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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龙记-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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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线再往上,他更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一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拢到脑后,清晰的眉目便显露无遗。他盯着自己打量了三秒,觉得这眉目实在堪称俊朗,眼角恰到好处地拉长了一点,长眉入鬓,五官好像在原有基础上得到了一番精致的调整,变得脱胎换骨起来。
  他往后退开一步,歪着头仔细打量镜子里的人,觉得这张脸跟自己哪里都像,又哪里都不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认为自己以前长得更像他爹,可惜没见过他娘长什么模样,也判断不出有没有往她的方向靠拢。
  他原地孔雀开屏似的转了一圈,自觉疼痛疲惫一扫而空,重新生龙活虎好汉一条,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忽听房门再次被人叩了三下。
  “少爷,”潜岳还被那两桶血水吓得惊魂未定,半天没听见里面的动静,还以为他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自家少爷竟然没心没肺地在那里臭美,语速很急地问,“您还好吗?我进来了?”
  彭彧连忙应了一声,系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转出,主动打开了门。潜岳一抬头,登时觉得不太对劲——她本人身量在女人里属于高挑,平时视线自然微垂,对上的应该是少爷的脖子或者下巴,然而此刻,率先入目的却是某人因衣服系得不规矩而露出的锁骨。
  她不由得微微一怔,再对上那张脸,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少……少爷?”
  彭彧眼角一勾,莫名飘出两朵桃花:“哎,是我。”
  潜岳瞪着眼瞧他,竟然无法判断这人是不是冒牌的——听声音确实是她家少爷,可如果单看脸,恐怕要比她家少爷帅了不止一星半点。
  她忍不住偏头向他身后张望,十分怀疑少爷被坏人挟持走了,然而屋里空空荡荡并无他人,窗户紧闭如常,若真有人挟持,那“绑匪”恐怕只能是少爷自己。
  彭彧有点无奈地一捂额头:“别看了,真的是我。”
  “少爷,”潜岳收回视线,干巴巴地说,“您能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第40章 乾坤镜(四)
  彭彧故作深沉地一点头:“这个恐怕有点说来话长——这样吧; 潜岳你陪我去一趟济人堂,我找周淮问问。”
  潜岳狐疑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一圈:“您确定吗?不要通知那两条龙吗?”
  “先不了,能少惊动一个是一个吧。”
  彭彧叫了个下人打扫屋子; 自己则在潜岳的陪同下溜达到济人堂; 在半夜三更敲开了周淮的门。周淮本人其实医德良好,对半夜被病人打扰没什么起床气——只要这个“病人”不是嚣张跋扈的彭家人。
  他睡眼惺忪地披衣起床; 哈气连天地打开门,捂着嘴含混说:“什么毛病?头疼脑热?跑肚蹿稀?”
  彭彧表情一言难尽地瞧着他; 没说话。
  周淮把眯缝的眼皮掀大了一点; 可惜还是半睁不睁; 明显没认出面前的人是谁。他有些不耐烦地再问一遍:“什么毛病啊,好歹说个症状吧?”
  彭彧终于开口道:“我彭彧。”
  周淮于是瞪大了眼,瞬间判断出面前这位到底什么毛病——不是妄想症; 就是神经病。
  他自觉能力有限救不了对方,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就要关门送客,被彭彧眼疾手快地一把截住,后者一声哀叹:“真的是我啊!”
  周淮沉默三秒; 终于还是让开了身位:“进来吧。”
  两人在大堂里面对面坐下,点起一盏彭家特质的“亮瞎眼”,整个大堂顿时灯火通明。周淮用如刀的目光在彭少爷全身刮了里外三圈; 甚至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皮,直捏得对方眼泪都下来了才堪堪放过:“所以你到底什么毛病?”
  彭彧难得没有满嘴跑马车,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的“病因”,听候对方发落。周淮拉过他的手看了看他手心; 又扣上他的脉搏,从眼神到动作全部写满了“不信”。
  彭彧忐忑地压低声音说:“我不会真的变成蛇了吧?”
  周大夫听了他这番荒谬的言论,一句“你杂书看多了吧”差点脱口而出,碍于医德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从你的脉象来看,你应该还是个人,没有变成畜生。”
  彭彧:“……”
  他怎么觉得这句话隐约是在骂他?
  “恕我阅历不足,你这种情况我没有见过。”周淮松开他的手腕,皱着眉认真思索一番,“如果真的像你所说,腾蛇蜕和麒麟角融进了你身体里,才导致现在的变化,那……也就意味着你现在是真正的‘乾坤镜’?”
  彭彧倏地一怔。
  周淮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反正关于乾坤镜的记载都是从仙界流传出来的,至于真正的乾坤镜是什么样子,并没有人知道。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挖什么眼睛打成镜子,只要把腾蛇蜕和麒麟角放到你手里,就会自然而然地与你融为一体,变成乾坤镜了,是这意思吗?”
  他的眼神突然火烫起来,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刀,捉住彭彧一根手指:“我能试试吗?”
  彭彧登时汗毛倒竖:“你要干嘛?”
  周淮却并不打算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拿刀刃轻轻在对方手指上一划,割出一道血口。然而那血口见红却不往外流血,并且伤口徐徐合拢,没过几秒钟就愈合得完好如初。
  彭彧:“……”
  他什么时候有这种能力了!
  周淮又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尖:“疼吗?”
  彭彧还没从惊吓里缓过神,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好像……不太疼。”
  他脑中陡然想起李祎说过的一句话——添以腾蛇蜕使镜坚韧可承万钧之击,融以麒麟角驱邪镇煞使妖鬼避之千里。
  那他现在算是……可承万钧之击了?
  周淮站起身来,在他胳膊和肩膀上一阵揉捏拍打:“如果我没有料错,你现在应该自愈能力惊人,痛觉下降,筋骨强度上升——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试试。”
  “怎么试?”
  “胸口碎大石吧。”
  彭彧:“……”
  他默默一翻白眼,强行忽略这个冷笑话:“所以我现在是往龙的方向靠拢了吗?”
  周淮疑惑地“嗯”了一声:“很多族类都有这个特点,比如神仙和某些妖,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往龙族归?哦,不过你现在如果和龙滚上床,倒是不用担心会被压死了。”
  彭彧:“……”
  他真的很想撕烂姓周的这张嘴。
  周淮面不改色地朝他摆了摆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没事的话你就走吧,反正都融进去了,也没办法再拆出来。我看这样也挺好,至少你以后不会一碰就死了,找圣物什么的还是挺危险,你多保重吧。”
  他这狗嘴里居然吐出了一颗象牙,彭彧登时惊了,几乎怀疑他今晚吃错了药。可惜周淮没给他挖苦的机会,立刻下逐客令把他轰出了济人堂。
  第二天一早,彭彧换了身合身的衣服,活蹦乱跳地从自己屋里滚出来,在全府上下错愕的注目礼中直奔西厢——这些天因为停药,龙王也调整了自己混乱的作息,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好像想把丢掉的肉补回来。
  这会儿他刚刚用完了早膳,正在心里感慨彭家的伙食确实精致,同样一种素菜都能变着花地做出一百个样来,怎么吃也不会腻。他十分享受地眯眼舔干净嘴唇,徐徐放下筷子,就听见叩门声响了起来。
  彭彧在门外说:“那个……我进来了啊,你别吓着。”
  李祎不觉哑然失笑,心说这区区凡人变成什么样子还能把他吓到,何况九渊已经跟他提前知会过了。他端起一杯清茶漱了漱口:“进来吧。”
  然而下一刻,龙王狠狠地被自己打了脸,他看到那人“改头换面”后的模样,一口茶直接从嘴里喷了出去,不小心呛进气管,瞬间咳了个昏天黑地。
  “我都说了让你做好准备嘛,”彭彧连忙上来拍他的背,“少爷我也知道自己现在风流周党,你别激动,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李祎实在太过震惊,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说了,甚至没留意到某人把“倜傥”二字各砍了半边。
  他仿佛被一道天雷劈在原地,好半天才捡回自己的舌头:“你……”
  彭彧眨了眨眼:“我?”
  “是你……”李祎慢慢地吐着气,那几个轻到不可闻的字好像要夹杂在气流里才能被冲出喉咙,“果然还是……”
  彭彧一阵莫名其妙,压根儿没听懂他在打什么哑谜,却看到他脸颊难得浮上的一点血色全部转移到了眼尾,不由得微微一怔,莫名心虚道:“不、不是,你别哭啊!”
  李祎狠狠地闭了一下眼,深呼吸几次,暂时压制下翻腾而起的情绪,视线在那人脸上来回打量,仿佛要透过那层皮囊看到什么人。
  彭彧只觉他那眼神像一团火,似乎要烧穿自己的灵魂,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脑中某种预感呼之欲出:“我这样子……是像你认识的谁吗?”
  李祎脸上复杂的神色终于一点点淡了下去,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自己的视线从对方脸上剥离下来,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遥远的回忆里抓住了一点记忆碎片的尾巴,由那张熟悉的面孔串联,完整地拼合在一起。
  “龙族一千岁成年,”许久他终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开了口,“成年时要历经一场天劫,渡过了便成真龙,渡不过神形俱灭。我因为是云青二族混血,身兼两种力量,所承受的天劫是其他龙的两倍,当然,如果渡劫成功,提高的修为也是他们的两倍。”
  彭彧心里隐隐地有了猜测,却没有打断,只耐心听着他继续说。
  李祎:“当时我虽然渡劫成功,却也被雷劫劈得奄奄一息了,不小心落入人间,停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上。我之前跟你说过,龙肉龙血会招妖物觊觎,哪怕隔着千里之遥,它们也会寻着血腥气找过来。”
  彭彧忍不住轻轻地插了句嘴:“这时候你被人救了吗?”
  “差不多吧。”李祎说,“我那时就想,如果来几只三五百年道行的小妖,我可能都会被它们弄死。然而第一个出现的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人,一个仙人。”
  “我也不知人间怎么会有仙人,但想着碰到仙人总比碰到妖物强,就迷迷糊糊地缩小身形,被他带走了。”他缓了口气,要笑不笑地一勾嘴角,似乎有些无奈,“他这人也真是随便得很,在人间居无定所,随便找间破庙就带我住了进去,也不给我疗伤,找点茅草一铺,把我扔在那就不再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好像在叙述什么宝贵的回忆:“他自己辟谷可以水米不进,可我不行,我又受了重伤,只好央求他弄些吃的给我。他非常不情愿,说‘没见过像你这么难伺候的龙’,但最后还是去给我找了吃的,找了水。”
  “我在那破庙里养伤,慢慢跟他混得熟络起来,问清楚他是个没什么法力的散仙,修为也就刚刚够到仙格。他说天界没有他的立足之处,就跑到人间来游历,这一游历就是十年,发现这里比天界好得多,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又问他姓甚名谁、仙号几何,他全都不肯答,笑着说名字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每多一个人知道,就等于多给自己上了一道锁,他只想当个无拘无束的散仙,不想为世事所困。”
  彭彧认真地听着他说,寥寥数语中只觉得此仙人和他印象中的仙人格格不入,大概是仙界中的一股清流。
  李祎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唇边那抹笑意淡了下去:“我大概跟了他一个月,他嫌我烦,嫌我事多,每天都在试图赶我走,说不应该手欠把我捡回去,后来我伤好了真的要走,他却又舍不得。可我生来就是要当龙王的,天劫已过,我的修为已够,必须要回去承接王位。”
  “我临走前跟他说,等我处理好龙族的事情就回来找他,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只嘲讽我‘你这么条小龙也能当龙王,你们龙族怎么这么弱’,又说‘我可不能保证你回来的时候我身在哪里,你要来找我就找吧,只要你能找得到’。”
  两千年前的事情,他现在讲来依然如数家珍,也不知在无人之时究竟默默回忆过多少遍。他神色彻底沉了下去,浑身微微地紧绷起来:“因为那时四圣初殒落,天地间动荡难安,我费了一些力气才稳定住自己的位置,浪费了不少时间。待一切安顿下来,我再回去找他,却发现……发现他……”
  他嘴唇颤抖地抽了口气,突然捧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好像才从那茶里找到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被人挖走双眼,血流不止,浑身的修为几乎被打散了。我问他是谁做的,他不肯说,只叫我不要去帮他报仇,说以我一人之力办不到的,让我不要去自讨苦吃,为他而牺牲不值得。”
  “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他仙身已破,我也救不了他。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给他们一双眼睛也未尝不可,只可惜他们用错了地方’。”
  彭彧听到这忍不住微微皱眉,虽然对方的语句接近平铺直叙,可他还是无端感到心里发堵:“什么意思?什么叫‘用错了地方’?”
  “我也不清楚,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搞明白。”李祎稍稍稳定住情绪,“那时我根本不知有乾坤眼这么个东西,他死后我才一点点打听清楚,也逐渐明白他为什么不让我为他报仇——我确实办不到,因为害他的就是天界,是他的同僚们,是神明。”
  彭彧陡然想起什么:“所以那仙籍里记载的……”
  “是,你也看到了吧?”李祎微微一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确乎没错,他们对待什么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管是敌人或者同僚,只要该为‘天道’而死,那便不能侥幸独活。天界需要乾坤眼,无论这眼睛在谁身上,牲畜、人、仙甚至神明自己,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它取出来,献祭给他们所谓的‘大义’。”
  彭彧垂下眼皮:“照你这样说,天界似乎也没有错,他们有他们的规则,就像人间有人间的秩序,他们只是过分冷漠,显得不近人情。”
  李祎:“你说得没错,神明之所以为神明,是他们完全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看上去对谁都冷眼相待,实则也无所谓‘热眼’。在他们看来为了天道牺牲是理所应当,甚至仙籍里都不值得为他记上一笔功劳,可在我们看来……”
  他话说到一半没能继续下去,彭彧接过了话头,轻轻地问:“所以你这么恨天界,就是因为他们害死了你的……救命恩人?”
  “是挚友,虽然也许是我一厢情愿的。”李祎把视线重新转向他,“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成年之前一直待在蓬莱岛,不谙世事,他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仙人,我便以为所有的仙人都应该是像他那样的,直到后来我见识了他们真正的脸孔,才发觉自己错得很离谱。”
  彭彧“哦”了一声,已是心下了然:“你觉得他们诋毁了仙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把仙人分成两类,一类是‘他’,一类是‘其他仙人’,你觉得只有‘他’真正配得上仙人这个称呼,‘其他仙人’都是垃圾,所以认为他们很恶心,很道貌岸然。”
  李祎一时间没吭声,似乎被人戳中了心事,半晌才支吾着开了口:“你可以这么理解。”
  彭彧很没形象地往桌子上一坐,双手环胸:“虽然我觉得你对仙界的偏见有点大,但很不巧的是,我跟你有同样的感觉,我也很不喜欢他们的所作所为。”
  他一摊手:“所以我们算是同流合污了吧——你现在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个不知名的仙人就是我的前世?”
  扯远的话题被他毫无技巧地拽了回来,李祎一抿唇,也没计较他又用错了词:“我一直以为乾坤眼只是随机落在谁身上,上一次是他,这一次是你,所以没往你们有关系的方面联想。没想到你——你现在的样子跟他有八成像。”
  彭彧没问那剩下两成差在哪,只点点头说:“其实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这条龙有点眼熟,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自作多情,也没联想到什么别的。那你从认识我就对我这么好,是什么其他原因?”
  “一开始只是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李祎说,“觉得你很……无法无天,敢对我动手动脚,不像我印象中的凡人,就多关注了些。”
  彭彧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你印象中的凡人是什么样子的?见到龙就跪下来叩拜,乞求你施恩或者干脆吓破胆?你是不是对我们凡人有什么误解?”
  李祎很想回他一句“恐怕是你对凡人有误解”,但终于没说出口,默默在心里叹气:“后来发现你这人有点随便得过了头,什么都满不在乎,什么也不清楚就敢跟我往鬼城跑,又莫名其妙就陪我来了安平——实在是跟他有点像。”
  “不是,你等等……”
  彭彧很想替自己辩解一番,纠正一下这条龙对自己的偏见,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房门“咚”的一响,九渊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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