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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嗯，至少不全是。”
　　宁沉吟着，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虽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逐渐开始喜欢上屠龙这项事业……但老实来说，相对于巨龙而言，人类实在弱小得可怜，一百个妄图屠龙的人里，也未必有一个半个会成功，虽然被人一次次找上门来挑衅的感觉……称不上有多么舒服，但至少生活还过得去，没有那么危险。”
　　“那个时候，大陆上的情况还算可以忍受，毕竟我们巨龙更偏爱在高山或者森林中筑巢，而很幸运的是，那里通常不会有太多人类的踪迹。”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越来越多，占据的地方越来越广，甚至深入到了沙漠与丛林，我们的踪迹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于人前……那段时间来屠龙的人简直络绎不绝，那些人简直可以说是胆大包天，只要手里有一把剑，他们就敢于冲到龙穴里来屠龙。他们也许并不能做到真的屠龙，但总是能够顺手牵羊地偷走财宝甚至龙蛋……”
　　“龙蛋？他们偷龙蛋干什么？用来孵小龙吗？”卫兵好奇地问，宁苦笑了一下，说：“要真是那样倒还好一点，至少还有挽救的余地。事情的真相比这更糟——他们把那些龙蛋给吃了。”
　　“什么？吃了？！”卫兵忍不住失声惊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困惑异常地说：“那可是龙蛋啊！什么人会吃掉一只龙蛋？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太清楚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但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宁微微眯起眼，神色变得冰冷而嘲讽：“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类似的传说，沐浴在龙血里可以刀枪不入，吃下巨龙的心脏可以强健体魄……吃龙蛋？他们的目的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
　　“请原谅我不想描述更多的细节，总而言之，人类和巨龙彻底翻了脸。一开始有过战争，但很快大家就发现，战争本身毫无意义。屠龙从来都是个人行为，而战争会导致死亡，死亡会引起愤怒，从而引发更多类似的个人行为甚至集体行为……所以最后，族长做出了决定，我们开始举族搬迁，离开大陆，前往海外重新定居。”
　　他耸耸肩：“我想，现在至少不会再有屠龙者去打扰他们了。”
　　听到这里时，卫兵不得不注意到，宁刚刚说的是“举族搬迁”。
　　“呃……既然是举族搬迁，那你为什么……”他悄悄地看了看宁，有些担心他发火，但宁只是微微地皱了一下眉，轻描淡写地说：“我会选择留下来，自然是有我留下的原因。”
　　他没有说那个原因具体是什么，卫兵也没有勇气追问，但他想着巨龙手里的那把匕首，也不敢让气氛陷入可怕的沉默，便小心翼翼地转移了一下话题，意图让宁彻底忘记那把匕首。
　　“那么，从那时算起，巨龙们离开了多久了？”
　　“多久？我不太记得。”宁蹙起眉。他仔细地估算了一下，得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字：“……一千两百年吧，大概。”
　　“一千两百年！”卫兵被这个大到可怕的数字震惊了，他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情：“如果巨龙们已经离开了一千两百年……那么……宁，告诉我，你今年究竟有多少岁了？”
　　宁的神色微不可查地一僵。
　　“就巨龙的年龄而言，我还只是个年轻人。”他踌躇了一下，避重就轻地说。通常来说，在这种时候扬都会被他给糊弄过去，但这次巨龙没能蒙混过关，卫兵漂亮的榆木脑袋突然之间灵光起来，他警觉地看着宁：“既然你这么说，那么请告诉我，巨龙的平均年龄大约是多少岁？”
　　“哦，亲爱的，不要这样追根究底……”宁无奈地看着他，卫兵则毫不客气地回视，在数秒钟的对峙后，卫兵突然下手，从猝不及防的巨龙手里夺下了匕首，然后使出投掷头盔的那份功力，抡起匕首远远地扔向了天边。
　　“好了，我现在不会再寻根究底了。”卫兵拍了拍手，语气轻快地说。
　　——原来他绕了这么几个弯子只是为了让巨龙放松警惕！
　　宁愕然片刻，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别笑！”卫兵神情严厉地看着他，双手叉腰。虽然他的个子比化为人形的巨龙要矮一截，但此刻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气势，看上去甚至有些气势汹汹了：“我警告你，巨龙先生，你最好离这些危险物品远一些——万一你被匕首割破了手指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卫兵，只会给你缠绷带，你要是不幸意外去世，我得花一辈子的时间去给你刨坑，所以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嘿，别笑！我叫你别笑！”
　　宁再也无法忍耐了，他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手紧紧搂住了扬。他搂得是那么用力，以至于扬有了一种要被他箍碎在怀中的错觉，但扬却并没有挣扎，甚至反手搂住了巨龙，笨拙但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宁用力地抱住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一点晶莹的水迹从巨龙的眼角滑落下来，滴在了卫兵的肩膀上。
　　……原来巨龙的眼泪和他的吻一样，温柔，但又炙热。
　　他们搂抱在一起，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宁突然开口说道：“自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担忧过了，几乎都要忘记了……有人关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顿了顿，又道：“……我的母亲，就是在这片大陆上去世的。”
　　宁说话时的声音还带着些沙哑，但语气已然恢复了平静，倒是卫兵没反应过来，迟钝地说了声：“……啊？”
　　宁笑了笑，吻了一下卫兵长长的红发：“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妹妹，她们都是在这片大陆上去世的，现在也依然在这片大陆上长眠。我的父亲是龙族的族长，他有他应负的责任，因此离开了她们去了海外，而我，我选择了留下来，陪伴我沉睡在此处的家人。”
　　卫兵终于明白了过来，宁是在给他解释自己留在这片大陆上的原因。他有些开心，同时又有些内疚：“你其实不用说的，我……我不知道会是因为这个，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们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了。”宁轻轻地说，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握住了扬的手：“再说了，这件事情你迟早会知道，我最多是提前一点告诉你。”
　　他放柔了语气，温声说道：“毕竟，我迟早是要带你去见见我的家人的。”
　　“哈？”在失去了那把匕首的压力后，卫兵好不容易冒出点灵光的脑袋再次恢复了迟钝。他绞尽脑汁地思索了半天，终于弄懂了宁说的话在暗示些什么。
　　“你……你的意思是……”
　　他一下子变得结巴了起来，仿佛突然间被假死的国王附了体，连那双久经锻炼的腿，都不自觉地打起了小幅度的摆子。
　　宁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伸过手去将卫兵扶住：“其实按照礼仪来说，我应该带你去见我的父母，可我的父亲现在远在海外……而且说实话，我们的关系其实并不太好。所以我决定带你去见我的母亲，不用担心，我想她一定会喜欢你的，毕竟我们在大部分情况下都品位一致。”
　　虽然他最后带了点玩笑的语气，可卫兵此刻压根儿笑不出来。
　　“天呐……我是说……见父母……”虽然之前他已经多少猜到了宁的用意，但当巨龙真正把这件事摆出来说时，卫兵还是给吓了一跳：“我是不是该做身衣服……礼服之类的……我的意思是，我还穿着盔甲……”
　　“没关系，亲爱的，我发誓你这样很漂亮。”宁诚心诚意地说，扬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烦躁又沮丧地摇摇脑袋：“可那是你母亲，我第一次见你母亲，我得正式点……或许我应该向你靠拢……”他打量了一下宁，随即变得更加沮丧了：“……好吧，我放弃：我想我再怎么打扮也便不成一个贵族。”
　　卫兵深深叹息了起来，整个人垂头丧气。
　　“不要担心，我的玫瑰花，只是带你去见一下我的母亲……就算她不喜欢你也没关系，毕竟你是我的玫瑰，而不是她的。”宁说着，揉了揉卫兵的长发，用强调的语气说：“不过我认为她会喜欢你的，她非常喜欢玫瑰。”
　　卫兵一边因为巨龙的保证而得到了些许安慰，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想：“光明神呐，我为什么不是一朵真正的玫瑰？”

☆、第十六章

　　宁的母亲所在的地方，距离这个小小的王国很有一段距离，他们显然不可能走着去。宁本来想要化成龙形载他，可卫兵坚决不同意——看着龙那生满鳞片的脊背，他总觉得自己会在上面被磨成一团面饼。
　　不，应该说是面粉。
　　“也许我们可以做个鞍？像马鞍那样，不过更大一些，我想我那里有足够的皮革可用。”宁这么向他提议。平心而论，这个想法确实非常合理，扬却只是坚定地摇头拒绝。
　　“就算不会受伤我也不想骑着你……那感觉好奇怪。相比之下，我宁可你用爪子把我给抓在手里。”
　　听了这完全没有可行性的想法，宁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不让我用嘴巴叼着你？就像是狮子们叼着小狮子一样？”
　　“我想我们的确可以这么做！”卫兵恍然大悟地说，并且还兴致勃勃地规划了起来：“那样的话也许我该穿着厚一点的盔甲？我相信你不会咬伤我的，但是为了安全起见……嗯……”他试探着把臂铠放到口边咬了咬，立刻呸地一声吐了出来，失望道：“叼起来真难受，而且还打滑，或者我们可以换成皮毛……”
　　想了想，他又沮丧地说：“现在天太热了，皮毛太厚我会脱水的……或者你有什么方法……魔法之类的……把皮衣的温度变得适宜一点？”
　　他抬起头，满眼期待地看着巨龙——他居然真的在认真思考！
　　天知道宁刚刚只是在开玩笑……
　　宁无可奈何，只得劝说道：“我们还是骑马去吧，还记得我们的那两匹马吗？它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我想我们可以趁机让它们好好团聚一会儿。”
　　卫兵接受了他的提议。于是二人骑着马儿一路奔驰，中途经过了数个小国，终于在某天的星夜时分，抵达了一片荒郊野外的山谷。　　
　　深夜的山谷寂静得简直像是一片坟地。
　　月光冷冷地洒下来，仿佛流泻的银霜，照在面前巨大的骨头架子上，使苍白的骨架显出了白玉般的质感。
　　卫兵穿着一身新制的礼服，神情复杂地站在那副骨头架子前，和他想象中的“见家长”完全不一样，巨龙径直将他带入了人迹罕至的荒野。他本来以为会有间房子——至少是一个墓地——但他面前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干净，惨白，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甚至有几丛野草从头骨巨大的眼窝里探出来，看上去凄凉悲惨到了极致。
　　而巨龙就站在他的身边，对着那副骨架好整以暇地介绍：“扬，这是我的叔叔奥古斯特；奥古斯特，这是我的爱人扬。”
　　他的态度是如此自然而然，好像面前的不是一副冷冰冰的骨头，而是一头活生生的巨龙。卫兵也只能僵着笑脸，对着那副骨架打招呼：“嗨，奥古斯特阁下，很高兴认识您……”
　　理所当然地，那副骨头架子毫无反应。
　　卫兵稍稍松了口气，他觉得这才是正常状况，如果那副骨头架子突然跳起来，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嗨，你好，我是奥古斯特”，卫兵想那他才会受不了呢。
　　宁仿佛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神色不见丝毫挫败。就好像面前坐着一位正在打瞌睡的长辈，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几件大陆上最新的趣闻（有些少说也发生了几百年了），聊天说地地谈笑了片刻，方才拉着卫兵起身告辞离开。
　　在他们起身的那一瞬，卫兵忽然惊恐地发现，那副骨头架子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宁！”他小声地惊呼了一声，紧紧握住了宁的手臂，宁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低声道：“没事。”
　　“奥古斯特就是这样的，比较懒……他总是喜欢睡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打呼噜或者偶尔翻个身……”
　　“打呼噜？！翻身？！”卫兵用惊惧混合着迷茫的眼神瞪着那副骨头架子，脸色看上去有些发白。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他往外走了一段距离，等到看不见那骨头架子了，方才对他解释道：“我的叔叔奥古斯特，死于三千年前的一次山体塌方。他当时正在睡觉，梦中听到山体有动静，却以为那是偶然的山石滑坡……总之，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睡觉。”
　　“……他已经变成骨头了！”
　　扬神色复杂地指出，宁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至今也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在他的山洞塌方的那天，我们跑到那堆废墟里把他挖出来，试图抢救他，对着他的尸体哭泣……一直到我们把他从废墟中运到这里为止，他也完全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我们曾经试图叫醒他，可是毫无作用，无论外界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都只是一直沉浸在那里，不断地做梦、做梦、做梦。”
　　“哪怕他的身体已经风化成了骨头？”
　　“哪怕他的身体已经风化成了骨头。”
　　宁点点头，看着卫兵纠结成一团的眉毛，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
　　“好了，亲爱的，我们该走了——母亲应该还在等着我们。”
　　扬沉默着点点头，跟着宁一起走出了一段距离，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非常小声地喃喃道：“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长眠了。”
　　宁：……
　　他有些忍俊不禁，可又不好直接笑出来，只得用力搂了搂卫兵的肩膀，同样小声地对他道：“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说出来。”
　　宁伸出手在周围示意了一下，于是卫兵看见了许许多多的骨头、鬼火和坟包……
　　“天呐，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扬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但他不愿意相信那会是事实，于是他紧紧拉住宁的衣袖，用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求助似的看着他，似乎是希望他能够出言否定掉自己的猜测。但宁冷酷地、决绝地、不容置疑地说：
　　“我的宝贝儿，你想的不错，这里的确是龙族的坟场。”
　　扬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光明神呐……”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到了宁的身边：“告诉我，这里不会……不会有什么……”
　　“幽灵肯定是不会有的。”宁语气笃定地说，还没等卫兵松上一口气，他就紧接着补充道：“我们族人的灵魂都很强大，死后是不会变成幽灵的。”
　　“那会变成……什么……”卫兵的声音打着抖，宁温和地微笑着，一个一个地数给他听：“种类很多啊，比如死灵，恶灵，亡灵，巫妖……”
　　他每吐出一个名词，扬的身体就会不自觉地颤抖一下，同时往宁的身边缩得更近一点。等宁用给小孩子说鬼故事的那种语气一一将这些名词解释完，卫兵已经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怀里。
　　“你的这些族人……他们都是好龙，对不对？不会轻易就……呃……伤害什么人……”
　　他紧紧地贴在宁的身上，不敢去看周围的白骨，话里话外却还在强撑着给自己壮胆。
　　巨龙满意地搂住他。
　　“当然啦，他们都是好龙，而且有我在这呢，不会出什么事的，相信我。”
　　他温言道，在宁的安抚下，扬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他鼓足勇气抬起头，从宁的怀中往外看了一眼——
　　正看见一团鬼火飘飘摇摇地飞过去！
　　可怜的卫兵这一下给吓坏了，他毫不犹豫地把头扎回到了宁的怀里，而且这一次无论宁怎么劝说也不肯探出来……
　　“你就这样带着我走吧。”扬将脸捂在宁的怀里说。
　　他的声音闷闷的，呼吸间的热气吹拂在宁的胸膛上，暖暖柔柔，吹得本来有些生气的宁一瞬间软化了下来。
　　“好吧，好吧。”宁摇摇头：“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宠溺地笑笑，一把将惊愕的卫兵横抱了起来，一手环腰，一手托腿，让卫兵的身子依靠着自己的胸口。
　　扬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成功——便仰起脸向着巨龙看去。
　　“你能不能放我下来？”
　　宁微笑：“不放。”
　　“……我们这样不太好吧。”卫兵迟疑着挣扎。
　　“没什么不好的。”宁轻轻一笑：“除非你突然改变了想法，否则的话……还是这样走路比较方便。”
　　面对卫兵的目光，宁歪歪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假装沉吟着，慢悠悠地说道：“其实你想下来一起走也不错的，我们可以在这附近逛逛，拜访几个朋友……我记得这附近有不少熟人，不止是奥古斯特叔叔，还有莫瑞特拉表姐……哦，忘了和你说了，莫瑞特拉表姐死去的时候魂魄很强大，所以她现在是一头亡灵龙，可能快要变成巫妖了，毕竟离我上次看见她已经过去了不少年……”
　　“不！就这样好了！我们就直接去找阿姨吧！拜托在快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