强出多少去。

俞月三吃完了粥,将碗轻轻放在桌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眼看着俞月三吃完饭要起身离开,许弋良那把烫屁股的椅子也再坐不住了,他将手中的半根油条三两下塞进嘴里嚼了,慌忙拉住俞月三的胳膊道,“你倒吃好了?”

俞月三低头看了看许弋良抓着他胳膊的手,后者愣了愣,连忙把手松开,在手绢上擦了擦油,亦步亦趋地跟在俞月三身后,“你怎么又回屋了,大清早的不出去溜溜弯,待在家里积食了怎么办?”

俞月三瞥了他一眼道,“我出身贫寒,家道穷苦,自记事起便吃了上顿没下顿,从来不知道吃饱是个什么滋味,又怎么会积食。我可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还有三四个丫鬟打扫铺床的。”

许弋良自知俞月三为着早上的事跟他过不去,忙凑在人跟前道,“我不过应景而发,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可真不是说你就是那崔莺莺……”

许弋良这话说出来,回想着更不对,果然他眼看着俞月三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我是说,你是……你……”

许弋良满脑子搜寻着,却发现那些个才子佳人的传奇戏文,里面当真没几个有好结局的,干脆杵在原地挠起头来。

俞月三原本也未往心里去,不过不想接他的话茬,怕他自此得了意,总往这上面打趣他,便静不做声。谁知许弋良竟跟一座柜子一样手足无措地僵直着身体立在门口,跟他在外面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样子大不相同,便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不是说怕积食吗,我瞧着今儿天气挺好,太阳也出来了,你上次说要教我骑脚踏车,平时你总忙着没时间,不如今天我们就去练练吧!”

许弋良得了这黄金镶宝石的台阶,哪有不上赶着下来的道理。连忙喜不自禁的跟在俞月三身后,一路上又是给人打帘子,又是给人寻手套围脖,还巴巴地把自行车推到胡同口去,状如俞月三的马仔一般。


许弋良的脚踏车是依着他自己身形来买的,车梁高,车把沉,俞月三学起来便颇为费力。先不说初学的人总掌握不住平衡,纵使他学会了,这样重的一辆两轮车子,他也是难以驾驭。

不过那二人一个学的心惊肉跳,一个教的心满意足。俞月三掌不住平衡总往许弋良怀里倒,许弋良倒是一脸浓情蜜意,恨不得他永远都学不会才好。

不过脚踏车教学总归是个体力活,没多久二人都累的够呛。俞月三汗也出了,食也消了,便欲回屋休息。

许弋良哪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单手一提便将俞月三抱到了车梁上,长腿一蹬,那脚踏车便载着两人飞一般地穿街走巷飞驰起来。

俞月三这辈子坐过的交通工具有限,马是一种高贵的坐骑,而他从前只坐过牛车;坐汽车就好像坐在一个大箱子里,总没有行驶在路上的感觉;黄包车是稳当的,还有棚子可以挡风,却不如脚踏车这样,左右摇摆,好像裹挟在风的拥抱里,而风还是冷的,吹在俞月三火热的额上,却有种舒爽的凉意。汗珠还在耳后流淌着,可身后温暖的身躯却像一架火热的暖炉,将他周身的寒意都蒸干了。许弋良两手扶在车把上,一个环护的姿势,纵使他骑得险象环生,却总给俞月三一种踏实安心的感觉。

许弋良带着俞月三绕湖逛了一大圈,可这毕竟是数九寒冬,骑久了便觉得寒风萧瑟了。许弋良纵使享受俞月三缩在他怀里的感觉,可到底怕他身子薄受风寒,便掉头骑了回去。

胡同口停着一辆锃亮的福特车,将原本就狭窄的街道挤占了一大半。许弋良不得不在路口就下了车,对着那车牌仔细端详起来。

军牌。他好像认得这辆车,可一时间也不太想的起来。

正琢磨间,却见白怜生门口一阵说笑声,一个身着军大衣的挺拔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白怜生将人送到了门口便转身回了家去,那人在门口略一停留,便迈着铿锵的步子,向福特车走了过来。

戚唯明。

司机躬着身为他开门,而那人显然是看到了许弋良,便对他略一颔首,连句话也未说,便坐进车中绝尘而去。



白怜生素来爱睡懒觉,若早上没睡饱,一天便都没什么精神。戚唯明一大早就来打扰,白怜生暗地里腹诽了他几百遍,却也不好得罪他,少不得强打着精神与他聊天,所幸戚唯明没坐了多久,也就回去了。

白怜生刚想回去补眠,便看到许弋良连门也不敲,带着他那个一新买回来的小情儿,怒气冲冲地推门进了来。

白怜生打了个哈欠,在梳妆台前坐下,从那成套的点翠头面里,拿出来一支鬓簪来在头上比了比,又放回了匣子里去。

白怜生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那两人眼前走过,懒懒道,“你们一个两个的,一大早就来扰人清静,可真是讨厌死了。”

许弋良视线在那套头面上停留了片刻,道,“戚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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