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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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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为他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竖琴演奏会,他的宫廷画家列昂纳多呈上了一把纯银的竖琴,音色比平生见过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爱这把琴,但仍将它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
友谊是人类所能有的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他从不质疑这一点。而如今的他将在朋友患难时袖手旁观,甚至出卖他、背叛他。
“不可随伙布散谣言,不可与恶人连手妄作见证,不可随众行恶,不可在争讼的事上随众偏行,作见证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当远离虚假的事,不可杀无辜而有义的人”。他即将悖逆经典的教导。这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为和平永远比流血更光荣。那么吉安是他要为此奉上的燔祭么?这桩罪会蒙赦免么?他将成为不义的人了么?
——我早就是了。洛伦佐想。
他来到书房前。他知道八点过一刻时,以索代里尼和帕齐为代表的佛罗伦萨贵族们将来到这里,聆听他最后的决断。而他会给出使他们满意的答复,即使那将使他后悔终生。
他想,他再也不会拿起竖琴了。
夏日的佛罗伦萨,到处开着花,人们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风。乔万尼穿过圣马可广场回到美第奇宫,看见厅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东方形制的白瓷瓶,里面用清水养着一束鲜嫩的紫百合。他猜这是威尼斯的船队经理带来的礼物,只有他们才能带回来自东方古国的货物。
他登上三楼,洛伦佐的书房门仍是紧闭的。市政厅在三天前宣布了决议,佛罗伦萨共和国承认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爵衔,认可他作为伦巴底之主的地位。此后数天,他没有再见到洛伦佐。女仆说,公爵是去了卡雷吉的别墅避暑。他离开时,身边只跟随着两三个侍从。
洛伦佐没有告知他,这是当然的,他不该为此感到失落。只是他有时会反复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洛伦佐靠在他身边,伸手就能碰触到。就像一场梦,一场幻影。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洛伦佐才会对他敞开心扉——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他盼望着理性之外的答案,比如,洛伦佐确实格外信赖他……但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妄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间。从前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雕塑之美,洛伦佐打开了他的眼界,也扰动了他的心。他在未完成的赫丘利像前静坐了片刻,还未拿起錾子,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乔万尼惊讶地在门边看到了他久违的兄长。利奥纳多•;博纳罗蒂快步走到他身边,带来了他父亲的死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引的两句经文来自旧约《出埃及记》。
第15章 十二(下)
赶往卡普卢斯用去了乔万尼半天的时间。他抵达时,尸体已被移放入礼拜堂,将在第二天下葬。
自搬入美第奇宫,乔万尼已足有一年时间不曾回过故乡。而无论他在内心深处多么抗拒这里,也未曾想过,再次相逢时,他的父亲已成了一具棺中的尸体。长期酗酒使他父亲的面容苍白浮肿、皮肉松弛,衰老得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所有的。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平静,几乎接近于安详。
“我们猜是痛风造成的。”利奥纳多说,“你知道,他喝了太多酒了。”
乔万尼点了点头。
“他走得很平静。”利奥纳多说。
“平静”,这个词在卢多维科•;博纳罗蒂身上是罕见的,几乎唤起了乔万尼久远前的记忆:在他的母亲还未去世时、在他还称得上是一位温柔的父亲时,卢多维科常常也是平静的;多年以前,他们也有一段很好的时光。
之后的岁月里,是什么将他变成了一位暴躁、贪婪、游手好闲的恶人?乔万尼的脊背上仍留着当年他打下的鞭痕——只因为他执意学习雕塑而放弃了文法。近四年来,他们很少通信,乔万尼定期将每月的津贴汇给他,卢多维科则会自行前往银行提取,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仅此而已。他曾想过,也许这样冷如冰雪的关系将一直持续,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他做出了一件足够好的作品,或许能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他们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同时感到悲哀、愤怒与遗憾。而死亡一向是最成功的调解人,在父亲的尸体面前,他宽恕了过往的一切。
他凝视着这张安详的脸,许久后跪下亲吻逝者的脸颊。眼中隐隐有热意涌动,他闭上眼,站了起来。
礼拜堂的另一侧站着他的继母,她正一手牵着一个男孩,模样像极了护雏的母禽。那是在他去往佛罗伦萨之后出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乔万尼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彼此形同陌生人。那两张与他们的母亲颇为相似的小脸正警惕地盯着他,让人想起护卫领地的幼犬,正朝它们不信任的人龇着牙。
乔万尼移开目光。他明白继母是怎样向他们介绍他的——争夺家产的敌人,不外如此。
他感到眼眶中的湿意干涸了。
乔万尼受到了相当冷淡的招待。继母与弟弟在午后离开,家中只剩下他与利奥纳多。他们的晚餐是发硬的面包片和冷牛奶,两人都欠缺胃口,很快停下了刀叉。两人靠在桌边的软椅上,环视着这座他们在其中度过了一整个童年的房子,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在他们的母亲死去后,“沉默”成了在这个家庭生活下去的法则,他们早已习惯。
他们的父亲多年来一直没有像样的工作,长期依靠祖传的田产过活。乔万尼这些年往家中寄了不少金币,但大多都被父亲拿去当了酒钱。房子里使用的还是传了数代的古老家什,椅垫中的棉絮早已露了出来,绘有纹饰的墙纸剥落了大半,灰暗斑驳的内壁暴露着,有些地方渗出了水。一切都太旧了。
桌上的铜杯中还盛着残酒,乔万尼倒掉了它。橱柜中放着几瓶未开封的粗酿酒,利奥纳多犹豫地看了那些酒瓶一眼,问他:“你要来一些吗?”
乔万尼摇头:“酒会使手发抖。”
“也好。”利奥纳多说,“我本来想,它们能让你轻松一点儿。”
乔万尼的心微微一沉。他猜到了话题的走向:遗产分割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
“父亲没有留下遗嘱,公证人让我们自行协商,”利奥纳多说,“我一直住在修道院,不用太多财物,你呢?”
他在去年时成为了圣马太修道院中的一名修士。“我也不用,”乔万尼说,“都留给她吧。”
“她”无疑指的是他们的继母。兄弟两人默默相望了一阵,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哀伤。夜风吹进窗子,但房子里的空气仍旧紧/窒而压抑。他们没有再提出其他想法。
第二日清晨的葬礼结束后,乔万尼将他带来的所有钱币都留给了继母。捧着这些金灿灿的弗洛林时,她终于对他露出了一个吝啬的笑容。这是位相当精明的妇人,非常清楚这位继子身上的价值——尤其是在她注意到他衣襟上绣着的红球纹饰之后。
她问:“你现在还在美第奇宫做事?”
乔万尼点点头。
“雕刻可是件苦差事,”她似是体贴地感慨了一句,随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和那位大人物的关系怎么样?能经常见到他吗?”
她指的无疑是洛伦佐。乔万尼被她狡黠的目光盯着,意识到此时诚实地回答是不明智的。好在她很快将他的沉默理解为了自卑,失望地叹了口气:“我就知道,雕石头的小子哪有这么容易接近公爵。这样可不行,你最好多在他面前出现几次,让他记住你,多多关照你。不要不信,这样才能捞到够多的油水。我可是听说,他出手非常大方……”
她将她的两个儿子推到他面前:“你不是我生的,但他们可是你的亲弟弟。他们可都聪明得很,等他们长大了,都是要读文法学校的,将来会从事正经职业——就是学费不大便宜。”
“——你明白的吧?”她盯着他。
作为长子的利奥纳多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乔万尼孤身坐上了返回佛罗伦萨的马车。临行前,他远远回望着自己的故居。幼年记忆中高大的房子,如今看来已低矮而破落。据说三代以前,博纳罗蒂家族也曾出过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不过数十年的时间里,后人们已败尽了他的所有荣光。上午日渐明烈的日光中,那幢低矮的房屋逐渐向后退去,与周围灰暗的建筑群融为一线,最终模糊不清。
阻塞的情绪如同浸了水的棉絮般堵在胸口,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悲伤,抑或两者皆有。他清晰地明白了一个事实:他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回不来了,他想。但是他又能去哪里?
继母的话在某种意义上点醒了他。进入美第奇宫的艺术家在世人眼中即被打上了美第奇的烙印,有些艺术家会终身为家族服务,譬如从前的多纳泰罗,在柯西莫•;美第奇的支持下完成了无数杰作,死后葬入了圣洛伦佐教堂,就埋在他赞助人的陵墓旁边。在他刚进入圣马可花园时,他也曾梦想着与洛伦佐建立这样亲密的关系,最阔绰的赞助人和当代最杰出的大师,他们会铸造一段传奇——
但他如今动摇了。终生依附于洛伦佐,依靠家族支付的薪俸生活,这样的寄生关系突然成了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也许这是许多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未来,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人——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乔万尼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清楚地知道,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成为洛伦佐的下属或附庸。他所渴望的是一种更平等、更独立的关系,只是也许以现在他的能力还达不到这个层次。但是,终有一天……
卡普卢斯已经没有我的家了,他想,美第奇宫会成为第二个么?我会以什么样的身份生活在这里?家族的仆人,还是朋友?
他迫切地想见到洛伦佐。
回到佛罗伦萨时已是傍晚。乔万尼迈下马车往宫门走去。几名衣着华贵的使臣正在朱利亚诺•;美第奇的陪伴下走出,在门口向主人道别。以往洛伦佐不在时,鲜有访客在此时到来,如今的这一幕大概意味着,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他屏住呼吸,快步登上楼梯,果不其然地望见了洛伦佐。
年轻的公爵伫立在阶梯的尽头,一身黑衣,愈发显得身形消瘦。他看见乔万尼,短暂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低沉,看上去比他这个刚从葬礼上回来的人显得更为哀伤。
“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他低声对乔万尼说,“我很遗憾。”
乔万尼向他道谢。
在洛伦佐开口的一瞬间,四周淤塞的空气仿佛终于又恢复了流动。有一刻,他很想紧紧握住洛伦佐垂在身侧的手——但他抑制住了这一冲动。
两人沉默地站在阶梯的两级上,同样地满身黑衣,同样地脸色苍白。他们本该在客套后相互道别,彼此都有许多事等待他们处理——然而仿佛有什么力量将他们定在了原地,谁也没有率先迈出一步。
洛伦佐低头凝视着他,眼瞳中沉淀着和他如出一辙的情绪。乔万尼也静静地看了回去。
“或许,”许久后,洛伦佐开口了,声音低哑,“你愿意和我喝上一杯吗?”
只有主知道,为什么只用片刻的功夫,他就已向洛伦佐点了头,全然抛开了贝尔托尔多从前关于酒的训/诫。他跟着洛伦佐走进他的书房,坐在挂毯下那张法式的长沙发上。洛伦佐端着两盏酒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他。
“来自塞浦路斯的佳酿。”他说。
乔万尼轻轻抿了一口,随即又喝下了半杯,胸中的淤积似乎也随着酒液的冲刷而分崩离析。忽然间,他注意到前方的软椅上散落着一封信,信封上是斯福尔扎家族的公牛纹章。信纸被人揉皱了,落在椅角的边缘。
他看向洛伦佐纯黑色的袖口,忽然明白了。
他或许本该装作对此一无所知,但乔万尼说:“节哀。”
洛伦佐轻轻地点了点头。乔万尼注视着他,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满溢的悲伤。
他紧紧扣着酒杯的柄,但一口也没有喝。仿佛凝固了一般,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对面墙上的一幅油画上。画的主题是《犹大之吻》,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这一天的日落太快了。窗外的天空很快染上了黛青色,随即一点点逐渐加深。洛伦佐没有点灯,房间昏暗下去,覆盖在古物落下的阴影里。酒液的效用缓慢地发挥着,乔万尼感到克制了整整两天的疲惫翻涌了起来,使人头脑发昏,眼眶酸涩。他杯中的酒已经喝干了,抬眼去看洛伦佐时,只见公爵笔直地坐在昏暗的光线中,闭着眼,身体在轻微地发颤。
于是他与他坐得更近了一些。
厚重的黑暗中,他们的身躯紧紧相依,肩膀靠着肩膀,头发擦着头发。压抑的战栗从一人身上传递到另一人的身体里,分不清最初来自于谁。无需言语,他们在对方身上感到了类似的情绪,是难以宣之于口的哀恸,和另一些更复杂、更深沉的东西。
他们安抚着彼此,以笨拙而沉默的方式。乔万尼终于将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接着将手指嵌入洛伦佐的指间。这一行动完全是不假思索的,如此自然,仿佛早该发生。洛伦佐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他颤抖得愈发厉害,转过身来摸索乔万尼的脸颊。几滴灼热的泪水坠了下来,落在他的指间。
然后乔万尼抱住了他。
第16章 十三(上)
洛伦佐在后半夜离开书房。佛罗伦萨已坠入梦乡,轻薄的银白色月光水一般缓缓渗入廊间的长地毯中,点亮了那些繁复奇异的波斯纹样。他的对面立着一道身影,波利齐亚诺像一座雕塑那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目光笔直地投注在他身上。
“我在这等了您很久。”他开口了。
洛伦佐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向波利齐亚诺走去,低声说:“到这边来。”
“就让他一个人待在里面,”他的谋臣一步未动,只盯着紧闭的房门,“合适吗?”
美第奇公爵的书房里藏着无数秘密,泄露其中的任何一件都会为家族带来难以估量的危机。洛伦佐说:“他睡着了。”
“那么也许他很快就会醒来。”波利齐亚诺警告道。
洛伦佐只是摇头:“不用担心。”
他们一同走向转角处的房间。蜡烛燃起后,室内出现了八幅排列整齐的女子肖像,其中的每一位少女都仿佛正用她们娴静温和的目光无声地观察着来人。左边的第一位画中人有一头淡金色的长鬈发,缺少血色的皮肤非常苍白,几乎像位瓷人。洛伦佐的视线掠过她,在她的面容上微不可查地停留了一瞬。
“原来您还记得她。”波利齐亚诺语带讥讽地说,“真让人惊讶。”
“从不敢忘。”洛伦佐轻声说,“请原谅我。今天的我……”
他的声音愈加低沉,最终停下。洛伦佐疲倦地按着额角,很快松开手:“是我的错。”
“您对大主教说要拖延日期,”波利齐亚诺问,“是因为他么?”
“……是的。”
波利齐亚转而诺看向他瘦削的手腕。因为连日的禁食,那里的骨节已显得格外突出。“您近日在惩罚自己,”波利齐亚诺严厉地说,脸上全无往日惯于微笑的痕迹,“我原先以为,这是因为您对吉安斯福尔扎心怀愧疚。原来是因为……”
起初他似乎是想说“这段错误的关系”,很快及时停下,竭力寻找一个正确的说辞。但他最终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都有。”洛伦佐平静地答道。
波利齐亚诺盯着他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一丝破绽:“您已经克制了这么久,为什么这一次不行?您清楚地知道您越轨了,不是么?您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们正处于怎样危险的时刻……您,我们的殿下,国家的领袖!”
他急躁起来,语速越来越快:“您知道我为何深夜打扰您么?我收到了这个,请您看一看——将要来的是萨尔维阿蒂!”
他拿出了一支被草绳捆起的纸卷。佛罗伦萨大主教、美第奇家族的旁系菲利波·美第奇于前日夜晚去世,梵蒂冈已为新的人选作出了定论,弗兰切斯科·萨尔维阿蒂将被委派继任。写信人的笔迹凌乱,显然是一听到消息便意识到了事态的危急,洛伦佐一言不发地匆匆看完,未置一词。波利齐亚诺难以再控制自己的语气:“您和我一样了解我们的这位新主教。唯利是图的小人,圣座忠实的走狗……他哪里是来传福音的?他是来传达您的绝罚令的!”
“我明白。”洛伦佐答道。他长吸了一口气,转身背对波利齐亚诺:“再给我一些时间……请稍等片刻。”
此刻的房间安静如深夜的墓园,波利齐亚诺听见洛伦佐在迟缓而用力地呼吸,仿佛是在借此驱逐身体里的某种情绪。他急不可待地快步走到洛伦佐面前,说:“自我认识您以来,您从未如此软弱。是什么削弱了您?我——”
忽然间,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了。
洛伦佐哑声说:“我原本希望你不要过来。”
公爵的脸上是清晰可见的痛苦。波利齐亚诺从未在这张面容上看到这样不加掩饰的情绪变动,这样独属于“凡人”的强烈悲哀。洛伦佐微仰着头,双眼紧闭,嘴唇抿成一线,模样令人想起画中被缚在木桩上的圣塞巴斯蒂安,千百支箭矢从他的心脏中穿过。
波利齐亚诺张了张口。他也像是被这样的情绪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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