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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3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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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贝尔托尔多为他规定的成品交付日期迫近,乔万尼也开始加快了雕刻的进度。比起面对近日纷乱的各类事务与情感,他发现面对大理石相较之下要容易得多。这是他衷心热爱的工作,他能滴水不进地坐在石块前直到第二天日出。而出乎意料的是,当日深夜,他的工作间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尊贵访客。
这一夜没有月亮,零星的星光缀在天幕上,像洒落的银沙。白烛的火光是房间内唯一的光亮,乔万尼用左手执着烛台,右手则在片刻不停地雕凿石块。他已将大理石逐渐切削出了形状,如今进行的是更精细的工作。他在雕刻时一向是高度专注的,几乎感知不到外物。夏日燠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不得不停下擦汗时,才注意到了那一道来自身后的视线。
洛伦佐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倚在门框边,已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年惊得跳了起来。洛伦佐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掩上了身后的门,向他走近。
“您不去休息么?”乔万尼问。
洛伦佐摇摇头。工作间的地上满是大理石与黄杨木的碎屑,乔万尼的棉衫上也沾满了粉尘,但听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他对乔万尼说:“闭上眼。”
一方绸巾轻柔地擦去了少年额上挂着的汗滴。乔万尼感到洛伦佐的指尖隔着手帕落在了他的眼睛上,眼睫不由轻轻地发颤。
睁开双眼后,乔万尼听见他问:“管家说你今天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啊,”乔万尼没想到管家将这件事告诉了他,“没事,只是……问了问您在哪。”
洛伦佐“嗯”了一声。他又问:“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问。”洛伦佐重复道。
乔万尼一怔。忽然间,出于前车之鉴,他意识到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同样可能在眼下宫中复杂的情形中构成嫌疑。他感到胸口一紧:“我没有……”
他匆忙地为自己辩解。洛伦佐叹了一口气:“我没有怀疑你——别这么紧张。”
 “我以为,你是想见我。”他说。
乔万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呆住了。有一刻,他下意识地准备反驳——但事实就是这样。
既然无事,洛伦佐本应转身离开,但两人只是一同沉默着。最后,洛伦佐说:“算了。”
他叹了一口气。洛伦佐在乔万尼身边坐下:“就当是我想见你吧。”

乔万尼手中的錾子掉了下来。
他连忙俯身去捡,动作几乎是慌乱的。滚烫的血一瞬间从身体里冲了上来。幸好现在是黑夜,洛伦佐看不见他涨红的脸——他简直想为此感谢上帝。
洛伦佐为他拿着烛台照明。乔万尼匆忙起身,从他手中拿了回来。他们离得太近,在烛火的光晕中,他几乎可以数清公爵深金色的眼睫。
他闻到洛伦佐身上隐约的酒味。烈酒的气味和公爵衣领上大马士革玫瑰的熏香混合在一起,这解释了洛伦佐今晚的异常。乔万尼感到一阵失落,但他很高兴,在醉酒时,洛伦佐选择走到了他身边。
“这样会不会很不方便?”洛伦佐对他的想法毫无察觉,他看着少年拿烛台的手,“我想想……有了。”
他取来一顶硬毡帽,用蜡油和铁丝将白烛固定在了帽檐边。乔万尼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洛伦佐将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他的样子一时十分滑稽。
“这样好多了,”他说,“不过要小心,别让头发起火了。”
今晚第一次,一丝笑意出现在洛伦佐的脸上,但很快又被疲倦淹没。摇晃的烛光下,乔万尼看见了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色。
“您喝醉了。”他低声说。
洛伦佐执拗地说:“我没有。”
他的面孔上罕有地出现了一丝稚气。注视着公爵的脸,乔万尼突然意识到,他的殿下其实还十分年轻,只是位比他大六岁的青年而已。
他再次劝洛伦佐回去休息,洛伦佐只是摇头。
他其实比乔万尼想象得清醒一些。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注定是难以入眠的一夜。他不打算和乔万尼讨论政事,但也不想在这个夜晚独身一人。
“我打扰你了吗?” 他问。
乔万尼摇头。他当然希望洛伦佐能在他身边留久一些,但他更清楚地知道,洛伦佐现在的状态不对,他需要尽快入睡——他显然已经很久没能获得良好的休息了。
而洛伦佐只是示意他继续未竟的工作。他固执起来的样子,就像一位任性的少年。于是乔万尼只得再度拿起錾子,开始雕琢塑像的手臂部分,等线条初具雏形时,才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洛伦佐正用手撑着下颔,早已在先前规律的敲击声中睡着了。

他让洛伦佐靠在自己肩上,将他抱了起来。公爵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不像是他这样高的人所应有的重量,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有一副鸟类的骨骼。
他将洛伦佐放在一旁他平时用来小憩的窄床上。洛伦佐在脊背碰到床板时短暂地睁开了眼,他抓住了乔万尼的袖子,叫了一声“乔”。
乔万尼半跪在他身边。昏黑的夜里,洛伦佐的蓝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层灰翳,格外深沉,又像是茫然。他不能确定洛伦佐是否醒着,清醒时的公爵不会这样做,也不会对他说接下来的话。
“热那亚想要我的保证。”洛伦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威尼斯想要我出兵。”他隐约地苦笑了一下,“市政厅的人可不会同意。执政团里还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的手垂落在床畔,乔万尼握住了它。
“你呢,”洛伦佐轻声问,“我说过,会答应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我愿您有个好梦。” 乔万尼低声答道。
洛伦佐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第14章 十二(上)
洛伦佐醒来时,身上严实地覆着一件斗篷。它是陌生的、深灰色的,用料不凡,大概是它的主人最珍贵的一件衣物。他抓紧斗篷柔软的毛边,慢慢地眨了眨眼。
天将亮而未亮,室内没有燃烛,洛伦佐靠在墙上,单手撑在额边,等待清晨惯有的头疼退去。他抬头时,乔万尼已站在门边,光从他身后透了进来。
年轻的学徒已穿戴整齐,他的作息一贯十分良好,天不亮已起身工作。洛伦佐看着他,在从下而上的视角中,少年人的身形看上去格外笔挺修长,洛伦佐的目光在那张已颇为英俊的面容上停了停,再从瘦削有力的肩一路移向腰侧微微蜷起的手指。他能感到乔万尼有些紧张,他也一样;昨夜的记忆在脑海中快速闪回,他觉得头更疼了。
乔万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向他走来,将装着清水的银杯递给他,水中加了蜂蜜和薄荷,又甜又凉。随后洛伦佐接过他递来的热手巾,洛伦佐向他道谢,用它擦了擦脸,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大概很糟糕——宿醉的人总是很难维持仪容。不过目前看来,没有什么能比清早在学徒工作间的床上醒来更糟糕的了。
他仍能感到醉酒留下的后遗症,头一阵阵地眩晕。乔万尼望着他的目光中满含担忧,但体贴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去请管家先生。”
洛伦佐摇头。
一夜过后,他的头发散落在颈侧,然而四周都不见发带的踪影。乔万尼俯下身,将他颊边的碎发一一拢在了耳后。
洛伦佐仰头看着他。
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乔万尼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是怎样不合礼数的事,他的动作细致耐心,低垂的灰眼睛十分温柔。洛伦佐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结束之后,乔万尼直起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又立刻收了回去。洛伦佐很轻地咳了一声,示意乔万尼到他身边来。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洛伦佐少有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最后是乔万尼率先开口:“殿下。”
“我会守口如瓶。”他说,“请您放心。”
他太善解人意了,这让洛伦佐感到不安,或许还有些愧疚。少年用他那双安静又明亮的灰眼睛望着他,生平第一次,洛伦佐感到自己难以承受某人的注视。
有些人的眼睛里有天国的倒影,他想,原来这是真的。
他想说些宽慰的话,但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又拿起杯子掩饰般地抿了一口。乔万尼皱着眉,看上去又关切又焦急:“您需要休息。”
洛伦佐笑了一下,说不用。
短短两个字后,他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或许这是两人相处时的第一次,他成了更沉默拘谨的那一方。有些语句只适合在夜里倾吐,有些事也只应当被掩埋在夜色中。白昼因其明光而带有警醒的意味,足以抹杀一切暧昧的痕迹与借口。洛伦佐忽然意识到,他清醒得太迟了,从昨晚他走进这里开始,一切就已注定成了错误。
无可抑制地,他回忆起昨夜乔万尼的低语。他或许是喝醉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他记起那句话中显而易见的柔情——也许就连另一位当事人都没有发觉。
 “请原谅我昨晚的莽撞,”最终,他说,“打扰了。”
有意,或者是无意的——此刻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但他明确地知道,一桩罪已被犯下了,他们都已陷在罪里。他想他该尽快离开这里。
而这是我的过错,他在心里重复,我错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吉安•;斯福尔扎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洛伦佐心中。这张脸在这些天他最疲惫的时候反复乍现,如同幽灵或魔鬼。事实上,他知道这只是由愧疚而生的幻觉。
他第一次被带到吉安面前时,两人都是十四岁。米兰的小王子苍白而瘦弱,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似乎连一柄剑都举不动。与他不一样,在父母庇护下长大的吉安天真而单纯,有一颗罕有的善良的心,行猎时甚至不忍心射死近在咫尺的角羊。而他恰好相反,在更小的时候,祖父就曾命令他亲手剖开过一头鹿的胸腔。
不要谈那些使你懦弱的话,克服你那颗雌鹿般的心,柯西莫•;美第奇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行那些你必须行的事,哪怕因此而付出牺牲。
多年前,在与吉安见面之后,祖父对他说:记住这张脸,这将是你朋友的脸。他们的友谊是由父辈决定的,目的并不单纯,而他与吉安确实成了彼此真正的朋友。他们有太多共同的爱好:音乐,绘画与古代哲学。在他上一次到访米兰时,吉安为他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竖琴演奏会,他的宫廷画家列昂纳多呈上了一把纯银的竖琴,音色比平生见过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爱这把琴,但仍将它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
友谊是人类所能有的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他从不质疑这一点。而如今的他将在朋友患难时袖手旁观,甚至出卖他、背叛他。
“不可随伙布散谣言,不可与恶人连手妄作见证,不可随众行恶,不可在争讼的事上随众偏行,作见证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当远离虚假的事,不可杀无辜而有义的人”。他即将悖逆经典的教导。这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为和平永远比流血更光荣。那么吉安是他要为此奉上的燔祭么?这桩罪会蒙赦免么?他将成为不义的人了么?
——我早就是了。洛伦佐想。
他来到书房前。他知道八点过一刻时,以索代里尼和帕齐为代表的佛罗伦萨贵族们将来到这里,聆听他最后的决断。而他会给出使他们满意的答复,即使那将使他后悔终生。
他想,他再也不会拿起竖琴了。

夏日的佛罗伦萨,到处开着花,人们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风。乔万尼穿过圣马可广场回到美第奇宫,看见厅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东方形制的白瓷瓶,里面用清水养着一束鲜嫩的紫百合。他猜这是威尼斯的船队经理带来的礼物,只有他们才能带回来自东方古国的货物。
他登上三楼,洛伦佐的书房门仍是紧闭的。市政厅在三天前宣布了决议,佛罗伦萨共和国承认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爵衔,认可他作为伦巴底之主的地位。此后数天,他没有再见到洛伦佐。女仆说,公爵是去了卡雷吉的别墅避暑。他离开时,身边只跟随着两三个侍从。
洛伦佐没有告知他,这是当然的,他不该为此感到失落。只是他有时会反复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洛伦佐靠在他身边,伸手就能碰触到。就像一场梦,一场幻影。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洛伦佐才会对他敞开心扉——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他盼望着理性之外的答案,比如,洛伦佐确实格外信赖他……但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妄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间。从前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雕塑之美,洛伦佐打开了他的眼界,也扰动了他的心。他在未完成的赫丘利像前静坐了片刻,还未拿起錾子,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乔万尼惊讶地在门边看到了他久违的兄长。利奥纳多•;博纳罗蒂快步走到他身边,带来了他父亲的死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引的两句经文来自旧约《出埃及记》。






第15章 十二(下)
赶往卡普卢斯用去了乔万尼半天的时间。他抵达时,尸体已被移放入礼拜堂,将在第二天下葬。 
自搬入美第奇宫,乔万尼已足有一年时间不曾回过故乡。而无论他在内心深处多么抗拒这里,也未曾想过,再次相逢时,他的父亲已成了一具棺中的尸体。长期酗酒使他父亲的面容苍白浮肿、皮肉松弛,衰老得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所有的。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平静,几乎接近于安详。

“我们猜是痛风造成的。”利奥纳多说,“你知道,他喝了太多酒了。”
乔万尼点了点头。
“他走得很平静。”利奥纳多说。

“平静”,这个词在卢多维科•;博纳罗蒂身上是罕见的,几乎唤起了乔万尼久远前的记忆:在他的母亲还未去世时、在他还称得上是一位温柔的父亲时,卢多维科常常也是平静的;多年以前,他们也有一段很好的时光。
之后的岁月里,是什么将他变成了一位暴躁、贪婪、游手好闲的恶人?乔万尼的脊背上仍留着当年他打下的鞭痕——只因为他执意学习雕塑而放弃了文法。近四年来,他们很少通信,乔万尼定期将每月的津贴汇给他,卢多维科则会自行前往银行提取,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仅此而已。他曾想过,也许这样冷如冰雪的关系将一直持续,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他做出了一件足够好的作品,或许能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他们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同时感到悲哀、愤怒与遗憾。而死亡一向是最成功的调解人,在父亲的尸体面前,他宽恕了过往的一切。
他凝视着这张安详的脸,许久后跪下亲吻逝者的脸颊。眼中隐隐有热意涌动,他闭上眼,站了起来。

礼拜堂的另一侧站着他的继母,她正一手牵着一个男孩,模样像极了护雏的母禽。那是在他去往佛罗伦萨之后出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乔万尼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彼此形同陌生人。那两张与他们的母亲颇为相似的小脸正警惕地盯着他,让人想起护卫领地的幼犬,正朝它们不信任的人龇着牙。
乔万尼移开目光。他明白继母是怎样向他们介绍他的——争夺家产的敌人,不外如此。
他感到眼眶中的湿意干涸了。

乔万尼受到了相当冷淡的招待。继母与弟弟在午后离开,家中只剩下他与利奥纳多。他们的晚餐是发硬的面包片和冷牛奶,两人都欠缺胃口,很快停下了刀叉。两人靠在桌边的软椅上,环视着这座他们在其中度过了一整个童年的房子,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说话。在他们的母亲死去后,“沉默”成了在这个家庭生活下去的法则,他们早已习惯。
他们的父亲多年来一直没有像样的工作,长期依靠祖传的田产过活。乔万尼这些年往家中寄了不少金币,但大多都被父亲拿去当了酒钱。房子里使用的还是传了数代的古老家什,椅垫中的棉絮早已露了出来,绘有纹饰的墙纸剥落了大半,灰暗斑驳的内壁暴露着,有些地方渗出了水。一切都太旧了。
桌上的铜杯中还盛着残酒,乔万尼倒掉了它。橱柜中放着几瓶未开封的粗酿酒,利奥纳多犹豫地看了那些酒瓶一眼,问他:“你要来一些吗?”
乔万尼摇头:“酒会使手发抖。”
“也好。”利奥纳多说,“我本来想,它们能让你轻松一点儿。”
乔万尼的心微微一沉。他猜到了话题的走向:遗产分割的问题是不可避免的。
 “父亲没有留下遗嘱,公证人让我们自行协商,”利奥纳多说,“我一直住在修道院,不用太多财物,你呢?”
他在去年时成为了圣马太修道院中的一名修士。“我也不用,”乔万尼说,“都留给她吧。”
“她”无疑指的是他们的继母。兄弟两人默默相望了一阵,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哀伤。夜风吹进窗子,但房子里的空气仍旧紧/窒而压抑。他们没有再提出其他想法。

第二日清晨的葬礼结束后,乔万尼将他带来的所有钱币都留给了继母。捧着这些金灿灿的弗洛林时,她终于对他露出了一个吝啬的笑容。这是位相当精明的妇人,非常清楚这位继子身上的价值——尤其是在她注意到他衣襟上绣着的红球纹饰之后。
她问:“你现在还在美第奇宫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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