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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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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微微颤抖。难以言喻的震撼顺着脊椎一路上升。他想象洛伦佐是以怎样的心情向他人探问他的消息,阅读这些信件,再将他们一一收好。当他在极力避免美第奇家族的消息时,洛伦佐却仍一直注视着他,并未收回投向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来到距今最近的一封信。那是近一年前,里亚里奥在信件末尾告知洛伦佐:“……博纳罗蒂先生在梵蒂冈的工作已全部结束。很抱歉,我并不知晓他将来的去向,但我从他人处获悉,他将在不久后返回佛罗伦萨。”
这不是真的。结束教皇墓工程之后,他前往乌尔比亚,拜访一位年轻的新贵画家;接着来到博洛尼亚,在那里学习泥塑艺术,直到收到贝托尔多的死讯。而洛伦佐——他是否抱着期待与失望度过了那一年?
身后传来门开的轻响,乔万尼猛地回过头去。洛伦佐站在门边,手仍维持着扶在门上的动作。他似乎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在看到打开的箱子与他手中的信纸后立刻不动了。他僵硬地立在原地——这还是乔万尼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近似于无措的情绪——似乎有一瞬间的赧然,随即低咳一声,转过身去。乔万尼立即起身追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很抱歉,”洛伦佐退无可退,只得举手投降,他又轻咳了一声,“请原谅。”
他等了半晌,却并未等到回答。乔万尼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度几乎令人感到疼痛。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这会令你感到不安吗?”
他抬起眼。出乎意料,乔万尼正低头凝视着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幽暗火光。
“我太高兴了。”许久后,乔万尼说。
他曾学过诗艺的技巧,却在此刻无法用更经雕琢的语言表达。惊喜、释然与激/情不出意外地演化为欲/望,午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卧室半明半暗,弥漫着熏香与情/欲的气味。乔万尼顺着洛伦佐的脊椎向下亲吻,来到他的后腰。洛伦佐俯卧在枕上,感到尾椎处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湿润。向后看去,只见乔万尼握着一支羽毛笔,正在他身上一笔一划书写什么,神情专注得近似虔诚。靛蓝色的墨水顺着他的皮肤缓缓流下,如同东方蓝白相间的瓷器。
洛伦佐闭眼感受了一阵,意识到那是乔万尼的名字。他笑起来:“你在签名吗?”
他想起另一件令乔万尼出名的轶事——那时他尚未在整个意大利声名鹊起,有人误以为圣彼得大教堂中属于他的那尊雕像是他人作品,因此乔万尼曾趁守卫不注意在圣母襟前补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他之前,没有一位艺术家敢在圣像上签名。
乔万尼缓缓划下最后一笔。他抬眼看向洛伦佐:“你生气吗?”
“一点也不,”洛伦佐坐起身,抚摸他的眼角,“你甚至可以刺破那里,将颜色注进去——我听说有些染工会为人们这么做。我不介意。”
他的神情和语气如此自然,仿佛不曾想过这样的语句将如何滋生情人心中业已疯长的占有欲。乔万尼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你流血,”他说,俯下身去吻洛伦佐,“我已经知道了。”
“什么?”
“你是我的。”
洛伦佐仰头看向他,而温柔的吻很快落在他的眼周,让他不得不闭上眼,仿佛青年羞于让他看见自己眼中因难以掩饰而过于明显的感情。上方传来乔万尼低沉的声音:“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终于又回到这里。洛伦佐笑了笑,不再避开这个话题。 “四年前,凯特去世之后。”他想了想,“最开始的那一年,我不敢询问有关你的事。但是,我……从来就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
“躲避你的消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轻描淡写地说。实际上——如同贪食者避开盛宴,久病者远离解药,每一天都如同苦行。乔万尼离开佛罗伦萨的第二年,有关“雕塑家博纳罗蒂”的事开始在贵族们的宴席间频繁地被谈起。人们讨论他的作品,计划请他制作箴言纹章,为自己浇筑骑马像。“听说他要价不菲”,他们在他身旁提起他的名字,不知道这如同在他的心湖上投下石子,“但谁不想为自己竖立一座丰碑?”他试图拒绝,十分艰难地。当他知道乔万尼仍在费拉拉宫廷,于是推迟了访问埃斯特公爵的时间,直到乔万尼受教皇征召前往梵蒂冈。
“你离开后一个月,我才敢去费拉拉。你为他们制作了一尊伊卡洛斯,是不是?他们请我观赏它,安排一位诗人在旁朗诵为它写的赞诗,仿佛是存心让我艳羡。”他抚摸着乔万尼的脸颊,“而我确实感到嫉妒。我当时想……真想把它买回来。一点也不想让别人拥有你的作品。”
嫉妒,无疑又是罪宗中的一桩。他看向那尊仍被蒙着眼睛的苦像。基督戴着荆冠的头颅歪向一旁,双膝微弯,鲜血从他的胸口流下。即使是现在,当他在内心深处直面信仰,愧疚与痛苦仍如影随形;自幼烙下的刻印从未淡化过一分,他只是学会了逃避,正如他知道乔万尼亦是。
绝不逾越,绝不打扰,在犯禁的最初,他曾对自己说。而一旦开始探询,停止与克制便艰难备至,就像那些使用颠茄与鸦片药膏的人们总是很难戒除。当他的信使不再限于传递密保与阴谋,等待信使来临也成了一件愉快又煎熬的事。
“我等待你的消息,像孩子等待糖块一样。” 他说。
话语的末尾淹没在亲吻中。他听见乔万尼轻轻地叹息,像是终于得偿所愿的祷告者,为愿望竟能如此完满而惊叹,难以想象自己能拥有如此的恩典。他拿过洛伦佐的手,吻过手背、手心与手腕。时断时续的亲吻与抚爱中,洛伦佐忽然向下看了一眼,笑着对他耳语:“……你是普里阿普斯吗?”
再次燃起欲/望从来不是什么难事。日落黄昏时,光线钻过窗帘,落下一道道细长的光。结束之后,他抚摸洛伦佐的眉眼,一寸又一寸,仿佛细致地默背,又如同确认领地。洛伦佐“唔”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在想什么?”
“想为你塑像。”
洛伦佐闭着眼睛握住他的手腕:“明天?”
“不行,”乔万尼说,神情认真,“现在的我还不够好。”
仿佛多年前也曾听过类似的话语,洛伦佐微笑起来。
“还要多久?”
“说不好。”
“十年?——几十年?”
“也许。”
“也许我已经老了。”
“我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
“也许你已记不清了。”
乔万尼低声说:“永远不会。”
洛伦佐睁开眼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最近都写得很烂……但还是求一下评论(假如还有读者)orz
第33章 八
二十天余后,六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他们终于再度回到变动不居的真实世界中。抵达佛罗伦萨时已是午时,如既往,波利齐亚诺站在宫门前等候公爵归来,一望见马车即匆匆向他们走来。洛伦佐用力握了握乔万尼的手,随即放开。他们在美第奇宫前分别,洛伦佐走向他的幕僚,波利齐亚诺在他耳边低声说:“他们为您准备了堆积成山的麻烦。”
洛伦佐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之前月余积攒的事务从他走进市政厅那一刻起便雪片般扑面而来。这一月的时间原本是他特意留下的过渡时刻,当他决定松开手中的权柄,至少该有有能之士学会机警地接过他们——然而事实显然与他最好的想象大相径庭。当侍从推开旧宫沉重的橡木门,法官、行会商人与元老们纷纷向他蜂拥而来,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沓不薄的卷宗。“您终于回来了,”他们口中呼喊着,几乎是裹挟着他来到议事厅中,“我们可信不过别人的判决——您要是永不休假就好了!”
愚人、懦夫、懒惰之人,构成了这座城中的尸位素餐者。洛伦佐瞥向偕同而来的波利齐亚诺,黑发的幕僚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神情。直到日落时分,天色已暗,这些事务才经由他之手一一分摊到得力之人手中,蛀虫们一叠声地向他道谢,称赞他英明一如往日,随即勾肩搭背地向酒馆走去。轮到洛伦佐得以喘息的时候却远未来临——执政团会议随之而来。此时早已过了平日召开会议的时间,缘由是洛伦佐一直杂事缠身,会议却必须等候作为“首席公民”、“掌旗官”的他到场主持方可召开。许多成员已在宫中等待许久,洛伦佐向他们致以歉意,但仍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贵族面色不虞。而唯一将其表露出来的,是那毫不令人意外的人选。
“何必道歉?当然,会议必须等到公爵殿下有空时才能召开,”弗朗切斯科·帕齐面带微笑,但在场不会有一个人蠢到听不出他语中的讥讽,“毕竟我们的时间没有那么珍贵。”
波利齐亚诺面色顿时一沉。近二十年来,美第奇的权威何曾遭遇过这样的挑衅?洛伦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声摇了摇头。
“他们不会,也不想领会您的善意,”波利齐亚诺呼出一口气,低声说,“我打赌,这还不是最糟的。”
这场短暂的例会最终以宣布明日将举行新的抽签选举结束。洛伦佐一一拒绝了同僚的宴会邀请,终于得以抽身回宫。公共事务之外,家族的银行业与诸工场的决策仍在等待他的命令。他同家族经理们一同用过晚餐,来不及欣赏宫中歌队的新曲目便匆匆回到书房。推开瘦长的窗,晚风清凉地倒灌进来,洛伦佐在初开的橘花气息中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从这里向外看并不能看到乔万尼所在的阁楼。
他转身坐回椅上。在桌上排列的小雕像中,有一尊赫尔墨斯的青铜像。只要拨动它,就会有人从身后那张富丽的波斯绣毯下钻出来,告诉他他想要的一切。他看着它,没有动,少顷,波利齐亚诺在门上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即大步走进房中。
“我们刚刚得到消息,帕齐已决定了谁将坐上您增设的那两个‘平民席位’。最迟明早,他们的人就将替换选举袋中的名字。”波利齐亚诺说,“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是真的吗?”洛伦佐平静地问。
“不是。但它极有可能发生,甚至可能已经发生了。”波利齐亚诺盯着他,“您真的不打算做些什么?如果我现在把他们决定的人选放在您面前,您是不是也不会看一眼?”
“不至于。”
“帕齐是什么人?他们值得您的信任吗?”波利齐亚诺焦躁地来回踱步,“您明明知道……”
洛伦佐的双手仍放在膝上。他叫出学者的名字:“安杰罗。”
波利齐亚诺不动了。他站在原地,近乎失礼地盯着洛伦佐,洛伦佐安静地回望着他。
“至少有一次,我希望佛罗伦萨有一次真正公平的选举,足够匹配她‘共和国’的美名。”洛伦佐轻声说,“我无法干预他人的行为,但是,我至少能保证我的家族不出手干预。”
“这件事已经不公平了,殿下。在这个城市里,猎人非我即彼,如同一块掉在路上的金子,你不伸手,你的敌人就会迫不及待地抢走。我们的时代,怎么会有真正公平的事?雅典早已坍塌。”
“也许前方等待我们的只是威尼斯的境遇。”顿了顿,波利齐亚诺继续说,“看似民主,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金书’上的人可以当选——那里只写着贵族们的名字。”
“至少,它是个成功的例子。”洛伦佐说,“它光荣地延续至今,已经数百年。”
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阵,谁也没有在这场眼神的战争中获得胜利。波利齐亚诺站了起来。
“我能想到的事,您一定也不会从未考量。但还有最后一句话,我必须要说。”他微微鞠了一躬,“这是最后一句,我必须要说。”他低声说,“您的祖父因对古典学的推崇而受世人敬仰,您也是。但你知道你们的区别在与什么吗?柯西莫殿下只将这当作提升声誉的手段和阶梯,因为这能让他看上去像个饱学之士。而您……您却真的将它当作了信仰。”
洛伦佐沉默不语。
“我不会再劝您了。如果可以,谁不想看到那样的未来呢?这是每位柏拉图门徒的梦想。”他的朋友与廷臣摇了摇头,“尽管这次您的举动在我看来仍过于贸然,但我会尽我所能。我立誓为您服务,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将与您一起承受。”
“谢谢你,安杰罗。”洛伦佐低声说。
“职责所在,殿下。”
他深深地看了洛伦佐一眼,转身离开。月亮升起来了,在他的椅背之后,乳白色的光从窗户上方的圆洞向下倾倒,将他的影子投在桌面上。洛伦佐看着桌面的银铃。只要他摇响它,就能召来他的密探——得知他的敌人们预选的名字——然后在弗朗索瓦帕齐占据那两个珍贵席位之前,阻止他——
我会酿成大错吗?他问自己。
最终,他只是抽回手。
翌日,在所有执政团成员与受邀见证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大法官从选举袋中念出了最后一位当选者的名字。第一位当选者已经揭晓,杰拉尔多·洛勒丹,帕齐妻族的远亲,正如洛伦佐所要求的一样,一位平民——一位鱼贩。当执政团侍官在鱼市上找到他、宣告他的义务时,他的手中还抓着一条刚被开膛破肚的红鱼。他兴高采烈地走近议政厅,重复自己的姓名。在此之前,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洛伦佐听见有人小声议论:“他真的认识字吗?”
“第二位将加入我们的是,”法官用他那苍老的声音说,“科罗纳·弗利。”
初来乍到的渔夫杰拉尔多发现大厅内突然陷入了缄默。这一刻,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看向了公爵,而美第奇殿下神情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弗朗索瓦帕齐——他的远方亲戚首先鼓起了掌,于是他也立刻跟上。这让洛伦佐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他。半晌,公爵也轻轻拍了拍手。
“祝贺我们的新成员。”他笑着说。
如果杰拉尔多再聪明一些,他就能从一旁美第奇亲族的脸上看出这件事是如何使他们愤怒、震惊、措手不及。如果他多了解一些这座自己将要负责的城邦的历史,或者说,再好事一些——他就会明白,这位他素未蒙面的弗利先生,是多年前阿尔比齐家族的后人。这是一个从前声名显赫的大家族,与美第奇家族一样富有,弗利的外祖父曾与柯西莫美第奇殿下并称为“托斯卡纳的两头雄狮”。
直到柯西莫美第奇在二十年前以“叛国罪”签署了针对阿尔比齐的流放令,将整个家族逐出城外,惟有女眷被留了下来。这也让那时刚刚诞生的科罗纳·弗利,成为了一位名副其实、拥有被选举资格的“平民”。
第34章 八(2)
当洛伦佐再度再度被政务淹没,乔万尼则回到他的阁楼之中。傍晚,当皮蒂终于溜回屋子,惊讶地发现老师已提早返城,他挂着讪笑坐回工作间,惴惴不安地观察乔万尼的反应,而他的导师只是点点头,如以往那样将一些零碎的工作交给他,没有苛责,甚至不曾询问他在这段不学无术的日子中做了什么。他的反应令少年打了个寒战:老师是否已将他当做了一块凿不开的木头,不愿再多费力气?于是他向乔万尼反复道歉,将手按在胸前,对主发誓他将改过自新,直到他的老师微笑起来,保证自己并不在意,只希望他保持安静。于是皮蒂顺从地闭上了嘴,殷勤地将乔万尼带回的凿子、钳子、钻头和研磨剂一一摆回他从前惯放的位置。乔万尼向他道谢,随即再度投入于手上的工作,整夜不再开口过一个字;好在皮蒂早已习惯。他彻夜不息、火炬一般的专注与精力向来令少年叹为观止。
这样不知疲倦的工作持续了半月,直到皮蒂为他带来了近日流传在酒徒间的消息。皮蒂是个不那么灵光的学徒,却是位机敏的探子,他以街头剧演员般的生动表演了不久前市政厅中的一幕,关于旧敌如何重新出现在公爵身旁,而他的背后显然还有更危险的人在操纵——美第奇与帕齐的不和已几乎摆在了台面上。皮蒂手舞足蹈地讲完,不出意料地看见乔万尼皱起了双眉;这是他新近发现的规律,好奇心这种被阿奎那谴责为凡人的第五种罪孽的性情在乔万尼身上极少出现,只有在他谈到公爵的近况时例外。只是如今他已将这当作博纳罗蒂先生与殿下情谊甚笃的证明。而乔万尼已不再看他。
上方的积雪消融时,底层的雪往往不知危机业已来临。无论是皮蒂,还是其他市民,都最多将这当作酒后闲暇的奇闻。这座城中的人们——尤其是是最年轻的那些——几乎从未想过公爵落败的可能。而他却隐隐感到了不安。
就像一条冬眠的蛇,即将从蛰伏中醒来。他默默地思索着。过去几日,他一直在为珀尔修斯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即使洛伦佐不曾为这座雕塑定下交付日期,但作为一位口碑良好且经验丰富的艺术家,他心中自有定数。今年十月,是佛罗伦萨主保圣人施洗约翰纪念日,佛罗伦萨最重要的公共庆典之一,作为城内重要的公共建筑,如果他的雕塑能在这一日揭幕,无疑将形成当日庆典高潮。他还在思考是否抛光、如何打磨,他原以为,这是他最好的、力所能及的为洛伦佐排忧解虑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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