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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鬼[出书版_网络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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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来无事,抓过一把核桃,剥壳、剔肉,再细细研碎,掺进大半碗黑芝麻里,拌上几勺白绵糖,加进了薏米、淮山等等五谷杂粮,放在炉上慢慢熬煮,不多时就闻得香甜扑鼻,齿颊生津。
  桑陌一边守着炉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靳家老夫人说着那些陈年往事。
  靳家三公子靳烈,跟所有靳家男人一样在人前不善言辞,到了战场之上却奋勇直前,每每第一个冲入敌阵。他惯穿一身白衣银甲,那承袭于他的祖父。趁手的兵器是一柄红缨长枪,这是源于家学。年轻的将军第一次上阵时才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具备了所有靳家男子的气质,沉稳、刚毅却又英勇无畏。他不似一般武将那般粗狂无拘,亦有其细致的一面。每年冬天总要为年迈的母亲熬煮上一碗芝麻糊,直到来年早春,院中开遍紫玉兰。
  「三百年前也是这个味道。」桑陌盛了一碗刚煮开的芝麻糊端到靳家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满脸皱纹菊花般舒展开,历经沧桑的脸上露出几许慈祥,「桑大人是个有心人,我儿的手艺叫你学了个十成十。」
  「那是老夫人您教得好。」桑陌也给自己盛了一碗,用勺子绕着碗底一圈一圈画着,「靳将军的芝麻糊里多了一味孝子心,下官不过依样画葫芦。」
  「桑大人还是一样会说话。」老夫人听罢,连连摇头,笑得眯起了眼,「我儿若能有你三分的好口才,处事再像你这般周到些,不知能省下我多少牵肠挂肚。」
  也是将门出身的女子,一生舞刀弄剑,出生入死,上得过战场,杀得过贼寇,可算刚毅。一旦提起幼子,即便他早已不是呱呱啼哭的孩童,还是免不了柔肠百结,满腔平凡慈母的忧虑,事事不能放心。
  桑陌为她将暖炉拉得更近些,又体贴地把烧热的手炉放进她怀里:「我哪里能同靳将军相比?他是刚直不阿的忠臣。性如璞玉,坚若磐石。我不过是个谗臣,空长了根舌头搬弄是非罢了。」
  「话不能这么说。」老夫人尝过一勺芝麻糊,淡淡说道,「起初我也这么看你……」
  「我……」桑陌笑着想要截断她的话头,在老人淡然如水的目光里,艳鬼不自觉地垂下了眼。
  「后来住进了这晋王府,我才发觉,从前是错看了你。」她两眼望着窗外的飞雪,脸上一片慈蔼,仿佛是在教训自家顽皮的孙辈,「奸诈宵小之徒我见得多了,就没看过你这样的。说是为名,不过得个恶名;说是为利,桑大人是出了名的一无所好,从没听人说起过你喜欢什么,倒是旁人的嗜好,被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桑陌将碗里的芝麻糊舀起又倒下,讪讪说道:「我好权势呀。」
  「呵呵呵呵……」老夫人却哈哈笑开,震得窗外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你若爱权势,便不会是那个一无所好的桑大人。」
  怪道当年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于军中立威,除了一身过人的胆识更是因为这一双体察入微的眼睛。
  「桑大人,你到底是图什么呢?」她还是闲淡宁和的语气,连眼角都不曾瞥过身边的桑陌一眼。
  桑陌低头看着勺中浓黑黏稠的糊状物缓缓地落进碗里,熬得太浓,荡不开半点涟漪:「不为名,不为利,不为权势,除开这些,我还能为什么呢?」
  身畔的老妇了然地垂了眼:「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手中的碗里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她转过脸来,隔着迷迷蒙蒙的烟雾,一张已经布满皱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眸光严厉却不失慈爱:「老婆子我年纪大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桑陌死死地抿住了唇,却怎么也不能克制住向上翘起的嘴角:「这话,三百年前您也说过。」
  事隔三百年,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已然波澜不惊的心底还是能升起滔天巨浪,冲得浑身颤抖,眼眶酸涩得不得不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到胸前才能掩饰自己的失态。从未想过何处会收留这样的自己,一身骂名,两手罪孽。古来奸臣总是不得好结局,凌迟、腰斩、车裂……他早已做好准备。不落得这般下场,又怎么对得起晋王府密室里的那些铮铮铁骨?可是,眼前的老妇人居然说要庇护他,那是靳家,一门忠烈的靳家,天子跟前第一大保驾臣!
  雪还在簌簌的下着,被风吹得在半空「呼呼」地打着圈。透过打开成一线的窗户缝向外望去,院中的树木俱都掉光了叶子,只剩下黑乎乎的树杈,交叠在一起弄成了个嶙峋怪异的模样。
  桑陌收回视线,起身想把窗户关上,却见老妇忽然一颤,险些就要捧不住手中的碗筷。
  紧闭的院门开了,门边有人银甲白衣如神兵天降,手中一柄红缨长枪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夺目:「母亲,孩儿不孝,姗姗来迟。」
  冰碎雪消,树影颤动,那人一身甲衣鳞光闪闪,一晃眼已近到了眼前:「母亲,孩儿叫母亲好等……」
  他跪倒在门边一路膝行而来,似天下所有为人所称道的孝子那般,人前再如何岿然不动,在老母面前,「乒乓」作响的铠甲撞击声却掩不住他喉头强自压抑的哭意:「母亲、母亲……孩儿来迟一步……」
  同样神色激动的老妇颤抖地伸出手去触摸他棱角分明的脸,眼中已起了湿意:「这位将军相貌堂堂,像极了我儿。」
  她牢牢执着他的手,半立而起,半眯着眼睛从眼前的青年将军身上寻找着爱子的痕迹:「这位将军,我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从西塞边疆而来?可是靳烈将军帐下?他过得可好?战事又如何了?可曾进得那昭西城?昭西城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夺了昭西便定了西疆。你若见了他,便替我带句话,就说是我说的,敌阵跟前,靳家从未失过手,他父亲兄长都曾亲手将靳家战旗插上敌方城头,此番他若是拿不下昭西,便不算是我靳家的好儿郎。」
  「我早已攻下了昭西。母亲?」察觉她话语有异,跪在地上的男人慌忙扶着她的臂膀,直起身将脸凑得更近,「母亲,我就是你的三儿靳烈啊!我父亲和大哥埋骨北域,二哥战死在南都,我是在隆庆五年出征……你不记得了?」
  「你不是。你有我儿的容貌却不是我儿。」老妇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仰面靠着椅背,脸色镇定,只有眼圈依旧还是红的,「你这副样貌骗得过他旗下二十万大军,但是骗不了我。」
  「桑大人,你说呢?」
  她转头来问桑陌,桑陌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的黑衣男人,轻声道:「母子连心,再如何精妙的瞒天过海之术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门边的空华暗自扭过了脸。
  乔装成靳烈模样的男人仍旧跪着,脸色定格在惊疑的那一刻。靳家老夫人低下头慈爱地看着他,如一个普通的年迈母亲见到离家许久的幼子:「我又何尝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恨这双眼睛,一辈子都容不下半粒沙。」
  雪,无声地下着,门前的那行脚印转瞬间就不见了痕迹,树枝上很快就重新堆起了积雪,似乎从没有人踏进过这里,惊扰过这里的寂静。
  「桑大人,我想一个人看看雪。」老妇固执地偏过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
  门合起的一刹那,房中白衣银甲的男人无声地消失了,一张小纸片晃晃悠悠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似乎是错觉,桑陌依稀看到,老妇擦干了泪水的颊边又是一片晶莹。
  门边,空华沉默地把纸片收进袖中,艳鬼端着他那碗早已冷却的芝麻糊自顾自地向前走:「这个法子我也试过,白白惹她伤心。」
  「她不会凭空年年来找你。」空华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口气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你对她许了什么诺?」
  「没有。」桑陌侧身避开他的手,坚持否定他的猜疑。
  夜晚,雪还是下个不停。
  张员外家派了家丁来报信,说是大雪天出门多有不便,要留南风在他们家多住几天。桑陌似听非听地敷衍了一声,望着满天飞进飞出的乌黑夜鸦皱起了眉头。
  肉眼凡胎的张家小厮看不见这群飞来又飞走的夜鸦,只瞧见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透着妖异的「楚先生家的表哥」原本好好的一脸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踱着步,然后「嗖——」地一声,门开了,人不见了,眼前只有那道飘飘忽忽的白影荡啊荡啊荡……
  「妈呀——鬼啊!」
  凄厉的惊叫声刺破了被夜鸦笼罩着的沉沉夜空,空华从手中泛黄的书卷中抬起头,看到了门边一脸怒容的艳鬼:「有事?」
  「靳烈我自会去找,不劳您冥主大驾。」突如其来的艳鬼丢下一句话又拂袖而去。
  「你找了三百年,可有什么线索?」空华好整以暇地看着即刻又再折回的桑陌,唇边挂着一丝苦笑,「何况,真正亏欠靳家的人是我。」
  「演义小说做不得准的。」一眼看到他手中的书册,桑陌平声答道,想要再走,空华却已挡在了身前。
  「那你告诉我,哪里做不得准?想要攻下西昭城的不是我?逼迫靳烈出征的不是我?软禁靳家老夫人为质的不是我?」男人的脸上还是那派看不出悲喜的淡定姿态,只是眼中投射出的目光却异常锐利地直射进桑陌眼中,仿佛要穿透他看清当年的一切真相。
  「给你出主意的人是我。」迎着他的视线,桑陌一字一字慢慢说道,灰色的眼瞳中倒映出男人讶异的面孔。
  平生所作恶行罄竹难书,唯有这一件是真正出自无心,却酿成弥天大错:「不过一句气话,却要了两条人命,三百年凄苦。」
  隆庆五年,历经五年清肃严整,朝野上下俱是晋王门下,遍地晋王亲随。吏政严苛,连私下密谈都不敢说一句晋王的不是,道一声对晋王府的憎恶。九州大地,你晋王则昀一手遮天。
  「只是经过这五年的厮磨,你我之间也早已不复当年。」堆积如山的古旧卷轴里,多少云烟往事说得绘声绘色,但是终不及他的亲身所历。桑陌徐徐地翻着方才空华所看的那本书册,「我不是则昕,你却总是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
  五年,不过拳头大小的一颗心,被那一遍又一遍的「为什么你不是他」满满填满,我狠心剜去,你又坚持不懈地刻上。是,我不是则昕,善良、仁慈,会拒绝你的则昕。我是桑陌,我残毒、冷酷、恶贯满盈。我以我的残酷恶毒来成就你的天下,你却回过头来用则昕的善良仁慈来衡量我。或许当年在冷宫之时,我确实也有那么一副菩萨心肠,可是那是多久之前?已经茫然仿佛是前世了,还能追得回来吗?楚则昀,你太天真。
  「你开始厌恶我做的那些事,渐渐地,连听都不想听我说起。你想要我像则昕,我偏不。」那段时间,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刺激你,向你描述过去审讯逼供的情形、给你看那些溅满血沫的招供状子、向你展示收买官员的礼物……每每从你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厌恶,心中就莫名地升起一阵快意。你生气、愤怒,不顾场合地把我压倒在地上肆意凌辱,然后用则昕的仁慈善良来斥责我的邪恶。相同的场景一再上演,循环往复如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若说过去你我曾有一星半点的情分,此时,只剩下彼此折磨。
  对于靳家就是因为一句气话。
  「你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放到了则昕面前,可他从来没领过情。」手中的书册翻到了最后,如历史上所有忠肝义胆的忠君之师一样,靳家也逃不开由盛而衰的结局,「偏巧那时传说,西疆有前所未见的异宝,得了它的人,连天下都不屑再要。你知道了,又想去夺来献给则昕。可惜这一次,朝中并非人人都听你的。」
  无故远征,先不说是否占理,兵马粮草就是一笔大开支。更何况,众将领谁也不愿担负起这无来由的骂名。
  「不都说,靳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吗?靳家一出,天下无人能及。靳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把靳老夫人请来府上住两天,待得大军凯旋时,再由靳将军来接回去,如何?」当年的这番话字字句句记得清楚。彼时,见你烦闷,我便欢欣,得意忘形中想火上浇油,就说出这么段话来。
  果然,你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戳穿我的心肝,扭曲的快意叫我畅快淋漓地醉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却听朝堂上那红衣内侍琅琅宣诏:骁骑将军靳烈,赐正二品镇西大将军职……即刻出征西疆!
  那一字一字似晴天霹雳在耳边声声炸开,震得宿醉的脑中「嗡嗡」作响。谁料,下朝后,还未近得门前,就见府门外车马如龙。你昂首立于人群中央含笑看我走近,推着我,执着我的臂膀去掀开那厚重的绿昵轿帘。里头端坐的正是一身诰命打扮的靳家老夫人,一双清明眼下,我的膝头软得再也站不住。
  「你从来不把我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偏偏只有这一次……分明是要给我个教训。」桑陌坐在椅上,把那本《靳家演义》放在膝头,用力抚平上头的折痕,「你真狠。」
  空华隔着烛光看他,他却一心一意垂头看着那枯黄的书页:「好在靳老夫人对我很好。」一半面孔隐在了黑暗里。
  这个半生征战沙场的女子有着坚强的天性,累累军功为她带来一袭金灿灿的诰命礼服,也带走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所剩唯一的幼子靳烈是她最后的依靠。她总是坐在窗前,一边望着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院门,一边漫无边际地说着她的儿子,希望他成才,如他的父辈祖辈那样名震沙场光耀靳家门楣;希望他平安归来,乖乖顺顺地讨一房贤良妻,生下群白胖儿孙好延续靳家香火;希望他能在早春时便归来,那时,正是靳府花园中紫玉兰的花期,她想在花下喝他亲手熬的芝麻糊……
  她总是那么安详地说着,反反覆覆,无休无止,叫一边的听客因牵连无辜而无地自容,这便是你给我的大不敬的惩罚。她见了,还是那么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桑大人,若是哪天不图那个了,就到靳家来吧。做错了总要受点惩戒,这是逃不过的。不过有我靳家出面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把你为难得太过。」
  一瞬间,恍惚面前坐着的是早已模糊了面容的亲生母亲。
  「战事很顺利,不久就接到了攻下西昭城的捷报,不愧是靳家。」桑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烛光之下,空华却在此时转开了视线,不想见他的表情,「大军凯旋时,带回的只有靳烈的长枪。」
  百战百胜的将军中了对方的毒箭,伤势沉重。他却不顾己身安危,星夜兼程拼命想要赶回京城接母亲回府。途中,车马颠簸,伤口一再撕裂,久不愈合,兼之体虚染病,最终毒发而亡。
  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将军,尚不及见到京城的城门,尚不及见上老母一面告一句「儿子不孝」,便埋骨他乡。只因你楚则昀一念之差,只因我桑陌一言之失。
  刚强自若的女子状似平淡地接受了事实,却在他转身时,拔下头上的金簪刺进了自己的咽喉。先是丈夫,然后是长子、次子、幼子,她已经历了太多伤痛,再多的天性刚强也无法支撑她独自面对往后。
  那时,也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靳府中的紫玉兰一夜开遍。
  「其他的事她都忘得差不多了,连你和南风都不认得。」一年又一年,牵挂着儿子的老妇总是在下雪的夜晚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她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朝代的变更,连当年的往事都忘了大半,谁是谁非对她并不重要,她唯一在乎的就是儿子出征时许下的要来接她回家的诺言,只是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这场等待一等就是三百年,而那扇总是紧紧关闭着的院门却从未打开。三百年一过,一切山盟海誓灰飞烟灭,纵有再多的坚持与执着也随之烟消云散,实在是不甘心,「靳烈从未来过。我在人间找过,却找不到他,鬼众中也没有他的消息。」
  「可叹的是,靳家一倒,楚氏离亡国也就近了。」桑陌把书册放回到空华手边,神色疲倦,「冥冥中,果然一切都是天注定。」
  「你答应她,一定会让她见到靳烈?」依照他的性格,必定曾对靳家老夫人许下过重诺来作弥补。空华见他走,急急追问,「你到底许了她什么?」
  消失在门外的艳鬼始终没有回答。
  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劈劈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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