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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者-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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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和他回到这座城市时一样的年龄)来到了佛罗伦萨。我寻找那些据说他曾注目过的艺术品,无论它们已然亡佚或保留至今;我一次又一次地前往这些城市的档案馆,翻阅那些遍布灰尘的信件和文书。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位大师致命的秘密。

从时人的记述中,我们知道乔万尼博纳罗蒂不是一位能言善辩的人,这一点也体现在了他的信件中。他存留至今的私人信件少之又少,其中与委托者、采石场工人和颜料商的沟通往来又占据了其中的绝大部分。这些信件已被近年出现的“博纳罗蒂学者”们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多遍,而我不甘于此,为此走访了亚平宁半岛上所有知名的私人藏书室,翻阅那些被银链锁起的珍贵档案与抄本。而就在一位藏家无意间收购的大量古信件中,我找到了他写给洛伦佐·德·美第奇的信。

这些古老的信件已经有数百年不曾被人翻动。当我小心翼翼地吹开封尘、打开信封时,信纸上曾用以吸墨的银沙仍在闪闪发亮。每一位“博纳罗蒂学者”都知道美第奇家族对他的重要性:这是他最重要的赞助者,乔万尼最初与最后的作品都献给了这个曾光荣显赫的家族。而洛伦佐·美第奇是家族中最先注意到他的人,许多人会这么形容他们的关系:乔万尼·博纳罗蒂之于洛伦佐·美第奇,就像阿佩利斯之于亚历山大大帝。

我们世代的人们是如何记忆洛伦佐的?政治家、外交家,少数人认可他为杰出的赞助者与古物收藏家,更少数的学者则知道他精通多门古典语言,本身也拥有相当的艺术修养。“帕齐战争”之后,是他使美第奇家族奠定了在佛罗伦萨的绝对统治地位,又在后来那场旷日持久的战役中帮助皇帝与教皇对抗土耳其人,从而获得了“托斯卡纳大公”的尊号。在此后两百年,这成为了他的后代们世袭的头衔,直到家族在一百年前绝嗣,历代家主保留的信件才和他们珍藏的艺术品一起流了出来。

作为君主,他最重要的遗产是佛罗伦萨的柏拉图学园与雕塑学园,前者是现代大学的前身,后者则是全欧罗巴最早的艺术学院之一;佛罗伦萨在他的有生之年始终是整个欧洲最耀眼的城邦之一,也是他将这座城市建设成了现在的模样。但正如米南德所说:“神所爱者不寿”,许多学者都曾想过:如果神允许他拥有更长的寿命,他也许能达到奥古斯都作为“建城者”的成就。无论如何,在建设城邦的过程中,乔万尼·博纳罗蒂与他达成过多项密切的合作,因此在读信之前,我猜想它们大概就是有关这些赞助事务的——然而,我错了。

这些信是用希腊语写的,很久之后我才想到,这就是证实博纳罗蒂确实娴熟希腊语的证据,继而可以推断古希腊哲学对他艺术的影响——而我当时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我被极大地震惊了——现存的信件大多来自于“帕齐战争”时期,少数是其后洛伦佐出访其他城邦时与他的通信。博纳罗蒂将公爵称为“我的心”,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情况,打听他的偏头痛是否复发,琐碎亲近得就和每一位留守家中的妻子没有两样。在和平年代,他还会给公爵——那时已经是“洛伦佐一世”了——寄去自己的素描,画纸背后是几行诗句,内容大多是请他尽快回到自己身边。
鉴于我们对这位大师的个人生活一直所知甚少,我可以宣告:他在感情上对洛伦佐美第奇的忠诚,是已知关于他最确凿的事实之一。

在这之后,我开始留意许多此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部分博古学家一直认为博纳罗蒂的“雕塑语言”中暗藏着同性之爱的倾向(从前我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我们知道博纳罗蒂写过一些爱情诗,但在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它们,这些诗的原稿都是人们在他死后从美第奇宫中发现的;洛伦佐的独子、后来成为教皇的朱利奥美第奇(人们对他血统的争议延续至今)对博纳罗蒂的深厚情谊,似乎比起门客而言,他们的相处方式更像亲人;当然,还有没人可以忽略的——乔万尼与洛伦佐葬在美第奇家族礼拜堂中的同一个墓室里。我曾以为这是大贵族向艺术家显示恩宠的方式,毕竟洛伦佐的祖父与大名鼎鼎的多纳泰罗也是这么做的。但在我看过这些信之后,当我再度走进这间墓室(这已经是佛罗伦萨颇受欢迎的景点了),我会忍不住想,洛伦佐的壁棺是否显得过于宽大了——在并排而列的两具石棺中,是否有一具是空的呢?

我开始想象,在他们的青年时期,激情是如何震动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又是如何秘密地相依为命,岁月的枝桠如何紧密交缠,直到有人先行死去。博纳罗蒂活到了八十二岁,这在那个时代是罕见的长寿。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各地君主对他的邀约也从未停止;但是从圣历八十六年开始,他就再也不曾离开佛罗伦萨一步——要知道当他年轻时,他一直是艺术家中的漫游者。这画地为牢的四十年至今仍是学者们探讨不休的谜,但我想我已接近了答案:正是在这一年,洛伦佐美第奇去世了。

也是在这一年,博纳罗蒂开始了他最后的工程:洛伦佐一世的陵墓,包括壁棺上的群雕与一座美第奇大公本人的半身像,人们打量这座以古典神话为主题的华美的陵墓时,他们会说:这是古典主义的再生、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倒影,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主义”、“学说”的产物。但当我看着壁墓两侧排开的泣者像,我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无可弥合的痛苦之裂,哪怕时隔三百年,仍能在观者心中传来清晰的回声;我看到的是一段爱情故事的纪念物,由主角中的一位亲手凿成。你不能将它称作终点,主角们仿佛只是在此休息,投入了永恒睡眠的怀抱。

最后,我必须要提醒未来的读者注意那尊洛伦佐的半身像——这是我们已知的唯一一座出于博纳罗蒂之手的真人塑像。通过他遗留的书信,我们知道他曾拒绝过许多为真人制作雕像的订单,许多显贵因此认为他十分傲慢,“眼中没有世俗之人”——然而相信看到这里的你已和我一样触摸到了另一个更浪漫的解释。与坟墓的其他部分不同,这尊塑像在将近四十年后才终于完工,由于完成数月后这位伟大的天才就已离开人世,我们几乎可以确定这还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作品。但即便相隔了如此之长的时间,通过他曾经的弟子、美第奇家族后来的重要臂膀皮蒂·里奇在日记中的记载,我们知道,这座塑像与年轻时的洛伦佐大公极为相似,几乎到了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不禁感慨雕塑家非凡的记忆力。

时至如今,它仍常常作为洛伦佐一世的标准像出现在许多书籍的封面上。它无疑是很美的:许多人认为它的美会使观者感到爱与敬畏,仿佛“洋溢着光和灵”。不同于传统墓雕双目紧闭、双手交叉的姿态,这座塑像的神情与体态都十分自然,仿佛雕塑家只是摘取了公爵生活中一个微小的片段,将它塑造成了永恒。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一个人将另一个人铭刻下来,驻守在故事的发生地,永远存在,永不老去——就像一个奇迹。
而我已经知道了这个奇迹的秘密。

Amor vincit omnia。 *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拉丁文格言,意为“爱能征服一切”。

《不朽者》到此全部结束,感谢阅读^^





卷一:Le temps revient 时光回溯
第1章 零
乔万尼•;博纳罗蒂在二十三岁时回到佛罗伦萨,那是圣历六十四年的早春,旅人们在清晨时经由圣弗雷蒂安诺门入城,农民们驾着载满作物的牛车,工人拖着等人高的麻袋,而一个不起眼的布质背袋是他唯一的行囊。背囊里装着一位雕刻工匠所需要的全部工具:自制的錾刀与锤子,以及少量用作样本的蜡料。这些无灵魂的事物在他的手上足以制造灵魂,是他忠诚而长久的伴侣。

时隔五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佛罗伦萨。他曾在这座城市中度过的岁月不算漫长,却足够刻骨铭心。多年以前,在这座城市的石板长街上,有一个人曾亲手将背德的火种放进了他的心脏;他原以为跋涉与苦修已足够扑灭它,然而五年过去,当他再次从城门镶嵌的施洗约翰像下经过、呼吸着这熟悉的混合了蜂蜜与沙尘气味的空气,回忆便如同狂风下的砂砾,向他席卷而来。

路过的妇女毫不掩饰地向他投以注目。她们所见的是位身材修长的青年,头发黑如乌木,深灰色的双眼如同清晨浓重的雾气,或是群星未隐时的天空。他的面容瘦削,眉骨偏高,五官深邃一如石刻,气质沉郁而安定。妇人在心中暗想,这青年人有一副好相貌,唯有坚毅善忍的品格才足以与这副长相相配。她猜他是一位坚信者,他颈间的十字架和浅浅的勒痕足够宣告这一点。这样的人八成来自于城外,因为放荡的佛罗伦萨近年已罕有这般品貌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一个光辉的姓氏,足够让他在城中扬名?

他满面风尘,衣饰简朴,唯有双眼灼亮如星。光阴磋磨了他也提炼了他,即使是他年少时的师长在此,恐怕也难以立即将他与当年那位寡言羞怯的少年联系起来。他所怀念的这位师长如今已去往天国,乔万尼正是为了参加他的葬礼而归来。这位终生浸淫雕刻的大师曾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技艺倾授于他,在他匆忙告别时悲怆泪下。那时的他们都未想过,五年之后,他尚来不及在临终前与自己最钟爱的弟子道别,便即将长眠于黑土之下。

一念及此,乔万尼不由眼眶酸涩。然而他心知,若非如此,或许他还将用上更久的时间流浪在外,于希腊的烈日和巴尔干的山林中磨砺自己,不会如此轻易地回到这城中,放纵自己面对渴望,面对……他。

城市上方的天空如同一层灰玻璃,蒙蒙地透出晨光。乔万尼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这座以鲜花为名的城市仍一如他记忆中的模样,车马往来,人流熙攘,是整个托斯卡纳地区的心脏。视线上移,越过一片片砖红色的屋顶,在布鲁内莱斯基那惊人的大穹顶边,就是美第奇家族洁白的大理石宫殿。五年间,家族对建筑的外墙进行了修缮,一枚硕大的盾型纹章被刻在了西面的白墙上,三个天使托举着它。无需去看,凭着记忆中的熟稔,他知道这一面的二楼上有一扇窗,白纱掩映的窗台上,摆着两盆正在盛开的紫罗兰。

“您一定是要去美第奇宫。”
搭讪者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不得不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每位初来佛罗伦萨的旅人总会想去公爵的府邸前看看,您需要引路吗?”
“……不用了,”他一怔,随即谢绝了她的好意,“我知道怎么走,谢谢。”

何止是知道。少年时,他曾无数次梦想过踏进那幢建筑,每一次路过宫门时都会刻意放慢脚步;年长一些后,他搬进了这里,与那个人安眠在同一片屋檐下。一直到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在月色中匆匆逃离,从此再也不曾回去。

“我想也是,”妇人笑了,“谨慎的旅人们总会事先打听好去路。公爵花园中的喷泉是全亚平宁最美的,人们还说,从没见过哪里的藏书比得上公爵的收藏。这些地方都对所有人开放,你不会想错过的。”

难掩的骄傲流露在她的语气里。在佛罗伦萨,人们敬爱美第奇公爵,爱戴他如同爱戴君王。这种喜爱建立在那个人所带来的繁华之上,是他将这座城建成了艺术的迦南地,重现了雅典过去的荣光。也是在他的致力下,这座城邦长久地富饶着,金钱带来的快乐萦绕在每个市民身旁,享乐在此已不再是罪恶。就在此刻,他们后方走来了一队穿着夸张的行人,他们头戴羽冠,衣着肥大,是即将在河边的庆典上表演的西班牙小丑。

没有什么改变了:城依然是那座城,是更繁盛、更浮华的佛罗伦萨。变了的是他。

乔万尼向这位热心的妇人道别。贝托尔多的葬礼定在明日,他有一天的时间可以稍作休整。领主广场两边密密地挤着几间小酒馆,此时还不到中午,门前的木椅上却已坐满了买醉的客人。他用两枚银币向店主租下二楼的房间,在短暂的梳洗后回到楼下。劣质木柴喷出的白烟中,人群聚集在酒馆角落的炉火前,交流着近日听到的野闻。乔万尼径直穿过他们,向伙计要了一杯热牛奶。

“像您这样岁数的年轻人,就没有一位是不喝酒的。”伙计说。
乔万尼摇了摇头;他几乎从不沾酒。
“嘿,别这样!酒可是顶好的东西,没什么比它更好了。”伙计摇头晃脑地说,“来杯甜酒吧,没什么事是一杯甜酒解决不了的!”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让他恍惚了一瞬。乔万尼摇了摇头,接过木杯。

“今天有个好天气,”忽然,角落里有人开口,“打赌么?奇博家的人今天会把画像送来。”
 “他们可没戏。”另一人接道,“听着,我亲爱的弟弟在宫里当差,和公爵可是形影不离。你猜怎么着?他跟我说,公爵早就决定了要娶位法国夫人!”
这句话在人群中的效果无异于忽然落入水面的石块。人声沸腾起来——
“真的?他真是这么说的?”
 “鬼扯!”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

这几乎立刻成了酒馆中最热门的话题。乔万尼猛地转头,只见那人换了个姿势靠在炉边,神情得意洋洋:“这还有假?我是听我弟弟说的,他可是听公爵亲口说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公爵前几天刚动身去了枫丹白露宫么?……”

谁成为公爵的妻子,谁就是佛罗伦萨事实上的女主人。旁观者们显然对这个话题兴致高昂,一齐往说话者身边挤去:“别喝了,快再想想!你弟弟还说了些什么?……”

“公爵夫人去世了?”
入口的酒柜边,酒馆伙计正像鹅一样伸颈听着炉边的对话,却突然被人攥住了手腕。他手中擦拭的铜杯立刻摔在了地上,连忙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那位黑发的生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还真像位大人物。伙计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谄媚的面孔:“公爵夫人?您说那位‘罗马小姐’?我的朋友,佛罗伦萨刚出生的婴儿都比你知道得多!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死了!”

“具体是多久前?”

“这我得想想。三年?不对,四年前吧。”伙计单手转着一只杯子, “就在她嫁过来没多久之后,哎,当时还办了场不得了的葬礼!但是——圣母在上,她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丫头,甚至没来得及给殿下留下继承人。那一年的公爵可能是天底下最快乐的鳏夫……”

乔万尼默不作声地将两枚银币放在木桌上,伙计立刻将它们抢了过去,手像抹了油那样快。他看出来客对闲话不感兴趣,用力清了清喉咙: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得想想……”

“能有什么稀奇?肺炎,或者其他什么病,听说她母亲也是这么死的。”一旁有人插话,“等等,您才是奇怪,怎么这么关心这个?罗马人?”

他们一同看向这位出手阔绰的陌生人。乔万尼没有理睬,他的神情肃然得几近冷峻,如同挂满霜雪的尖松。

人人都知道,美第奇公爵在五年前迎娶了来自罗马奥尔西尼家族的新娘。这位矜贵的年轻女士几乎从不与民众们接触,因而远不如她的丈夫那样受人爱戴。聒噪是每一位酒馆伙计的天性,他们像麻雀收集谷粒一样珍藏着城中的一切流言蜚语,亦不吝啬向这位陌生的远人透露一二。他挑了几件她生平有名的掌故韵事告诉来客,而客人显然对此并不好奇。

“我听说公爵已有了一位继承人。”在他停下时,乔万尼说。

“你指的肯定是小朱利奥,”伙计答道,“但谁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总之,不可能是这位小姐的种。每个人都说——我是说,罗维雷医师总说——她是片不发芽的旱地!”

伙计停下润了润喉咙,暗中打量这位似乎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远客,模样活像一只花栗鼠。黑发的青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凝在杯沿上,一动不动。

另一人扬手要了杯烈酒:“殿下也早该娶位新夫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能耐得住寂寞?”

“你怎么知道没人给他暖/床?”伙计眯着眼,“你没听说过么?城西那位……”

他勾手示意客人靠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位知名美人的名字。乔万尼转身离开他们,快步走向壁炉边的楼梯。

浮躁、天真的人们,他们把那个姓氏想象得太简单了。公爵的身份决定了他迎娶的必然是这样的一位妻子,也许的确也会有下一位;正如当初他不可能永远独身不娶一样,很可能,他也会放弃鳏居换取更多东西。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家族都会为让女儿嫁给他而甘心付出筹码,新娘可以为他带来比整座佛罗伦萨一年的税收更丰厚的嫁妆,或是数万弗洛林,或是一块让人艳羡的领地。他比这座酒馆中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些。

曾有一个夜晚,月光幽蓝,倒映在街石的水沼上。那个人站在离他仅有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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