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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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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鬼王眼神阴郁了一下,然而当他抬起头面向昆仑君的时候,又成功地克制了那股暴虐,看来是已经习惯这样做了,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问:“难道因为我生为鬼族,就必须和他们一样吗?”
    昆仑君没有答话,少年自己从水潭里站起来,大概是失去了食欲,他把幽畜的尸体拖出来扔在了一边,然后用已经干净了的水洗了一把脸,默默地弯下腰去,把身上的粗布衣拧干,卷起裤腿,从水里爬了上来,他看了赵云澜一眼,眼睛就像是落在素白雪地上的鸦羽,然后用一种很无所谓的口气说:“我不喜欢,不如不生。”
    他说完,并不靠近那块方才他坐着,现在却已经被昆仑君霸占的大石头,只是随意地坐在水边,双脚湿淋淋地晾在地上,远远地望着邓林的方向、邓林后的群山、群山巅的雾与雪,以及倾盆不休的大雨中,电闪雷鸣翻滚的天空。
    昆仑君忍不住问:“你在看什么?”
    少年伸手顺着自己的视线一指:“好看的。”
    “雨天有什么好看?”昆仑君说着,靠着巨石坐在了少年身边,“晴天的时候,昆仑山巅才是好看,金灿灿的太阳光落下来,浮在雪地上,就像是白雪上开出的花。冰层往下是一片嶙峋,到了夏天,会长出很小的一层细草,绿绿的,还有各种不知名的小花——凡是那样的小花,都叫格桑花。”
    少年听呆了,愣愣地偏头看着昆仑君。
    昆仑君话音突然一顿:“嗯,现在看不见了。”
    “为什么?”
    “为了把你们放出来,我把天捅了个窟窿。”昆仑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少年鬼王的头发就像看起来的那么柔软,僵着脖子,却一动不动,温顺地让他抚摸,简直让人难以想象,方才他还生啃了一只幽畜的脖子,仔细看的话大概嘴还没擦干净。
    这让昆仑君想起了自己养的那只小猫。
    “为什么要把天捅漏?”少年鬼王又问。
    “我答应过的。”昆仑君在他头顶上按了按,“你不懂,小孩。”
    少年却异常认真地抬起头:“我懂,我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如果我知道大封之外有这么好看,当年我也要把大封捅一个窟窿。”
    昆仑君摇摇头,低低地笑了起来,少年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不知多久,昆仑君才轻轻地说:“生不由己,不如不生,你倒是个知己。”
    他说完,站起来转身要走,女娲的身影在半空中幽然闪现,忙碌奔波,似乎依然在徒劳地寻找补天的五彩石,昆仑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山川生灵涂炭,他心里有种异样的快感。
    少年鬼王却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着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昆仑君也不去管他,任凭他跟着,忽然抬手,平地起了轰隆隆的高山,立于东南蓬莱之地,令巫妖众进蓬莱躲避灾祸,连天的大雨终于酿成了滔天的洪水,从西北高地轰然往东,一往无前,奔涌不息。
    卷过千里的赤地,生民哀鸣,颛顼三跪九叩祈求苍天。
    可天道无情。
    鬼王少年跟着昆仑上了蓬莱山巅,十万大山终于开始躁动,传到蓬莱,群妖惊慌,巫族带来曾经的蚩尤部落,后羿就像他的祖先一样,带着族人们一步一叩首地走上了蓬莱,有幼儿不懂事,在人群中哇哇哭闹,惶惶不安的大人生怕惊扰神灵,为部落带来灾祸,生生捂住了小儿的嘴,中途就把孩子捂死了。
    走在半路,大洪水湮到了半山腰,将东部的人拦腰冲走了一半,身在九天山巅的冷默默神祇闭上眼睛,像女娲一样,做一尊不言不动的塑像。
    而后西边又来了一群负箧曳屣、衣衫褴褛的人,被一个背着药筐的耄耋老人引着,往蓬莱的方向来,北帝颛顼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人身后,神情恭谨。昆仑君终于睁开了眼睛,低低地说:“神农。”
    神农似有所觉,忽然在人群中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中似有诸天电光闪过。
    口口声声要灭颛顼之民,屠尽人族的昆仑没有阻止,他始终只是不甘于天,不肯也不屑于亲自动手杀这些生灵,他看着神农氏带着中原人族艰难地爬上了蓬莱,颛顼带着自己的人对昆仑君行三跪九叩大礼,感激他起神山庇护,神农一声不吭。
    直到人族退下,昆仑才站了起来,一声神农没来得及出口,就挨了那须发皆白、颤颤巍巍的老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鬼王少年骤然露出狰狞的指甲,低低地咆哮一声,要向神农扑去,被昆仑君一伸手拦住。
    昆仑君看着年老丑陋的旧神祇,轻声说:“你不再是神,就快死了。”
    神农用昏黄的眼睛看着他:“我死得其所、求仁得仁。你脱胎于大山大地,天生连着混沌的凶戾,又融入了开天斧的三魂,我早说你生来带红,必有闯下大祸的这么一天,才令昆仑山巅终年飘雪,可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昆仑默然不语。
    “你堪不破长久,看不透是非,分不清善恶,辨不明生死,怎么敢违抗天道?”神农一字一顿地说,“胆大包天,必然万劫不复,你……唉!”
    神农氏一语成偈。
    第三天,星辰崩乱,幽鬼横行。
    第四天,洪水上涨,各族继续往山顶迁徙,巫妖二族沉淀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
    第七天,巫妖二族持续争斗,死伤半数。炎黄后人与蚩尤后人终于再次联盟,艰难求生。
    第十天,神农氏传道开蒙,在一片灾难和丧葬歌声中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讲起。
    第十二天,女娲终于补上了连天雨纷飞的苍天,取大鳖四脚形成新的天柱,几乎筋疲力尽。
    第十三天,天道崩殂,鬼族横扫大陆,四柱摇动,西北天倾,山崩地裂,天幕摇动,将塌。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祇们终于在一次又一次逆天意之后,遭到了天道的反噬。
    天地将合,要借鬼族的口,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吞噬,归于混沌。
    昆仑君就像是已经化成了蓬莱山巅的一个塑像,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女娲传信说,她已经在四柱加封,想以身化为后土,堵住伏羲大封。”神农说,“你没错,昆仑,盘古没错,我们谁也没错,可世间千劫百难,生灵争斗祸患都是注定的,沉默如伏羲,就沉默着死,不服如你,就不服着死,我像一个凡人一样五衰而死,这都是注定的,谁也反抗不了,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昆仑平静地睁开眼,不着边际地开口问:“当时蚩尤把巫妖二族托付给我,如今天道是让我选,要么去一留一,要么玉石俱焚,对么?”
    神农静默地看着他。
    “把妖族留下吧。”昆仑终于低低地说。
    神农长叹一口气,知道他已经妥协。
    大洪水终于平息,女娲重创效仿盘古手持巨斧的鬼王,身化后土,堵住了大封缺口,将混沌鬼族重新压回四柱之下,然而补天已经耗损女娲太多元神,胸口又被鬼斧重伤,伏羲大封被勉强堵上,依然蠢蠢欲动。
    神农坐在昆仑神殿,一言不发。
    “我以为我会五雷轰顶而死。”昆仑君忽然开口说,“没想到在我刺瞎神龙双眼,撞倒不周山的时候开始,我的坟冢就已经准备好了。”
    神农抬起苍老的双眼,看着这洪荒四圣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说不出话来——也许昆仑君可以走,可以以他大荒神圣逆天的法力强行关闭昆仑山门,哪怕天地再次归于混沌,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然而昆仑由开天斧生出三魂,他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违背盘古心意的人。
    昆仑君,本身就是盘古的遗志。
    “我想……再看一眼我的猫。”
    神农氏背着草药筐缓缓地走进深山中,女娲的身影却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一切似乎走到了死局,回到了他萧疏冷清的神殿中的昆仑君猝然回过头去,发现身边依然只剩下了一个黑发黑眼、看起来又纤细又柔弱的少年。
    鬼王少年轻轻地问:“你是要把我封回大封吗?”
    “不,我对一切无能为力,起码……起码还能保全你。”昆仑君低低地笑了一下,他的身体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声音有些不易察觉地颤抖,“你不愿身为鬼族,我成全你。”
    鬼王少年大惊,一抬手拉住他的肩膀,把昆仑君转了过来,却见他的身体几乎已经透明,脸色如雪般苍白,昆仑君忽然一抬手,宽大的袍袖卷起清风,一朵灿若星辰的火团被收进了他掌中:“……拿着。”
    少年双手捧过来。
    “这就是我左肩魂火,”昆仑君满头的冷汗,却依然面带微笑,“我……我再给你一样东西。”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根银色的长筋被他从自己身上抽了出来——世上再没有比扒皮抽筋再苦,少年鬼王的眼圈都红了,昆仑君却仿佛无知无觉:“拿着昆仑神筋,从此你就可以从大……大不敬之地脱胎出来,列入神籍……”
    “你……你替我镇住四柱。”昆仑低低地一笑,“有女娲轮回晷,伏羲山河锥,还有……功德古木的功德笔,我最后再给你一件……”
    “昆仑!”
    昆仑君伸出拇指捧起他的脸,轻轻地说:“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冻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既然神农氏甘为凡人,放弃神籍,我就替他再加上一件,让他悲天悯人到底……”
    他说完,呕出一口心头血,落到手中,化为殷红殷红的一片灯芯,在鬼王面前的大荒山圣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衰弱,末了消失殆尽,剩下一盏通体雪白的煤油灯,角落上刻着两个字——镇魂。
    未灼已化之魂,镇魂灯。
    至此,天柱重起,四圣聚齐,山圣消散,三皇无踪,承天起地的四大天柱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被强生神格的少年鬼王身上,被他一肩担住——作为昆仑君对天道最后的嘲讽。
    这一担,就是整整漫漫无际的五千年。
    赵云澜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骤然炸开,他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剥皮抽筋的痛苦、十万大山加身的痛苦,以及被天道逼到了极致、浑身束缚之苦。
    眼前沧海桑田,大神木伸出传来一声不知来自何年何月的叹息,一个人低低地说:“你何必如此……”
    “盘……古……”
    赵云澜眼前一片白光,他忽然头重脚轻,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充满了过年气息的龙城,光明路4号熄了灯,院子里不凋的苍松如盖。
    男人觉得脸上冰凉,伸手一抹,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第五卷:镇魂灯】
    
    第79章 镇魂灯 …
    
    郭长城回到家以后先昏天黑地地大睡了一觉,然后起来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了,这才收拾收拾,买了礼品后,去挨户走亲戚,首先就到了他二舅家——他得先遵照领导的嘱托,把红包送出去,郭长城这人有个毛病,他身上有“别人的东西”就受不了……哪怕明知道长辈转手就会把红包便宜他。
    进屋叫了人,第一件事,郭长城就是把红包拿了出来,用述职报告一样严肃正经的口气,一字不差地复述:“二舅,我们领导说过节了,给舅妈和姐姐添几件新衣服。”
    郭长城的姐也是个光会花不会赚的败家子,导致他二舅有生之年头一次见到回头钱,受宠若惊之余略惊诧,愣了愣才接过来,有些诧异地打开看了一眼,又递回给郭长城:“哟嗬,还不少,你拿着当零花买点东西去吧——奇怪了,你们老杨不是个著名的铁公鸡么,今年怎么想起发红包了。”
    郭长城莫名其妙:“谁是老杨?”
    郭长城的二舅一边站起来接饺子盘,一边随口说:“你们户籍科的头不是姓杨吗?仨字,叫杨什么来着?”
    郭长城:“我们领导姓赵。”
    他二舅听了,也没往心里去,一边分筷子,一边接着说:“爱姓什么姓什么吧,反正我以前听谁说过那人挺抠门的,出门吃饭走哪到哪打包,不过人上有老下有小,养家糊口也实属正常,人家对你好,你也好好工作,按说你也不小了,赚点工资别都花了,多少攒点,得知道过日子……”
    郭长城越听越晕,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二舅,我们领导还没结婚呢。”
    “怎么能没结婚呢?人家闺女都快上大学了,我上个月还跟人说他不容易,让人多关照一下呢。”郭长城的二舅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等等,红包谁给你的?”
    郭长城说:“我们赵处。”
    “赵处?哪个赵处?”
    郭长城:“……不是特别调查处的赵处吗?”
    “特别调查处?光明路的那个?姓赵?赵云澜?”他二舅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然后和郭长城大眼瞪小眼片刻,一口叼起一个饺子,心不在焉地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还是觉得这事奇怪到不可思议,于是蠕动着腮帮子说,“那不是扯淡呢吗,我哪有往他们那塞人的本事?”
    “什么本事?”二舅妈也坐了下来,“你不是在户籍科吗?”
    郭长城老老实实地交待说:“我现在在特别调查处刑侦科工作。”
    “什么玩意?刑侦?”二舅妈从小看着他长大,知道这个倒霉孩子是个什么货色,立刻变得忧心忡忡,“你看你舅办得这是什么事,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能进刑侦科呢?又危险又不稳当,碰上要命的案子……哎呀,你们都负责什么类型的事?”
    郭长城刚张了张嘴,二舅就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别瞎问,特别调查处内部的事都是机密,你别勾搭孩子犯错误——其实你舅妈就是问你,那工作危险不危险,平时累不累?要不我再帮你活动一下,咱们宁可少挣一点钱,还是找个稳当点的岗位吧。”
    直到这时,有点迟钝的郭长城才反应过来——敢情他一开始被调到特别调查处原来就是个错误,他就知道,凭借自己这种超人低下的智商和情商,但凡家里人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会把他往那么拉风的工作岗位上调。
    ……当然,此时郭长城已经忘了,他是怎么在第一天报道的时候,就被阿飘同事吓晕过去的事了。
    郭长城因为和别人相处不易,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才有一点融入了光明路4号的氛围,几乎立刻就生出了浓重的依恋之情,特别是对一直把他当新人带的楚恕之他们。
    而赵云澜,在他心里基本已经等同于半个爹了……尽管“半爹”在没有通知一声的情况下,就给他找了个男后娘。
    可是架不住“后娘”性情温和好说话,郭长城听出了他二舅的意思,立刻百分之百、坚定不移地说:“我不想走。”
    郭长城这人从来都是十分的随波逐流,无论在做什么决策的时候,基本可以当他不存在,反正他是不会有任何意见的,突然这么立场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二舅和二舅妈适应不良,一时都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二舅妈才问:“那边……真有那么好吗?”
    郭长城用力点点头。
    “你想在那干?”二舅还是不放心,又问,“真不危险?”
    郭长城为了留下来,违心地一口咬定:“一点也不危险。”
    “那行吧,”二舅想了想,觉得毕竟是这么大个小伙子,尽管多年来一直烂泥糊不上墙,但好不容易萌生了一点事业心,也不宜过分打击,于是有些迟疑地答应了,“那你回头把你们领导的电话给我,改天我约赵云澜出来吃顿饭,人家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跟人多学着点。”
    赵云澜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就像是被人打了个洞那么疼,好像一觉醒过来没怎么得到休息,反而更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乱梦一直不连贯,却总是来回围绕着他刺瞎神龙双眼、撞倒不周山的那几件事,来来回回,逡巡不去。
    赵云澜的手在床头柜上胡乱摸了几把,随后手机被人轻轻地塞进了他手里,他接起电话的时候,眼睛都还没睁开,一听明白对方是谁,立刻下意识地进入了状态,寒暄了一大堆废话之后,赵云澜又尽他所能,既不显得很夸张,又艰难地挑出了几个郭长城同学的优点,不着痕迹地捧了一下领导的臭脚,进而双方在十分和谐、互拍马屁的话题气氛里,约了顿饭。
    赵云澜挂上电话,又一头扎进了枕头里,哼哼唧唧地说:“我头疼。”
    沈巍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走过来抱起他,在他额头上摸了半天:“好像有点热,为什么会突然发烧?”
    赵云澜有气无力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齿地说:“你说呢?去给我拿消炎药和退烧药,你这个蒙古大夫。”
    沈巍怀着十万分的愧疚,默默地照做了。
    赵云澜一口把一堆小药片咽了下去,然后撸起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让沈巍给穿上的睡衣的袖子,猛地一扑,把沈巍按在了床上,面部表情十分狰狞地问:“大爷,小的昨天晚上伺候得你爽了没?”
    沈巍见他晃晃悠悠,忙伸手扶住他的腰,又拢好他蹭开的衣襟:“别乱掀被子,热气都散了,感冒。”
    “这你别管。”赵云澜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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