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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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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恼地说:“昨儿夜里那贼一样东西也没送出来,今儿又偷我的东西了。”
我爷问:“又丢了啥?”
依然恼恼地:“贼把最不该他偷的东西拿走了。”
我爷就急了:“到底丢了啥?”他下床穿着衣裳说:“三仁呀,你当村长时,是一个说话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现在话都说不囫囵了。”
李三仁他就望着爷的脸,犹豫一会道:“水阳哥,我实话给你说了吧,丁庄村村委会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这十年庄里没有支书和村长,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还有我身上的一些钱,可那章和钱昨儿睡时还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醒那公章和钱都没了。”
他说:“那钱丢了无所谓,可那公章不能丢。”
他说:“说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来,这十年我就没让公章离开过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却不见了。”
天色透着明,从窗口和门口过来的光,把屋里照得清白着。叔还没有从外边走回来。爷把目光从他的床上扫过去,脸上挂了雾样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经变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无奈的脸色时,我爷问他说:“一共丢了多少钱?”
他却说:“丢钱无所谓,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我爷问:“到底丢了多少钱?”
他还是那样说:“丢钱无所谓,可得把那公章找回来。”
爷就直直盯着李三仁,像看一个他第一次见了面的人。看一个他先前不曾见过、压根儿不曾认识的人。到末了,我爷就又问:“三仁,你说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阳哥,你当了一辈子的老师了,从来都教学生们不能偷;可现在,是你把热病病人招到一块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
爷就从他的屋里出来了。
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一大片的金水儿,像铺天盖地,一田连着一田、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着的花。挤在一起,堆成山脉的花。那花的光色,落到学校里,学校就溶在了那花的里边了。两层楼的教室里,睡着的热病人们都还没起床。大冬天,起床没有团在被里暖。校院里,泡桐树的枝丫上,已经有了鹊的叫。喜鹊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这校园有了喜庆的事。是热病病人有了喜庆的事。
我爷就到那树下,从树杈上取出钟棒儿,“当当当!当当当!”地敲了集合的钟。急切集合的钟声儿。
那钟和钟棒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锈得彤红着,一敲红锈就从钟和棒上落下来。学校没有学生了,钟成了摆设了。还有校园中央靠东竖在一个水泥台上的铁管儿,涂上了漆就成旗杆了。往日里,照规矩每天上课都要升一次旗。可眼下,那旗杆竖在那儿也成摆设了。
就竖成摆设了。
可眼下,钟又敲响了,是“当当当!当当当!”地敲,急切得如火枪响在校园样。
就有人披着袄,爬在二楼的窗口上唤:“干啥呀?”
李三仁就和他当年做着干部样,扯着嗓子对着楼上答:“集合!都下来集个合!”
又问到:“是不是捉住了贼?”
他就撕着嗓子唤:“都来集合了就知道了贼是谁。”
丁庄的人,病人们,就都从屋里出来了,有的揉着眼,有的穿着衣服系着扣,陆陆续续的,从屋里走出来,在桐树和球场中间站了一大片。那中间,也还站着我叔和玲玲。没有人看见他们是从哪出来的。他们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齐着,脸上还散着亮堂堂的光,像他们压根就不是病人样。他们站在人群里,分开着,像他们压根就不曾在一块呆过样。日头已经从东边地平线上升上来。嘭的一下升上来,新的一天就到了。就开始搜着捉贼了。
我爷说:“人都病到这时候,活了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儿天,可到这时候,你们还要偷。还要偷——昨儿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钱。”
李三仁就在边上大声插着话:“丢钱无所谓,可他偷了丁庄村委会的章。那公章十年没有离过我的身,昨儿夜里被这贼给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爷扯着嗓子问:“谁愿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块儿,一个屋子一个屋子搜?”话说完,爷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儿地扫过去,我叔就兴奋奋地挤出来,大声说:“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谁让他偷了我兄弟媳妇玲玲的绸袄呢。”
玲玲的脸便红似日出了。
我叔就从人群里边走出来。英雄一般站了出来了。
待又有两个人立站出来后,就开始一间一间屋子楼上楼下地搜。
也就搜到了两个贼。
一个贼是赵秀芹。是给大家烧饭的赵秀芹。
赵秀芹的热病也到时候了,脸上的疮痘一粒挨一粒,胀得都如熟透的豌豆儿。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疮痘和脸上不一样,是落了以后新起的,都还呈着新红色,和平原上的的出日一模样,一个靠一个,一个挤一个,因为痒,因为总是挠,它就烂了化浓了,胳膊上都还挂着白水儿,有一股她不愿让人闻到咸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热病半年了,身上的疮都四起四落了,人该早死了,可她还活着。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该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还活着。
说起来,比她大十岁的王宝山是卖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钱又给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后就跟着王宝山去卖血,替男人还着娶她的钱,可到了十年后,王宝山没有染上热病她却染上了。半年前,发烧那几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里地面上,拿脚跟用力蹬着地上的土,又哭又唤说:
“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他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白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色。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身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床上没起来。那时候,楼上的几个屋子都已搜过了,只有赵德全的床铺没有搜。赵德全躺在床铺上,从窗口过来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照成了干红色,像干尸的脸晒在日光下。都知道,赵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辈子老实巴脚种着地,做生意时认不了秤,也算不过来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钱,连八年、十年前丁庄疯着买血和卖血,他卖多少都不曾问过应该得到多少钱。从来都是你想给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钱,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黄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血浆袋,抽到袋满了,他的脸黄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干尸样晒在日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白。死鱼样的白。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脱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发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那绸袄红得如新生的日光样。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满脸羞愧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腰布擦着手,擦着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庄人们面前望着庄人们,如人们不该把她叫将出来样,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色和愧意,宛若临了大敌也没有慌乱样。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却说:“没有呀,怎么了?”
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
她哭着唤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说:“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候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子?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唤:“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她就唤着说:“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候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完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爷说:“你家欠这粮食呀?”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我爷吼:“欠了我给你。”
她就说:“我要你的干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
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悄没声地过去了。
过了三五天,三五几天的,人们都在学校平静着,平平静静着。玲玲朝学校的厕所去。男厕所在楼东,女厕所在了楼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红绸袄,像一团火在朝西荡过去。日头正是平着南时候,暖得很,人们都在楼下晒暖儿。横着一片晒暖儿。熬日子,熬寿命,熬着热病和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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