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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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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程并不难拟,有的是别处自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不算什么,八爷,我们上那里去?”南飞生问。

李山东吃的过多,已昏昏的睡去。忽然依稀的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

‘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那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那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上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的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和老李送你一台大戏!”“真的八爷要纳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的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家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的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们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多辛苦!一同去,我的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

第十一

“喂!李应!今天怎样?”

“今天还能有什么好处。钱是眼看就花完,事情找不到,真急死我!我决定去当巡警了!”

“什么?当巡警?你去,我不去,我有我的志愿。”“你可以回家,要是找不到事作,我……”

“回家?夹着尾巴回家?我不能!喂!李应!城里的人都有第二个名字,我遇见好几个人,见面问我‘台甫’,我们也应当有‘台甫’才对。”

“找不到事,有一万个名字又管什么?”

“也许一有‘台甫’登时就有事作。这么着,你叫李文警,我叫王不警。意思是:你要当巡警,我不愿意当。你看好不好?”

“你呀!空说笑话,不办正事,我没工夫和你瞎说,今天你我各走各的路,也许比在一处多得些消息。”“不!我一个人害怕!”王德撅着嘴说。

“晴天白日可怕什么?”

“喝!那马路上荷枪的大兵,坐摩托车的洋人,白脸的,黑脸的……。那庙会上的大姑娘,父亲说过,她们都是老虎。”“你不会躲着他们走?”

“大兵和洋人我能躲,可是她们我又害怕又爱看。”

李应和王德自从进城,就住在李应的姑母家里。饭食是他们自备,白天出去找事,晚上回来睡觉,两个人住着李应的姑母的一间小北房。饭容易吃,钱容易花,事情却不容易找。

李应急的瘦了许多,把眉头和心孔,皱在一处。王德却依然抱着乐观。

“李文警!”

“我叫李应!”

“好,李应,你往那里去?”

“不一定!”

“我呢?”王德把两只眼睁得又圆又大。

“随便!”

“不能随便,你要往东,我也往东,不是还走到一路上去?至少你要往东,我就往西。”王德从袋中掏出一枚铜元,浮放在大拇指指甲上,预备向空中弹。“要头要尾?头是往东,尾是往西。”

“王德!王德!你的世界里没有愁事!”李应微微露着惨笑。

“说!要头要尾?”

“头!”

砰的一声,王德把钱弹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钱往地上落。

“头!你往东!再见,李应!祝你成功!”王德把钱捡起笑着往西走。

李应的姑母住在护国寺街上,王德出了护国寺西口,又犹豫了:往南呢,还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楼,除了路旁拿大刀杀活羊的,没有什么鲜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门。那里是穷人的住处,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许看见些新事。”

他往北走了不远,看见街东的一条胡同,墙上蓝牌白色写着“百花深处”。

“北京是好,看这胡同名多么雅!”他对自己说:“不用说,这是隐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这么雅致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觉的把腿挪进巷口来。

那条胡同是狭而长的。两旁都是用碎砖砌的墙。南墙少见日光,薄薄的长着一层绿苔,高处有隐隐的几条蜗牛爬过的银轨。往里走略觉宽敞一些,可是两旁的墙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冲倒的一堵短墙,由外面可以看见院内的一切。院里三间矮屋,房檐下垂着晒红的羊角椒。阶上堆着不少长着粉色苔的玉米棒子。东墙上懒懒的爬着几蔓牵牛花,冷落的开着几朵浅蓝的花。院中一个妇人,蓬着头发蹲在东墙下,嘴里哼哼唧唧的唱着儿曲,奶着一个瘦小孩,瘦的象一个包着些骨头的小黄皮包。

王德心里想:这一定是隐士的夫人;隐士夫人听说是不爱梳头洗脸的。他立在南墙下希望隐士出来,见识见识隐士的真面目。

等来等去,不见隐士出来。院内一阵阵孩子的啼声。“隐士的少爷哭了!”继而妇人诟骂那个小孩子,“隐士夫人骂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转了念头:“隐士也许死了,这是他的孤儿寡妻,那就太可怜了!……人们都要死的,不过隐士许死的更快,因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人是奇怪东西,生来还死。死了还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

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里望了望,那个妇人已经进到屋里去,那个小孩睡在一块小木板上。他于是怅然走出百花深处来。

“《公理报》,《民事报》……看看这儿子杀父亲的新闻。”从南来了一个卖报的。

“卖报的!”王德迎面把卖报的拦住。“有隐士的新闻和招人作事的广告没有?”

“你买不买?卖报的不看报!”

王德买了一张,夹在腋下,他想:“卖报的不看报,卖报可有什么好处?奇怪!想不出道理,城里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

王德坐在一家铺户外面,打开报纸先念小说,后看新闻。忽然在报纸的背面夹缝上看到:“现需书记一人,文理通顺,字体清楚。月薪面议。财政部街张宅。”

当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时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个。

他立起来便向东城走。走得满头是汗,到了财政部街,一所红楼,门口绿色的铁栅栏悬着一面铜牌,刻着“张宅”。王德上了台阶,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里探视。门房里坐着一个老人,善眉善眼象世传当仆人的样子。卧着一个少年,脸洗得雪白,头油的漆黑。王德轻轻推开门,道了一声“辛苦”。

“又一个!广告比苍蝇纸还灵,一天黏多少!”那个少年的说:“你是看报来的罢?没希望,趁早回家!”“我没见着你们主人,怎见得没希望?”王德一点不谦虚的说。

“我们上司还没起来,就是起来也不能先见你;就是见你,凭你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里不痛快,好不好许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为你这一头黑油漆就恢复凌迟。”王德从与老张决裂后,学的颇强硬。

“你怎么不说人话?”

“你才不说人话!”

“先生!”那个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我去给你回一声去。我们老爷真的还没起来,我同你去见我们的大少爷。来!”

王德随着那个年老的走入院里。穿廊过户走到楼背后的三间小屋。老仆叫王德等一等,他进去回禀一声。“进去!”老仆向王德点手。

王德进去,看屋里并没什么陈设,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墙一张洋式卧椅,斜躺着一个少年。拿着一张《消闲录》正看得入神。那个少年戴着金丝眼镜,嘴里上下金牙衔着半尺来长小山药般粗中间镶着金箍的“吕宋烟”。(不是那么粗,王德也无从看见那个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个金戒指,脚下一双镶金边的软底鞋。胸前横着比老葱还粗的一条金表链,对襟小褂上一串蒜头大的金钮,一共约有一斤十二两重。“你来就事?”那个少年人把报纸翻了翻,并没看王德。“是!”

“今年多大?”

“十九岁!”

“好!明天上工罢!”

“请问我的报酬和工作?”

“早八点来,晚八点走,事情多,打夜工。扫书房,钞文件,姨太太出门伺候着站汽车。”

“府上是找书记?”

“广义的书记!”

“薪金?”

“一月四块钱,伺候打牌分些零钱。”

那个少年始终没看王德,王德一语未发的走出去。王德走出大门,回头望了望那座红楼。

“这样的楼房就会养着这样镶金的畜生!”

王德太粗卤!

第十二

王德从财政部街一气跑回李应的姑母家。李应的姑父开着一个小铺子,不常在家。姑母今天也出去。王德进到院内垂头丧气的往自己和李应同住的那间小屋走。

“王德!回来得早,事情怎样?”李应的姐姐隔着窗户问。“姑母没在家?”

“没有,进来告诉我你的事情。进来,看院中多么热!”

王德才觉出满脸是汗,一面擦着,一面走进上房去。“静姐!叔父有信没有?”王德好象把一肚子气消散了,又替别人关心起来。

“你坐下,叔父有信,问李应的事。信尾提着老张无意许张师母的自由。”

王德,李应和李静——李应的姐姐——是一同长起来的,无日不见面,当他们幼年的时候。李静自从她叔父事业不顺,进城住在她姑母家里。白天到学堂念书,晚间帮着姑母作些家事,现在她已经毕业,不复升学。

她比李应大两岁,可是从面貌上看,她是妹妹,他是哥哥。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明润,显出沉静清秀,她小的时候爱王德比爱李应还深,她爱王德的淘气,他的好笑,他的一笑一个酒窝,他的漆黑有神的眼珠……

王德的爱她,从环境上说,全村里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她清秀的,再没有一个象她那样爱护他的,再没有一个比她念的书多的……

他们年幼的时候,她说笑话给他听,他转转眼珠又把她的笑话改编一回,说给她听,有时编的驴唇不对马嘴。他们一天不见不见也见几次;他们一天真见不着,他们在梦里见几次。他们见不着的时候,。电子书象把心挖出来抛在沙漠里,烈风吹着,飞砂打着,热日炙着;他们的心碎了,焦了,化为飞灰了!他们见着,安慰了,快活了,他们的心用爱情缝在一处了!

他们还似幼年相处的那样亲热,然而他们不自觉的在心的深处多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情感。幼年的时候彼此见不着,他们哭;哭真安慰了他们。现在他们见不着,他们呆呆的坐着,闷闷的想着,他们愿杀了自己,也不甘隔离着。他们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象一个黄蝴蝶追着一个白蝴蝶的不知为什么。

他们的亲爱是和年岁继续增加的。他们在孤寂的时候,渺渺茫茫的有一点星光,有一点活力,彼此掩映着,激荡着。他们的幽深的心香,纵隔着三千世界,好象终久可以联成一线,浮泛在情天爱海之中的。他们遇见了,毫不羞愧的谈笑;他们遇不见,毫不羞愧的想着彼此,以至于毫不羞愧的愿意坐在一处,住在一处,死在一处……“静姐!张师母的历史你知道?”

“一点,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

“你——你与——”

“王德,你又要说什么笑话?”

“今天笑话都气跑了,你与老——”

“老什么,王德?”

“静姐,你有新小说没有,借给我一本?”

“你告诉我你要说的话!”

“我告诉你,你要哭呢?”

“我不哭,得了,王德,告诉我!”

“老张要,”王德说到这里,听见街门响了一声,姑母手里拿着大包小罐走进来。

两个人忙着赶出去,接她手中的东西,姑母看了王德一眼没有说什么。王德把东西放在桌上,脸红红的到自己的小屋里去。

李静的姑母有六十来岁的年纪,身体还很健壮。她的面貌,身材,服装,那一样也不比别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国妇女里,叫你无从分别那是她,那是别人。你可以用普通中国妇人的一切形容她,或者也可以用她代表她们。

她真爱李应和李静,她对她的兄弟——李应的叔父——真负责任看护李应们。她也真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不但对于一家,就是对于一切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负责的表示。她是好妇人,好中国妇人!“姑娘!你可不是七八岁的孩子,凡事你自己应当知道谨慎。你明白我的话?”

“姑母你大概不愿意我和王德说话?王德和我亲兄弟一样,我爱他和爱李应一样。”

“姑娘!姑娘!我活了快六十岁了,就没看见过女人爱男人不怀着坏心的。姑娘你可真脸大,敢说爱他!”

“姑母,说‘爱’又怕什么呢?”李静笑着问。“姑娘你今天要跟我顶嘴,好!好静儿!我老婆子就不许你说!你不懂爱字什么讲?别看我没念过书!”“得了,姑母,以后不说了,成不成?”李静上前拉住姑母的手,一上一下的摇着,为是讨姑母的喜欢。“啊!好孩子!从此不准再说!去泡一壶茶,我买来好东西给你们吃。”

好妇人如释重负,欢欢喜喜把买来的水果点心都放在碟子里。

李静把茶泡好,李应也回来了。姑母把王德叫过来,把点心水果分给大家,自己只要一个烂桃和一块挤碎了的饽饽。“姑母,我吃不了这么多,分给你一些。”李应看姑母的点心太少,把自己的碟子递给她。

“不!李应!姑母一心一意愿意看着你们吃。只要你们肥头大耳朵的,就是我的造化。

阿弥陀佛!佛爷保佑你们!有钱除了请高香献佛,就是给你们买吃的!“

好妇人不说谎,真的这样办!

“李应,你的事怎样?”李静故意避着王德。

“有些眉目,等姑父回来,我和他商议。”

“你见着他?”姑母问。

“是,姑父晚上回来吃饭。”

“李应!快去打酒!你姑父没别的嗜好,就是爱喝杯咸菜酒!好孩子快去!”

“李应才回来,叫他休息一会,我去打酒。”王德向那位好妇人说。

“好王德,你去,你去!”好妇人从一尺多长的衣袋越快而越慢的往外一个一个的掏那又热又亮的铜钱。“你知道那个酒店?出这条街往南,不远,路东,挂着五个金葫芦。要五个铜子一两的二两。把酒瓶拿直了,不怕摇荡出来,去的时候不必,听明白没有?快去!好孩子!……回来!酒店对过的猪肉铺看有猪耳朵,挑厚的买一个。他就是爱吃个脆脆的酱耳朵,会不会?——我不放心,你们年青的办事不可靠。把酒瓶给我,还是我去。上回李应买来的羊肉,把刀刃切钝了,也没把肉切开。还是我自己去!”

“我会买!我是买酱耳朵的专家!”王德要笑又不好意思,又偷着看李静一眼。

“我想起来了。”好妇人真的想了一会儿。“你们两个也不用出去吃饭,陪着你姑父一同吃好不好?”

王德没敢首先回答,倒是李应主张用他们的钱多买些菜,大家热闹一回。姑母首肯,又叫李应和王德一同去买菜打酒。因为作买卖的专会欺侮男人,两个人四只眼,多少也可少受一些骗。然后又嘱咐了两个少年一顿,才放他们走。

李静帮助姑母在厨房预备一切,李静递菜匙,姑母要饭杓;李静拿碟子,姑母要油瓶;于是李静随着姑母满屋里转。——一件事也没作对。

第十三

王德,李应买菜回来,姑母一面批评,一面烹调。批评的太过,至于把醋当了酱油,整匙的往烹锅里下。忽然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停住批评,坐在小凳上笑得眼泪一个挤着一个往下滴。

李应的姑父回来了。赵瑞是他的姓名。他约有五十上下年纪,从结婚到如今他的夫人永远比他大十来岁。矮矮的身量,横里比竖里看着壮观的象一个小四方肉墩。短短的脖子,托着一个圆而多肉的地球式的脑袋。两只笑眼,一个红透的酒糟鼻。见人先点头含笑,然后道辛苦,越看越象一个积有经验的买卖人。

赵姑父进到屋里先普遍的问好,跟着给大家倒茶,弄的王德手足无措。——要是王德在赵姑父的铺子里,他还有一点办法:他至少可以买赵姑父一点货物,以报答他的和蔼。

赵姑母不等别人说话,先告诉她丈夫,她把醋当作了酱油。赵姑父听了,也笑得流泪,把红鼻子淹了一大块。笑完一阵,老夫妻领着三个青年开始享受他们的晚饭。赵姑父递饭布菜,强迫王德,李应也喝一点酒,尝几块猪耳朵。

二两酒三个人喝,从理想与事实上说,赵姑父不会喝的超过二两或完全二两。然而确有些醉意,顺着鬓角往饭碗里滴滴有响的落着珍珠似的大汗珠。脸上充满了笑容,好象一轮红日,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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