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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下的独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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瘴气的烦恼!“他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现在人们的大病在不肯睁开眼睛正视爱情的本质,而只是糊里糊涂地用传统的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感情这东西不是阴丹士林,它是会褪色的。岁月、胃口、心情与外界的影响随时会侵蚀一个人的海誓与山盟,很多人不肯承认这事实,不愿这种后果发生,于是他们拼命鼓吹‘泛道德主义’,他们歌颂感情不变的情人、非议变了心的女人、憎恨水性杨花的卡门,同时用礼教、金钱、法律、证书、儿女、药水和刀子来防治感情的变,他们要戴戒指,意思是说:“咱们互相以金石为戒,戒向别的男女染指!‘这是多可笑的中古文明!在这一点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美国的电影明星,在电影明星中,我从来没听说过一方面感情有变化,他方面死命地拉住不让他走,黛比雷诺不会毁艾迪费雪的容;罗勃韦纳也不会烧娜姐丽华的脸,他们勇于爱人,却不把自己的感情做了对方的函数,他们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固然粗鄙可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也高明不了多少。因此他们之间的离合是那样光明磊落,像是高度进化的瑞典公民。可是我们却硬骂电影明星浪漫、骂他们不认真、骂他们儿戏,但是人家埃洛弗林再阔,也不会娶姨太大、不会花钱买初夜权、不会打老婆、不会’杀千刀‘、不会有茅家小弟这么英雄!罗素与海明威那样善于离婚,情感也未尝不受’打击‘,但他们却丝毫没有抢地呼天死去活来的小丈夫的行径,他们知道使感情不褪色的方法不是不让它见阳光,而是经常染上新的颜色。他们是爱情上面的’有余味主义‘者,他们恋爱,并不以结婚与否做成败标准,并不以占有做最后目标。恋爱的本身足以使他们功德圆满。他们并不反对结婚,但是反对’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婚姻,他们不肯在婚姻关系的卵翼下做对方感情的因变数,也不做对方人格的寄生虫。爱情的本质在时间上既不是永恒的,在空间上也不是专一的,男女相爱虽是一种缘分,但也绝不属于月下老人万里一线牵那种,任何人都不该以命定的理由来表示他的满意,如果一个男人只是死心塌地地热爱他在小巷中碰到的那个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儿小耳朵的小女人,因而感到心满意足,宣言’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认定此乃天作之合,进而否定其他任何女人的可爱、否定任何女人值得他再去爱。如果他这样,我们只有五体投地的佩服,没有话说。不错,感情专一是好的,白头偕老是幸福的,尤其对那眼光狭小主观过强条件欠佳审美力衰弱的男人说来,更是未可厚非。但在另一方面,感情不大专一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在泛道德古典派的眼中,感情不专一是差劲的;在女孩的眼中,感情专一的男人是她们喜欢的,但在唯美派的眼中,他实在不明白既喜欢燕瘦为什么就不能再喜欢环肥?在女朋友面前称赞了她的美丽之后,为什么就不能再夸别的女人?若光看伊丽莎白。
  泰勒的美而不体味安白兰丝的美,未免有点违心吧?在咱们中国人的眼中,我们不了解为什么雪莱有那么多的女朋友,我们会‘原谅’他,为了他是‘无行’的文人,我们同时会联想到在扬州二十四桥的诗人杜牧和他的妓女们,我们会把这两个文人等量齐观。其实在灵与肉之间、真情与买卖之间,个中的分野是很明显的。你走到台北宝斗里或走到台南康乐街,你固然看不到何处没有肉欲,但你环顾你的前后左右,又有几个懂得真情呢?大家或追求单纯的肉欲,或自溺在不开放的感情,为了解决单纯的肉欲,他们选择了放荡;为了解脱不开放的感情,他们选择了失眠、殉情或情杀。他们的心地与愚爱是可怜悯的,可是他们还比不上一只兔子,兔子还有三苞,它们绝不在一个洞里闷死自己。我们只看到兔子扑朔迷离地嬉戏,却从未看到它们为失恋而悲伤!大家不肯睁开眼睛看现实,只是盲目地妄想建造那永恒与专一的大厦,结果大厦造不起来,反倒流于打情骂俏式的粗浅、放纵的肉欲和那变态的社会新闻。我们有成千成万的青年男女,却被成千成万的爱情苦恼纠缠着,在小器成性的风气下,他们互相认识是那样的不容易,偶尔认识了,又笑得那样少!有些苦恼怪环境、有些苦恼怪他们自己,他们不知道如何在爱情的永恒论与专一论的高调下退下来,认清什么是真正可为的,什么是真正不可为的。他们似乎不知道恋爱是美的,它超越婚姻与现实,但不妨碍它们,相反的,婚姻与现实倒可能妨碍它的正常发展,如果一个女孩子老是用选丈夫的标准去选择男朋友,那她可能没得到丈夫,又失掉一个男孩子的欢笑与力量。我们大可不必为了追求渺茫的永恒而失掉了真实的短暂,大可不必为了追求‘高贵的’专一而失掉了瑰丽的多彩,我们不必限制别人大多,也不必死命地想占有别人,非要‘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不可。我们要做男子汉,也要做多情的小儿女,我们生在一个过渡的时候,倒霉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们不必自怜,我们更不必先呼痛,然后再用针尖扎自己!“
  他说着,一直这样说着,像顺流而下的新店溪水,在渐暗的落日底下,他的影子慢慢高大起来,他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我们捉摸到的,也许只晕他的影子。人人知道他是“情棍”,女孩子们好奇地跟他交往,可是她们不了解他,她们喜欢他的殷勤与技巧,却讨厌他那永不流泪的眼睛。在爱情上面,他充满了童稚的真纯与快乐,有女孩子跟他同走一段路,他兴奋、他高兴;女孩子走了,他也不难过、不悲伤,他会望着双双对对的背影微笑,为了“倒霉的不是我”!他微笑,为了他已走上洒脱浩瀚的航路;他微笑,为了别人并不了解恋爱与真情;他微笑,为了他竟看到睁着眼睛的张飞和他那老是睁着的眼睛。
  六 中国小姐论
  论到吸收洋鬼子的文明,日本鬼子真有他们一套。他们对西方文明,一直有什么就学什么,学什么就像什么,明治天皇学会了西方的船坚炮利,斋藤秀三郎学通了英文的文法,原田康子也学到了法国的微笑与晨愁。
  咱们中国总是个老大,汉家自有章法,根本就不屑学人家,何况东洋倭人学过的剩货,我们更不高兴再去学,所以我们一直能够保持中国本位,恪守华夏宗风。可是有一部分不争气的假洋鬼子却不这样想,他们一定要学洋人,起码要学东洋人,他们暗中酝酿,明白鼓吹,首先就把中国的女人说动了,大大小姐是最不顽固的,她们逐渐发现,洋婆子的一些玩意实在有模仿的价值。于是:新式高跟代替了三寸的小木展;新式胸罩代替了杨贵妃发明的訶子;新式烫发代替了旧有的堕马髻。虽然辜鸿铭那老怪物拼命劝阻“如何汉臣女,亦欲做胡姬”,但是他终于失败了,他感慨,他诅咒,他悲叹“千古伤明妃,都因夏变夷”!可是大势所趋,群雌所好,又有什么法子呢、在已黎香水面前,辜老头子不能强迫每个中国女人都多多爱用桂花油!
  中国女人的思想模式完全与咱们中国男人不一样。男人好吃,所以抢先吸收了西方的玉蜀黍、花生米;好抽,所以吸收了纸烟和鸦片;好看,所以吸收了眼镜和电影;好生病,所以吸收了六0六和奎宁;好曲线,所以吸收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学。……可是在另一方面,中国女人也在向洋婆子学习,她们逐渐知道:缠了一千年的小脚应该解开了;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大道理应该怀疑了:“香钩”“弓鞋”“莲步”“廉底纤纤月”的肉麻文学也应该滚蛋了。……民国九年的二月里,居然有两个女学生跑到北京大学上起课来了,这在“男女不杂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文明古国里,真不能不说是石破天惊的大事!在“摩登”和“时髦”的集体领导下,夏娃的后人不但扶摇直上,并且早就把我们亚当的子孙丢在后面了。在收音机刚传到中国来不久,北京大学就有过女学生抱着一个大收音机上课的妙举!现在她们虽用电晶体收音机代替了那个大号的,可是她们那种抱收音机的心理,却是从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女人最大的功用是软化男性增加爱情,最大的使命是驭(不是“相”)夫教子,搞政治究非所宜,武则天的终于垮台和西太后临死前的仟悔可为殷鉴,娄逞虽然能诈为丈夫仕至扬州议曹,可是到头来终有“还作老妪”之叹。故女人之欲耍身手,必限于厨房之内、丈夫背后、婆婆面前,明矣!但是有些女人却不这样想,她们在控制男人一方面非常熟练,游刃有余之余,她们总想利用余暇出而问世,“公不出山,奈苍生何”?否则做了华滋华斯(WilliamWordsworth)笔下青苔石畔的紫萝兰,幽居空谷,芳华虚度,岂不太“那个”了吗?
  生为现代中国的女人真是幸福,若在古代,多少美女,都在贫贱江头浣纱低位,或在小茅屋里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有多少个颜如白玉的吴姬越女都被埋没掉了,因风飘堕了。偶尔脱颖出了一一个褒姒,可是不爱笑也不行,周幽王千方百计要使她发笑,结果只笑了一下,就把亡国的账都记在她头上了,三千年来,她一直背着狐媚魅主的恶名!还有些女人,也以姿色端丽,被皇帝的爪牙与特使当秀女“选”到宫里去了,当时的选美只为天子一个人,若不幸碰到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皇帝,那就算倒了大霉,禁宫深锁,羊车不来,白天望昭阳日影,晚上看章台残月,晴天伴寂寞宫花,雨天想野渡无人,斜倚熏宠,自叹薄命而已。
  这样下来,二十年后能够白头宫女谈天宝遗事的,还算是幸运的,碰到个孝感动天的皇太子,说不定心血来潮,要把你活生生的为先皇帝来殉葬!
  现代的中国女人就没有这种危机了,如果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就可以报名参加男人主办的中国小姐选拔会,若有幸而当选,立即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第一名可亮相长堤,名利双收,固是美事,既使亚军季军,也可献花朝圣,做空中小姐,自第六名以下,起码可把照片履历宣诸于报章,腾之于众口,不但日后转业方便,而且可藉此理由,敲老子竹杠,多添两件时装和旗袍,等到徐娘半老之日,还可动辄拈出当年中国小姐的候选证,以骄远邻近舍的三姑六婆。……由此看来,竞选中国小姐实有百利而无一害,千载良机,失之委实可惜。
  有人看到选美大会,竟联想到古代东方的女奴市场,又有人联想到叫价的拍卖行,真是大逆不道的联想!须知当今之世,既使夷吾再世,孔明复生,若想得君行道,也必须高考及格参加竞选不可,你若再想南阳高卧,草堂春睡方起,有个三顾茅庐的大耳郎来跪地哭求你去做那相桓公霸诸侯使孔夫子不披发的大事业,天下还有这种人才主义的傻瓜政治家吗?老实说吧,现在这时代,你要想出人头地,捷径有千百,正途却只有两条,一条是考,一条是选。至于这两条路是否公平客观,是否清高之士所能忍受,那就非我所知也,你只好去问考选部长。总之,流风所被,这年头简直成了一个考选的世界:留学要考,议员要选;书记要考,教皇要选;电影明星要考,中国小姐要选,凡是孤芳自赏吟而不争的家伙,那你只好做不识时务的人下人了,连冷猪肉你也吃不到。但是考选制度的可贵,乃在替上天做不负苦心人的善举,古人十载寒窗,悬梁刺股,三年不窥园,用这么大的代价来换取布衣将相的享受,其志既使可卑,其努力总是可以评价的;但是若以“自然的本钱”轻易盗得大名大利,未免使那些苦心人看得眼红。我们看不起世袭即位的皇帝,看不起祖荫与裙带的官儿,其理由也即在此。所以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民主中国,我们还看到以人民的税捐去养孔子孟子曾子的七十几代的重孙子,去设置连专制时代的帝王都不肯设置的道教天师府,我们真忍不住要叹口气!
  不过,从另外一个观点来看中国小姐的选拔,倒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情。盖选美者,匹夫匹妇之天性也。晋朝时候桓温娶了李势的妹妹做姨太太,他的元配夫人为之大妒,特操刀来找小姨子,非分尸“李阿姨”而后快。想不到老娘一见李阿姨,审美之心油然而生,不但泄了腾腾的杀气,反倒说:“我见你犹怜,何况老奴!”。这位原配夫人真是要得!在感情冲动磨刀霍霍之时,仍不忘美学原理,若主当今之世,足可敦聘为中国小姐评判员矣!
  不庄重他说,选美本是吃饱了饭没有事干的高等男士们所发现的消遣女人的艺术。因为女人绝不会想到选美,这倒不是因为恐怕什么,乃是因为镜子一照,她立刻感到“美不由外来兮”,立刻发现她自己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么?维纳斯已在此,还有什么好选的?故凡是参加角逐的小姐们,无一不是兴致冲冲地抱着必售的信心而来;而那些不肯参加或不屑参加的幽谷百合们,也无一不带着“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骄做作壁上观,设想女生宿舍群雌粥粥围看报纸品头论足之情景,以及在时装表演或选美大会上在座女性很少鼓掌的事实,我们实在不难揣度她们那点小心眼儿了。
  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版,是诸侯子女所虞聚,现代高等男士们筹办中国小姐选拔,除了可收佳丽云集举国触目之效外,另外还有两个副作用,一个是可使女人内哄,盖女人本来都是一致联合起来对付男人的,-虽然她们一回宿舍就吵架,现在选美大会一举行,第一名只有一个,有你无我,既生瑜,何生亮;卿不垮,孤不安,个个蛾眉障妒,争把双眉斗画长,这是男士们看来最开心的事;另一个副作用是女人在这时候才最听话,最不能钓男人的胃口,一一鱼贯展览,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人人在“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品评下规规矩矩地答话,诚惶诚恐地做态,平时那种骄横的气概一点也没有了,男士们绝对不会在其他场合同时看到这么多的美女,也看不到这么多的谦虚。
  存人说参加选美好像是做买卖,在古代是小本经营,女的只为悦己者容,现在却是大企业,需做大广告,公开看货色以广招待,并且正相反的是,女人冶容是为群众的悦己,需做大众情人才称快。其实这种心理是未可厚非的,就连我们男性中的孔圣人,也有过叫价心切的流露,所谓“有美玉于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只是男人吃亏,不能靠原始的本钱占便宜,尤其是现代的男人,连“面首”也没机会做了,除非是做拳王,但是拳击宝座的得来也良非易事,要鼻青眼肿几千次才行,最后若不及时耍狗熊退休,还得鼻青眼肿地被打下来。呜呼!本钱饭岂是男人所配吃者乎?
  选美这件事,本无客观标准,古代《杂事秘辛》等书大落伍了;而洋婆子的尺码不尽合东方的美人儿;同时身为评判,对燕瘦环肥的喜爱又各自不同,他头天晚上受了自己环肥老婆的气,第二天就可能投了燕瘦小姐的票。且身为候选诸佳丽,不自量力而迹近滥竿者亦不乏人,有的甚至是膺品,当年日本小姐就有隆乳的纪录,在美国亦有台下大叫妈妈的窘事,其伪处于的程度可想而知。不管真伪难揉也好,良莠不齐罢,选举下来,一阵嚎陶之声是免不了的,落选者固悲从中来,当选者亦喜极而位,不过身为败者不必沮丧,不能当选乃评判之亡我,非美之罪也!且机会尚多,今年不行,来年请早,只要善自珍慑,抓紧推荐人,明年卷美重来,重作冯妇于华灯之下,轻嚬浅笑,搔首弄姿,又有何难哉?
  (《人间世》一九六一年六月)
  七 由一丝不挂说起
  这个月最轰动世界的一件大事,不是苏联两颗人造卫星在天上跑,不是警察在松山机场表演揍人,而是性感明星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的自杀。
  三十六年前,这个金发美人一丝不挂的来到这个世界;三十六年后,她又一丝不挂的离开。生命的后期被她主动砍断,在她的生命里,有朝云没有晚霞;有早凋没有衰朽,她不等待红颜老去,就印证了《唐吉河德》的作者所说的:
  我赤裸的进入这个世界,我必须赤裸的离开。
  梦露死后第五天,我读到八月十日的《时代》(Time)杂志,中间读到她那种“赤身裸体的热望”(the urge to go nude),引起我很大的感触。《时代》杂志说:
  ……她给一个摄影记者专利权,在拍片时,去照她那几乎全裸的镜头,她的理由是:“我要全世界来看我的肉体。”(I want the world to see my body。)上一星期,她还在跟一家图画杂志商量她另外一张裸体照片。
  这种坦坦白白的,‘梦露风“(Monroeism)⑴,教我们东方人看来简直是吃弗消的;不但我们吃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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