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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于陆-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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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越后退几步,转身朝着那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冲了过去。

一朵雪花急促地飞舞着,在黑暗的边缘撞到祁越的头发上。那朵雪花里是十四岁的祁越,站在万山峰的大门前,隔着一道将薄西山的日光,看见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此去经年。
我还想看见你。

“是你……”九琴弟子吃惊道,又低声对身边同伴道,“快去告诉公子。”

“扫兴,”何少兴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我不想对你们出手,赶紧滚。”

“这里是九琴的地方,何少兴,你已入魔道,怎么还敢回来!”剩下的几个弟子毫不畏惧,已经摆开了阵仗,“公子很快就会来,你跑不了的。”

何少兴嗤笑了声,又蹲在地上看着祁越:“本来还想让你也尝一尝被人糟蹋的滋味,但是……”他声音很小,带着些亲密的感觉,“你运气真的很好……没有别人,还会有公子来救你,为什么……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占有那么多的好运气呢?”

“我很讨厌你,希望你去死的那种。”何少兴笑着道,“不过我不想跟公子为敌,就不陪你了……”

慕云思进来时,祁越刚刚睁开眼睛,扶着墙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使劲咬了咬嘴唇,想象中应该有的一点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外头的光刷然地宣泄进来,祁越脸色有些红润,眼睛里盛满了光,看上去甚至有一种目光流转的动人心魄之感。

逆光中的人一步一步地走来,天青色的衣裳,手里拿的也不是剑。

祁越闭了闭眼睛,舔了舔皲裂的嘴唇,冲慕云思笑了下:“……云思,你们家的锁真牢……”

慕云思断开锁链,伸手要去拉祁越的胳膊,被祁越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摇头:“没什么事,我要回去,师兄他们一定很着急。”

他身上并没有血迹,祁越这时候声音只是有点哑,慕云思看他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只能先带他出去。

“好像没有传信的……”祁越摸了摸衣袖里。

“在这多久了?”慕云思拧着眉,“我不放心,我不信……”

“没有多久,半个时辰吧,真是巧……”祁越认真地道,他有些啰嗦,“只是有点渴……可能你觉得我看起来很难看。我要回去,不能再耽误。”

“我送你回去,”慕云思转身对一个弟子道,“给……顾公子传信。”

像多年前一样,慕云思把祁越送回了顾寒身边。

“麻烦你了,云思,有空再见……”祁越话音一点也不颤抖,反而礼数周全了很多。

慕云思皱了皱眉,本来涌到嘴边的话也被这句客气堵了回去,他与顾寒颔首,没多说便告辞了。

“阿越……”顾寒看着祁越,才感觉到心在胸膛里砰砰地冲撞。

祁越主动地拉住顾寒的手:“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好,”顾寒只是下意识接了一句,他想要抓紧祁越的手求一点心安。

“……师兄,我……”祁越稍稍仰头看着顾寒,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不等顾寒握紧,胳膊就从顾寒手中抽离出去,整个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顾寒浑身麻木,血液倒流,看着地上的祁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像是忘记要做什么了。

祁越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的脸歪在一侧,,一动也不动。

顾寒慢慢地蹲下去,把祁越抱在怀里,祁越的头软软地往后垂下去,眉心是舒展的,表情也很安静。

“阿越……”顾寒小声地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他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人,想尽快地把他身上可怕的冰冷驱逐掉。很快就会暖回来的,很快就不冷了。顾寒跪在地上,眼瞳血红,但神色是很柔和的,看起来有一种妖异感。

他把祁越搂得很紧,祁越的手腕甚至硌得他手心疼痛,那绝对不是腕骨。他轻轻地挽起来白色的衣袖,接着看见了祁越手腕上几个黑色的细点和血孔,划破了顾寒的指尖,冒出一颗血珠。

顾寒表情依然小心翼翼,他拔出那几根数寸长的细钉,又耐心地从祁越身上找到更多,手肘,肩膀,甚至膝盖的关节里,都是这种东西。顾寒一根一根地从祁越身体里,把那些东西拔出来,扔到一边。

“别害怕……阿越,没事了,”顾寒周身凛冽的煞气肆意冲出去,他眉宇戾气横生,离入魔只差了一步见血。

顾寒自顾自地给祁越送着温暖的内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里舍不得碰的人,悄无声息地躺在他怀里,好像再也不会睁开眼看他。

“我们回去,别睡了,阿越……”顾寒抱起来祁越,他本能地按捺住,不让自己去注意祁越的脉息。

“再装睡,罚你抄门规了,”顾寒想了想,又吓唬道,“锁在后山抄一辈子。”

祁越没有睁眼,他好像已经不再惧怕这种不疼不痒的惩罚。

天意从来高难问。

你曾经信誓旦旦地不信,现在信了吗?

孟诗禅在翻捡自己的药瓶,几乎快翻了一个时辰,也没找出一瓶能叫她表情放松的药。她仔细地拈了根从祁越身体里取出来的钉子,又皱着眉接着找。

屋子里静悄悄的,叫唐昭更为心惊的,是顾寒的模样。顾寒一直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一把钉子,血红的眼瞳与山雨欲来的戾气,怎么都不像是好兆头。

唐昭先回万山峰,顾寒带祁越回来后,他当下给孟诗禅传了信,也亏得孟诗禅习惯在外游历,恰好离万山峰不远,没用一个时辰便赶来,给祁越身上肉眼可见的伤口抹了药,接着便翻药瓶翻到现在。

桑落落在外头还没回来,顾寒又这副样子,唐昭觉得天都要塌了。

“孟姑娘,可否有需要我帮忙的,贸然打扰你,实在是……”唐昭低声道。

“没关系,”孟诗禅摆手,“你去看看你师兄。我怕我说一句什么话,万山峰恐怕得考虑换个山头。”

唐昭无从说起,也说不出来祁越会没事的这种话。那日顾寒匆忙离去,唐昭苦口婆心地劝杨问水回来,浑身解数使上,抵不过杨问水一句道不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多说无用。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杨问水给他看魔气缭绕的剑,“就此分道吧。”

连唐昭也忍不住想,早知是这样,那时没有去追杨问水,没留下祁越一个人,今日的局面也不会出现。想好了尽力而为,却仍不想接受事实。

“如果阿越再也醒不过来,也请孟姑娘告诉我。”顾寒转身道。

孟诗禅动作顿了下,叹气道:“不会的……你跟我说这种话,是在侮辱我的医术吗?”

“元神重损,经脉尽断,这种东西……”顾寒没有要发作魔障的迹象,像是处在一个平衡的边缘,叫孟诗禅觉得这种冷静毛骨悚然,“慢慢……蚀断了经脉。他之前就受了重伤,没有来得及疗伤。”

“……”孟诗禅默了一会儿,索性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还有,以魂换魂草菅人命的事,我不会做的。”孟诗禅捡起祁越的手腕,眉头没松开过。

“我也很想把自己的命换给他……”孟诗禅做好了顾寒要勃然大怒质问的准备,但顾寒并没有,她觉得自己眼花了,从顾寒脸上看到一点自嘲的笑意。

顾寒没再说下去,孟诗禅却吓得心惊肉跳,不管不顾地把顾寒跟唐昭赶了出去。

“师妹回来让她先休息,”顾寒想起什么,对唐昭道。

唐昭同样吓得不轻,但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想出所以然,顾寒便走了。

禁地中的池水沸腾着,中皇剑从石台上脱身,浮在了半空。顾寒刚进来,中皇剑便朝着他飞刺过来,顾寒一让,眼也不眨地劈手攥住了中皇剑的剑柄。

顾寒看着那震颤不已的剑,到石台前把它重新镇压了回去。他没松开剑柄,把内息灌下去,剑刃抖得要碎裂一样,红光越来越盛,一刹那的悲欢离合像风声从耳边掠过,又倏然平息,剑刃最终还是没碎。

顾寒被自己的内息反噬,可仍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退,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根钉子扎进了手心。
他不能把命换给祁越。因为中皇剑还没毁掉。

不敢让祁越跟自己呆在一起,所以祁越落得这样。两天里,祁越有没有希望谁去救他,有没有疼到受不了?最后若无其事地忍着伤回来,到底在想什么?

还有那句没说完的话……

顾寒稍稍想一个苗头,梗痛就从心脏蔓延到喉咙,让他揪住自己的衣领喘不过气来。他眼瞳中的血色浓稠得彻底,中皇剑蠢蠢欲动,铮然地挣开封印又飞了出来。

顾寒再次抓住了剑柄,细长的剑映在血红的双目里,如出一辙。顾寒凝视着中皇剑,听着那些循循善诱的声音。

如果想要的,都能够实现,该多好。

禁地中的石柱摇动起来,有细小的碎石从顶上坠落。顾寒仍然专注地看着那手里的剑,左手松开自己的衣领。

那颗温凉的坠子轻轻地敲在心口上。
“这是护身符,不要扔掉,很有用的……”

顾寒其实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浑然不觉地握着那柄凶剑出了禁地的门。

“师兄!”

刚出门,桑落落扑上来跪在他面前,眼泪把头发黏了一脸,“师兄……是我把小师弟扔下的,你杀了我吧,师兄,你醒过来……我害怕……”

扔下他的明明是我啊,顾寒想。他拉着桑落落的胳膊扶她起来。

桑落落惊吓更甚,抖得像数一只数九天的鹌鹑。唐昭咬了咬牙,冷汗出了一手心:“师兄,你的白虹呢,这把剑……是不是拿错了?”

顾寒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眼神收拢了,良久才道:“这不是白虹,我知道。我想感知下,是否有无封印对它都已经没有影响了。”

原来他还清醒着。唐昭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已经没法立刻去想顾寒说的话。桑落落抱着顾寒大哭起来,泣不成声,反反复复是几句含糊不清的对不起。

顾寒用手背抹了桑落落脸上的黏糊糊的泪水:“别哭。”

“我一定会杀了何少兴,给小师弟报仇,”桑落落用袖子把脸抹得一塌糊涂,头一次在心里恶狠狠地发誓。

她两个师兄自然都没听到。


茶馆酒肆向来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这时正不知在嚼着哪家的鸡零狗碎,和着酒吞下去,再从一张张嘴里发酵出别的传闻。

一个白衣女子独身坐在一张桌子旁,半幅面纱遮了脸。她低着头,专注地听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听了一会儿后,显然是没听到她想要的消息,把酒杯一推起身就打算离开。

“哎,姑娘,酒钱还没结呢……”小二把抹布甩在肩膀上,保持着几分对神秘人物的好奇与退避,以及对于酒钱的热情。

那女子恍然,伸手在衣袖里摸了摸,又在青色的腰带里摸了把,焦急地抬起了一双灵动的眸子。

“……这位……”店小二见多识广,还没说完被人打断了。“这位姑娘的酒钱,我来付吧。”店小二不在乎酒钱到底是谁给的,给了就成,他爽快地朝着那个青衣的青年“哎”了一声。

“慕……”白衣女子惊讶道。

“桑姑娘,我以为你这副打扮,不愿意被认出来,”慕云思颔首,“可是有什么急事?”

“谢谢你上次送小师弟回来,感激不尽,”桑落落恨不得给慕云思鞠躬,她说着,声音就低下来,“我在找何少兴,如果慕公子有消息的话,麻烦告诉我一声,我什么都报答你……”

“桑姑娘言重了,”慕云思避了避门口来往的行人,“是跟他有什么过节吗?”

“……我……没什么,”桑落落及时打住嘴边的话,差点要咬住舌头。

慕云思刚要问:“他……”

桑落落看着他身后,眼睛睁大,又背过身朝里。慕云思望过去,见是百川的一男一女,他依稀有些印象,虽不明所以,还是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了挡桑落落。

“师妹,你喜欢这个啊?”柳千怀手里拿着个泥猴子,不断地逗着他身旁的辛梦琪。
“不喜欢,你讨厌,快还给我……”辛梦琪打闹着,佯装嗔怒地甩手不理柳千怀了。
“哎……师妹,”柳千怀追赶辛梦琪,看见在路边的慕云思,匆忙地与他点了个头,就急着追上去了。

桑落落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声音冷静了很多:“……我在外头好几个时辰,先回山上了。如果慕公子有什么需要效劳的,我一定万死不辞。”

桑落落低头匆匆忙忙走了。

慕云思迈下台阶,倏然顿住身形,问身边一个九琴的弟子:“你们那日见得少兴时他在做什么?”

“好像,没做什么就逃跑了……”那弟子想了想道。

桑落落回去后唐昭就叮嘱她注意身体,别乱往山下跑,“阿越的事……你别独自去找何少兴,若再出什么事……”唐昭叹气。

“我知道,”桑落落打断唐昭,从背后摸出了一个彩色的风车,有意含糊不清道,“我下山还能有什么事……”

唐昭意会,只当桑落落是去跟柳千怀见面了,不做他想。

“看看这是什么?你小时候最喜欢了,明明眼睛一直盯着又嘴硬,让你叫我一声师姐都不肯,”桑落落举着一支风车在祁越脸前晃,“你醒过来,我就把它给你。把山下的风车都买给你,白给你。”

祁越无动于衷地躺在那里,脸像某种冰冷坚硬的石刻,只不过栩栩如生。一个月了,桑落落有时候会觉得祁越脸上落了灰尘,但她不敢去碰祁越的脸,也不敢帮他把那些灰尘擦掉。她害怕触摸到那种冷冰冰的温度,害怕自己知道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你看我一眼,小师弟,”桑落落又把条件无底线地降低,“就一眼,然后你接着睡,好不好……”

她蹲在床前,蹲得腿麻,把头埋在膝盖上良久,然后把风车插在了床头,“我走了,你偷偷把它拿走,我就装不知道……”

桑落落前脚刚走,后脚孟诗禅就与唐昭进了屋子,她殚精竭虑地忙活了一个月,竟也不见憔悴之色。孟诗禅把屋门关上,靠在门上,轻声道:“终于找着一个顾寒不在这屋子的时候,我真怕他知道了会心魔失控打死我……”

“……不会的。孟姑娘,你可是想到法子了?”唐昭急切道。

孟诗禅点头,她寥寥几句与唐昭说罢,又蹙眉道:“所以我想请你帮忙,除了我说的那件,还要帮忙把顾寒打晕。”

唐昭眉头锁起来:“打晕师兄好像不太容易……”

“他知道了一定会阻止,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必须要试。我想救的命,还没有救不回来的,”孟诗禅拿出手中一个药瓶,神色认真,“要么,你下药迷晕他?”

唐昭犹豫地接过那瓶子,仍是踌躇:“……比较危险,要么……”

门适时而开,唐昭光明磊落惯了,差点把那药瓶摔在地上。孟诗禅温温柔柔地拿了唐昭手里的药瓶,轻轻挽着衣袖把药瓶随意搁在一边,接着喊住了对周遭视而不见往床榻边去的顾寒:“我可以救他了,只是,你愿意接受他变成一只……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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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诗禅走到床边:“他还留着一丝执念。否则我再如何想救他,也无用。”

顾寒握着祁越的手腕,低声道:“我知道。他一直都这样,很逞强。”

“我说的只是权宜之计。他的魂魄靠那一丝执念维系着,脆弱得跟暴风雨里的火苗没什么两样,因此接经脉之时,只能把他的魂魄移出体外,九命猫有灵性,且不会轻易让魂魄受损。待我接好经脉,再引他魂归,”孟诗禅道。

“抽魂很疼,”顾寒只道。

孟诗禅避开了这个字眼,可没料到顾寒竟然知道。她短暂地沉默,便又听到顾寒说:“接经脉,也很疼吧。”

医人有时候与害人的手法一般相近,接好祁越经脉的法子有用则有用,却残忍之极,剖开血肉牵引一种蛊虫,续上经脉断处,顺着那道经脉游走遍全身,才可打通,其中痛楚自不必说,大抵万蛊噬心就是如此了。

但魂魄抽出来,人只剩一具肉身,其实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哪里还能感觉到疼不疼。

“我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孟诗禅不想多描述具体医治之法,只盯着顾寒的眼睛道。

顾寒的脸白了几分,他轻轻地抚过祁越的脸,闭眼道:“能把感觉都移到我身上么?”

“我不会,”孟诗禅脸色不怎么好看,她压低声音道,“我听闻修行之路步步凶险,可你如今是修的什么道?行将入魔,你如何敢……”

顾寒帮祁越擦了擦脸,迟迟地道:“师父也说,后悔留我在此……可是,太晚了。”

孟诗禅莫名添了几分恼意,又压在了舌头底下,转回道:“再迟一些,这法子也救不了他。师父曾说出师之后不可再打扰她,眼下我违背师训,在她门口跪求三日才得此法。我到底还未至化境,若你不想他受这些痛,我能做的唯有续着他那一丝魂魄,半死不活的这样一辈子。”

“对不起,孟姑娘。”想要保护的人护不住周全,连救他的时候,也要别人付出来救。顾寒嗓子有些哑,“若有需要,我什么都可以帮你做。请你救他……”

“别人说回报,至少要说一声不违背道义原则,你……”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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