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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夜抄-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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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一段时间穆离鸦都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滋味。
  不论是医馆的林大夫,还是这眼前的酿酒翁,他们都从未忘记他的家族。
  “停下吧,反正连穆家都不在了。”他很有些自嘲地说。当初向吴老头下委托的是穆家人,既然穆家已经覆灭在了那个夜里,这契约自然就不再成立。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您不要说了,我不可能答应的。”
  吴老头摇了摇头,固执地反驳道,“老头子曾经答应过穆先生,要做到进棺材就是做到进棺材,少一年都不行。之前不管是否有人来取,我都照着做了,现在知道您还活在人世,我这边更是不能失了信用。您要是有苦衷,有什么事要忙,不能按时来取,我都给您备着,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唯独不能让我不要做了。”
  “还有,别说什么穆家不在了,大少爷,您还活着,您在哪穆家就在哪。您是先生唯一的血脉啊。”
  下到酒窖的最深处,除了留给人经过的细窄小道,两侧的架子上按年份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酒坛,浓郁的酒香熏得人有些飘飘然。吴伯熟练地带着他们在其中穿梭,到靠后的一副架子前,从中央的位置搬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掏出腰间的小刀撬开上头厚厚的那层泥封,像以往一样将小的那坛递给了在旁等候的那个人
  穆离鸦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是要用在祭祀上的祭酒,绝对不能出任何岔子,所以通常都是分两个坛子装好,小的提前开封用来检验是否酿制成功。他接住坛子,仰起头喝了一口,殷红如血的酒液残留在他的唇上。他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在仔细回忆这个味道。
  “阿止,你也来尝尝。”他将酒壶送到薛止面前。
  薛止没有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
  其实在闻到那个香气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确定,这是穆家用来祭剑的酒,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没有错。”他点点头,肯定了吴伯的成果,“就是这个。”
  “我就说不可能有差错。”吴伯很是自得地说,这酒他是严格按照当初穆弈煊给他的方子酿造。
  “都这么多年了,哪怕是生手都该变成熟手了。”第一次酿这种酒时他还是个毛头小子,转眼间就成了鬓角斑白的老者。
  他们说话的这点功夫,吴伯的夫人,酒家的老板娘也跟着过来,看看自家老头子是不是说谎偷懒。
  看到本以为不可能会再出现的人,她重复了早些时吴伯做过的事,看到影子才拍着胸脯冷静下来。
  “这可真是贵客啊。”她花了老半天找回声音,眼角瞥见那边摆着的坛子,“穆大少爷……您是来取酒的啊。”
  “是啊,没想到你们还记得。”穆离鸦提起那稍微大一些的坛子在手上掂量了一下,转头同她告辞,“既然拿了酒,我们也该走了。”
  “这外头天黑了,还下着雪,要不就在我们家睡一晚上?”她很自然地挽留,“老头子,你也过来劝劝。”
  “不用了,我和阿止有些赶时间。”穆离鸦十分坚决地否定了这一提议。
  “那我送送你们……?”
  吴伯试探性地说,这回穆离鸦倒是没再拒绝他,“麻烦吴伯了。”
  “老婆子,你去顾着店里,我送穆少爷出去。这次你信了吧,我真没偷懒耍滑。”
  “行了行了,就你话多。”
  吴伯一路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前,“大少爷,只要我吴某活着,我就会在这等您再回来。”
  “不必了,您能做这些,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见到吴伯迟迟不肯回去,穆离鸦意识到他还有话要说,“您还有什么事吗?”
  吴伯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偷听,这才捂着嘴小声道,“大少爷,一直有人来打听你们家的事,我看得出他们不怀好意,就统一说不知道。他们最后还是上山去了,有没有找到你家我就不知道了。”
  穆离鸦一愣,“是吗?劳烦您费心了。不过这样也好,穆家这些事,你们千万不要插手,会引来祸端的。”
  “吴伯,要是明年七月底八月初我没有来,这酒就真的不必再酿了。”穆离鸦直视着老者的眼睛,“您说得很对,我在哪穆家就在哪。所以如果我没有来就说明穆家真的不在了。”
  说完他便提着酒和薛止一同离去。
  出了镇子再往树林里走一段距离就是上山的路。这条路从小到大他走过无数回,大多是背着父亲悄悄溜出来玩,少数是后来守孝的时候,下山来买些必须的用品。
  雪纷纷扬扬地下,细如砂砾,他再度撑开那把伞,示意薛止朝他靠近一些。
  因为伞实在太小的缘故,他和薛止就算挨在一起,也一人一边肩头都落满了雪花。
  “刚离开家的时候,我每一天都想要回去,但现在不知怎的,我有一些害怕回去了。”
  “你在害怕什么?”哪怕知道问题的答案,薛止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他望着远处那座山憧憧的轮廓和深青色的夜幕,“我以为我是不敢面对那些死去的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在恐惧我们将要找到对的真相。”
  找了三年之后,他终于有些靠近灭门的真相。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呢?为什么他必须要做这个追寻真相的人呢?
  “上山去吧,如果真的要祭剑就得在黎明以前要把所有准备都做好。”
  如果他连真相都不敢面对,那么他没有颜面再去见那些死去的人。
  山中的雪夜安静得没有一丁点人声,唯有清冷的天光透过枯萎的枝桠透照在眼前。
  穆离鸦和薛止结伴而行,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脚印。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兴许是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兴许是为了之后的事情养精蓄锐。
  途中伞郎从附身的伞中飘出来,很是新奇地看着沿途雪景,甚至还伸出了手想要接住飘落的雪花。可惜的是他到底没有实体,雪花穿过他虚无的身体落在了地上。
  “这里就是江州?”他长大了嘴,语气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我的家乡完全不一样。真的是雪,我的家乡从没下过雪,一次都没有。你们……”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却始终没有人搭理他,过了会他自己也觉得无趣,再度回到了伞中。
  两个人不间断地走了一个多时辰,到半山腰的位置,眺望下去只能看到漫暮的云海和簌簌飘落的细雪。
  “你有没有事?”薛止问的是他前些时中毒留下的种种后遗症。那时他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穆离鸦转过身,让薛止借着反射的雪光看清他的脸色,“托素姑的福,我的伤已经好全了。”
  这条路他们从小走到大,哪怕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正确的方位。找到那座模糊不清的石碑,逆着接了一层薄冰的河流,穆离鸦带着薛止向林子的更深处走去,一直走到那豁然开朗的地方,黑夜中屋宅庭院的巨大影子像蛰伏的野兽,而边缘又是极其模糊的,要人看不清它真正的模样。
  穆离鸦穿过虚掩着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杂草丛生的庭院。
  在血案发生过以后,尚且年少的他无法保全这整座山庄,只能尽力将主屋封存起来,而外头的屋宅和院落都暴露在那些不怀好意的鬣狗眼前。
  但凡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甚至连雕花的窗棂都被撬下来带走。穆离鸦知道他们想找到什么,他们想找到那些被藏起来的宝剑。
  穆家人铸的剑,每一把都是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稀世珍宝,所以在消息传出去的一刹那,先前还压抑着贪欲的那些人就再也不加掩饰。
  因为当年布下法术的缘故,越往里走景物就保存得越发完好,穆离鸦都不用仔细去看就能想起接下来要经过哪间屋子。
  这里曾是他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地方,过去的岁月从他的眼前飞逝。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能在转角处见到明黄衣衫的侍女,看到她那无论何时都温婉的笑脸。
  如果她还活着,半夜这个点看到他从外面回来,肯定会问他要不要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肯定又偷偷跑到薛止的房里去了吧。”
  他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薛止险些撞到他的肩膀。
  薛止稍一思索就知道他肯定是触景伤怀,“想起谁了?”
  “那边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穆离鸦伸手指了个方向,薛止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住了十多年的院子。
  “嗯,我在那里捡回了一条命,可醒来以后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混沌茫然地过了十多年。
  被薛止的这句话提醒,穆离鸦无奈地收回目光,“还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们继续往前吧。”
  何尧和素姑代替他们前去破阵,他们回到江州寻找当年的真相,最后在遥远的天京汇合。假如错过了破晓之时,那么他们就需要在这山上再多等一天。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谁都担不起迟来的代价。
  在后山的密林中本来藏着一条隐蔽的小路,但如今再看,只剩下茂密的松林,不见一点供人通过的缝隙。
  最显眼的是松林左侧立了一座没有刻字的石碑。穆离鸦用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在石碑上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血迹微亮了一刹,很快就被灰色的石头吸收进去。
  石碑沉入地底,松林从正中央的位置分开,露出那条细窄的、通往山顶的道路来。穆离鸦和薛止头也不回地走入其中,没过多久,松林又在他们身后合拢,不露半点破绽。
  山顶是剑庐与剑祠的所在。他们在这密不透风的松林中走出好久,终于在日出以前抵达。
  远处的夜空已经开始透出点黎明前的征兆,近处则是一大片茫茫然的雪地,空得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险些睁不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记忆,走到这个地方就应该能看到剑庐了。穆离鸦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已经到了。阿止,把你的剑给我。”他自己的不方便使用,但要施法必须用剑。
  薛止心中涌出无限复杂情绪,过去他曾无数次来到这个地方,却没有一次是在这种情景下。他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来,递到那个人等待的手中。
  穆离鸦倒转剑锋,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下。猩红而粘稠的血从伤口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进雪中,而洁白的雪面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好似底下藏着个会吮吸鲜血的怪物。正以他的血为食。
  地底深处传来阵阵艰涩的滑动。第一道伤口不再流血,他就直截了当地划下第二道,让血继续流出来。血流得越来越多,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而在失血的晕眩中,他闭上眼睛,开始念一段古怪的咒语。
  这咒语不是世上任何一种生灵的语言,更像是一些无意义的词句被随意地拼凑起来,小的时候他还因为背不下来而被罚跪了无数回,直到终于能够倒背如流。
  随着他的吟唱,雪地剧烈地震颤,裂开一条条深不见底的裂隙,在这之中巨大的阴影冉冉升起。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缓缓睁开眼睛,静默地注视着眼前深得看不见尽头的洞窟入口。
  这深山之中断绝人烟的地方埋藏着穆家最大的秘密:三年前失去了所有血亲的他在极度的悲伤和彷徨之中,亲手将这里封闭,从此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找到这里。他知道,对于还很弱小的他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直到今天,为了追寻那些曾经被他遗漏的线索,他决定再度开启这扇大门。
  薛止有一些心不在焉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残雪,看样子是入了沉思。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穆离鸦等了一小会才轻声发问,“是想起什么了?”
  “刚刚那个咒语,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薛止从沉思中惊醒,眸色中还留着一丝困惑。
  “是父亲教我的。”穆离鸦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吗?”
  “嗯。”
  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薛止就知晓这是什么了:这是天与地初生的岁月,人和妖都不存在的蛮荒时期,神祇之间用来沟通的语言。这语言复杂而微妙,自打被创造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神性,能够实现许多被看作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后来天地间有了其他生灵,神祇们才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转而融入到了自己的信众之中,开始使用他们的语言,仅仅是为了能够知晓他们的想法。
  “那你知道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薛止回想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大约就是让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果然是样。”
  薛止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珠很黑,瞳孔深且不反光,看得久了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一般。
  “其实我一点都不吃惊,反而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小时候我很疑惑,但问他又得不到回答。他总是这个样子,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穆离鸦看着头顶黯淡的深色天幕,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怨恨和悲哀,“他大概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想在死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可惜我……”可惜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人。
  “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个软弱的人。”
  名为薛止的神祇接过了话头,“从来都不是。”
  假使他真的软弱无能,那么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今日这步田地的。
  “一起进去吧。”穆离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管合不合适,他只有我这么个儿子。这是他的宿命。”
  就像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早在他出生的那个夜里他就被迫接受了这所有的宿命,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两人走入洞窟之中,沿途石壁上自发地燃起幽幽火光,为他们照亮前面的道路。
  洞口不大,最开始仅仅能供一到二人通过,越往里走地势就越开阔,直到延伸出一片稍微空旷的平地,石壁上留着开凿的痕迹,被大刀阔斧地削平,做了些简单的防水措施。
  地上摆着一副石头桌椅,桌上是做成白鹤形状的银灯,灯嘴里还噙着一团柔柔的白光,正好能够照亮椅子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可供人读书写字。
  穆离鸦记得,本来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因为过去的薛止总在这里等候,所以穆弈煊便让人在这里放了些简单的桌椅器具,免得石壁阴寒伤身。有时薛止等到了深夜,有时等到太阳刚落山,全部都取决于他有没有做完今日的功课。他觉得愧疚,让薛止不要等了,可第二天出来还是能看到那个等候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提及。毕竟他自己都怀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想要无时无刻地见到这个人。
  再往深处一些,地上划了一道细得难以察觉的红线。薛止骤然停下脚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起少时穆弈煊对他的叮嘱:从这里开始,前面就不再是凡人能够涉足的领域,若是硬要闯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连穆家人自己都难以说清。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谨记教诲从未逾越过半步,已经形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其实有两个人进来过,一个是我的祖父,还有一个……是我的母亲。”穆离鸦跨过红线,朝着薛止伸出手,“跟着我来吧,到这边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在踏过那条线以后,薛止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明明从外边往里看能看到隐约的微光,可现在他除了一团融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侧的灯火变成了更加阴森的青绿色,潮湿微热的微风便迎面而来,带着一些硫磺硝石的味道。薛止被穆离鸦牵着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发现粗糙的岩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随形的黑暗,而在黑暗之中充斥着喁喁呢喃。他仔细分辨了一阵,发现其中有女人的哭泣,又有悠长的叹息,起初只有很轻的一点,但越深处走,这纷纷杂杂的声音就越发嘈杂,都快要将其余的感官淹没。
  薛止皱起眉头。他隐约知道当初穆弈煊不让他进来的原因了。
  “你听到了吗?”
  穆离鸦走在前面,薛止闻声抬起头,发现连他的背影都很难看清,只有相扣的十指能够提醒他他们的确没有走散。
  “嗯。”
  薛止按住太阳穴,勉强回应道。
  悲伤、愤怒、憎恨、痛苦、还有……杀念,数不清的情绪被碾碎了,洪流般倾倒在他的心上。如果不是靠着镜子中的碎片找回了丝缕神性,他那残缺的魂魄早就像沸腾一般疼痛起来。
  由此可以推断出若是心性不坚定的人贸然闯入,当场发疯都不是没有可能。
  “是被封存在这里的剑在说话。”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外头人找破了头都一无所获的穆家剑祠。剑祠深处封存着代代穆家人的杰作,是介于生死、虚无和存在之间的特殊结界,除了特定的日子会有特定的人到来,剩下的只有漫无止境的空虚。一旦有外人闯入,简直就像是在油锅中加入一滴清水,这些忍耐了长久寂寞的剑魂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却不知道收敛分寸是何物。
  外头的人总是对这些剑趋之若鹜,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有这个资质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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