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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1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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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动身?〃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说什么时候。〃

马吕斯立了起来,冷冰冰地问道:

〃珂赛特,您去不去呢?〃

珂赛特把她两只凄惶欲绝的秀眼转过来望着他,不知所云地回答说:

〃去哪儿?〃

〃英国,您去不去呢?〃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您'?〃

〃我问您,您去不去?〃

〃你要我怎么办?〃她扭着自己的两只手说。

〃那么,您是要去的了?〃

〃假使我父亲要去呢?〃

〃那么,您是要去的了?〃

珂赛特抓住马吕斯的一只手,紧捏着它,没有回答。

〃好吧,〃马吕斯说,〃那么,我就到别的地方去。〃

珂赛特没有听懂他的话,但已觉得这句话的分量。她脸色顿时大变,在黑暗中显得惨白。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吕斯望着她,随即慢慢地抬起眼睛,望着天空,回答说:

〃没有什么。〃

当他低下眼皮时,他看见珂赛特在对他微笑。女子对她爱人的微笑,在黑暗中有一种照人的光亮。

〃我们多傻!马吕斯,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走,你也走!回头我再告诉你去什么地方!你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来找我!〃

马吕斯现在是个完全清醒的人了。他又回到了现实。他对珂赛特大声说:

〃和你们一道走!你疯了吗?得有钱呀,我没有钱!去英国吗?我现在还欠古费拉克,我不知道多少,至少十个路易。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认识的。我有一顶旧帽子,值三个法郎,我有一件上衣,前面缺着几个扣子,我的衬衫稀烂,衣服袖子全破了,我的靴子吸水。六个星期以来,我全没想到这些,也没向你谈过。珂赛特!我是个穷小子。你只是在夜晚看见我,把你的爱给我了。要是你在白天看见我,你会给我一个苏!到英国去!嗨嗨!我连出国护照费也付不起!〃

他一下冲过去立在旁边的一棵树跟前,手臂伸到头顶上,前额抵着树身,既不感到树在戳他的皮肉,也不觉得热血频频敲着他的太阳穴,他一动不动,只待倒下去,象个绝望的塑像。

他这样呆了许久。也许永远跳不出这个深渊了。最后,他转过头来。他听到从他后面传来一阵轻柔凄楚的抽噎声。

是珂赛特在痛哭。

他向她走去,跪在她跟前,又慢慢伏下去,抓住她露在裙袍边上的脚尖,吻着它。

她任他这样做,一声不响。妇女有时是会象一个悲悯忍从的女神那样,接受爱的礼拜的。

〃不要哭了。〃他说。

她低声地说:

〃我也许就要离开此地了,你又不能跟来!〃

他接着说:

〃你爱我吗?〃

她一面抽泣,一面回答,她回答的话,在含着眼泪说出来时,是格外惊心动魄的:

〃我崇拜你!〃

他用一种说不出有多温柔委婉的语声说:

〃不要哭了。你说,你愿意吗,为了我,你就不要再哭了?〃

〃你爱我吗,你?〃

他捏着她的手:

〃珂赛特,我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誓,因为我怕发誓。我觉得我父亲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可以向你发出最神圣的誓:如果你走,我就死。〃

他说这些话时的声调有着一种庄严而平静的忧伤气息,使珂赛特听了为之战栗。她感到某种阴森而实在的东西经过时带来的冷气。由于恐惧,她停止了哭泣。

〃现在,你听我说,〃他说,〃你明天不要等我。〃

〃为什么?〃

〃后天再等我。〃

〃呵!为什么?〃

〃你会知道的。〃

〃一整天见不着你!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牺牲一整天吧,也许能换来一辈子。〃

马吕斯又低声对自己说:

〃这人是从不改变他的习惯的,不到天黑从不会客。〃

〃你说的是谁呀?〃珂赛特问。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么你希望的是什么?〃

〃等到后天再说吧。〃

〃你一定要这样?〃

〃是的,珂赛特。〃

她用她的两只手捧着他的头,踮起脚尖来达到他身体的高度,想从他的眼睛里猜出他的所谓希望。

马吕斯接着说:

〃我想起来了,你应当知道我的住址,也许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我住在那个叫古费拉克的朋友家里,玻璃厂街十六号。〃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一折两的小刀,用刀尖在石灰墙上刻下了〃玻璃厂街,十六号〃。

珂赛特这时又开始观察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马吕斯,你在想着一件什么事。说给我听。呵!说给我听,让我好好睡一夜!〃

〃我的想法是这样:上帝不可能把我们分开。后天你等我吧。〃

〃后天,我怎样挨到后天呀?〃珂赛特说。〃你,你在外面,去去来来。男人们多快乐呀!我,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呵!好不愁人哟!明天晚上你要去干什么,你?〃

〃有件事,我要去试试。〃

〃那么我就祈祷上帝,让你成功,心里想着你,等你来。我不再问你什么了,你既然不要我问。你是我的主人。我明晚就待在家里唱《欧利安特》,那是你爱听的,是你有一天夜里在我板窗外面听过的。但是后天,你要早点来。我在夜里等你,九点正,预先告诉你。我的上帝!多么愁人,日子过得多么慢呵!

你听明白了,准九点,我就在园子里了。〃

〃我也一样。〃

他俩在不知不觉中,被同一个思想所推动,被那种不断交驰于两个情人之间的电流所牵引,被并存于痛苦之中的欢情所陶醉,不约而同地相互投入了对方的怀抱,他们的嘴唇也于无意中相遇了,神魂飞越,泪水盈眶,共同仰望着夜空繁星点点。

马吕斯走出园子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爱潘妮这时正跟在那伙匪徒后面爬向大路。

当马吕斯把脑袋抵在那棵树上冥思苦想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一个念头,是呀,只可惜在他本人看来,也是怪诞的和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决定去试试。

七年老的心和年轻的心开诚相见

吉诺曼公公这时早已满了九十一岁。他一直和吉诺曼姑娘住在受难修女街六号他自己的老房子里。我们记得,他是一个那种笔挺地立着等死、年龄压不倒、苦恼也折磨不了的老古董。

可是不久前,她的女儿常说:〃我父亲瘪下去了。〃他已不再打女仆的嘴巴,当巴斯克替他开门开得太慢时,他提起手杖跺楼梯板,也没有从前的那股狠劲了。七月革命的那六个月,没怎么惹他激怒。他几乎是无动于衷地望着《通报》中这样联起来的字句:〃安布洛-孔泰先生,法兰西世卿。〃其实这老人的苦恼大得很。无论从体质方面或精神方面说,他都能做到遇事不屈服,不让步,但是他感到他的心力日渐衰竭了。四年来,他时时都在盼着马吕斯,自以为万无一失,正如人们常说的,深信这小坏蛋迟早总有一天要来拉他的门铃的,但到后来,在心情颓丧的时刻,他常对自己说,要是马吕斯再迟迟不来……他受不了的不是死的威胁,而是也许不会再和马吕斯相见这个念头。不再和马吕斯相见,这在以前,是他脑子里从来不曾想过的事;现在他却经常被这一念头侵扰,感到心寒。出自自然和真挚情感的离愁别恨,只能增加外公对那不知感恩、随意离他而去的孩子的爱。在零下十度的十二月夜晚,人们最思念太阳。吉诺曼先生认为,他作为长辈,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向外孙迈出一步的。〃我宁愿死去。〃他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但是只要一想到马吕斯,他心里总会泛起一个行将入墓的老人所有的那种深厚的慈爱心肠和无可奈何的失望情绪。

他的牙已开始脱落,这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吉诺曼先生一生从来没有象他爱马吕斯那样爱过一个情妇,这却是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因为他感到那样会使自己狂怒,也会觉得惭愧。

他叫人在他卧室的床头,挂一幅画像,使他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那是他另一个女儿,死了的那个女儿,彭眉胥夫人十八岁时的旧画像。他常对着这画像看个不停。一天,他一面看,一面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看,他很象她。〃

〃象我妹妹吗?〃吉诺曼姑娘跟着说。〃可不是。〃

老头儿补上一句:

〃也象他。〃

一次,他正两膝相靠坐着,眼睛半闭,一副泄气样子,他女儿壮着胆子对他说:

〃父亲,您还在生他的气吗?……〃

她停住了,不敢说下去。

〃生谁的气?〃他问。

〃那可怜的马吕斯?〃

他一下抬起他上了年纪的头,把他那枯皱的拳头放在桌子上,以极端暴躁洪亮的声音吼道:

〃可怜的马吕斯,您说!这位先生是个怪物,是个无赖,是个没天良爱虚荣的小子,没有良心,没有灵魂,是个骄横恶劣的家伙!〃

同时他把头转了过去,免得女儿看见他眼睛里的满眶老泪。

三天过后,一连四个小时没说一句话,他突然对着他的女儿说:

〃我早已有过荣幸请求吉诺曼小姐永远不要向我提到他。〃

吉诺曼姑娘放弃了一切意图,并作出了这一深刻的诊断:〃自从我妹子干了她那件蠢事后,我父亲也就不怎么爱她了。

很明显,他厌恶马吕斯。〃

所谓〃自从她干了她那件蠢事〃的含义就是自从她和那上校结了婚。

此外,正如人们所猜测的,吉诺曼姑娘曾试图把她宠爱的那个长矛兵军官拿来顶替马吕斯,但是没有成功。顶替人忒阿杜勒完全失败了。吉诺曼先生不同意以伪乱真。心头的空位子,不能让阿猫阿狗随便坐。在忒阿杜勒那方面,他尽管对那份遗产感兴趣,却又不喜欢曲意奉承。长矛兵见了老头,感到腻味,老头见了长矛兵,也看不顺眼。忒阿杜勒中尉当然是个快活人,不过话也多,轻佻,而且庸俗,自奉颇丰,但是交友不慎,他有不少情妇,那不假,但是吹得太多,那也不假,并且吹得不高明。所有这些优点,都各有缺点。吉诺曼先生听他大谈他在巴比伦街兵营附近的种种艳遇,连脑袋也听胀了。并且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有时还穿上军装,戴上三色帽徽来探望他。这就干脆使他无法容忍。吉诺曼公公不得不对他的女儿说:〃这个忒阿杜勒已叫我受够了,要是你乐意,还是你去接待他吧。我在和平时期,不大爱见打仗的人。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欢耍指挥刀的人还是喜欢拖指挥刀的人。战场上刀剑的对劈声总比较不那么可怜,总而言之,总比指挥刀的套子在石板地上拖得一片响来得动听一点。并且,把胸脯鼓得象个绿林好汉,却又把腰身捆得象个小娘们儿,铁甲下穿一件女人的紧身衣,这简直是存心要闹双料笑话。当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他就应当在大言不惭和矫揉造作之间保持相等的距离。既不夸夸其谈,也不扭捏取宠。把你那忒阿杜勒留给你自己吧。〃他女儿妄费心机,还去对他说:〃可他总是您的侄孙呀。〃看来这吉诺曼先生,虽然从头到指甲尖都地地道道是个外祖父,却一点也不象是个叔祖父。

实际情况是,由于他有点才智,并善于比较,忒阿杜勒所起的作用,只使他更加想念马吕斯。

一天晚上,正是六月四日,这并不妨碍吉诺曼公公仍在他的壁炉里燃起一炉极好的火,他已把他的女儿打发走了,她退到隔壁屋子里去做针线活。他独自待在他那间满壁牧羊图景的卧室里,两只脚伸在炉边的铁栏上,被围在一道展成半圆形的科罗曼德尔九折大屏风的中间,深深地坐在一把锦缎大围椅里,肘弯放在桌子上(桌上的绿色遮光罩下燃着两支蜡烛),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不在阅读。

他身上,依照他的癖好,穿一身〃荒唐少年〃的服装,活象加拉①的古老画像。他如果这样上街,一定会被许多人跟着起哄,因此每次出门,他女儿总给他加上一件主教穿的那种宽大的外套,把他的服装掩盖起来。他在自己家里,除了早晚起床和上床以外,从来不穿睡袍。〃穿了显老。〃他说。

①加拉(Garat),路易十六的司法大臣,他是督政府时期时髦人物的代表。

吉诺曼公公怀着满腔的慈爱和苦水,思念着马吕斯,但经常是苦味占上风。他那被激怒了的怨慕心情,最后总是要沸腾并转为愤慨的。他已到了准备固执到底,安心承受折磨的地步了。他这时正在对自己说,到现在,已没有理由再指望马吕斯回来,如果他要回来,早已回来了,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常勉强自己习惯于这个想法:一切已成泡影,此生此世不会再见〃那位小爷〃了。但是他的五脏六腑全造反,古老的骨肉之情也不能同意。〃怎么!〃他说,这是他痛苦时的口头禅,〃他不回来了!〃他的秃头落在胸前,眼睛迷迷矇矇地望着炉膛里的柴灰,神情忧伤而郁忿。

他正深深陷在这种梦想中时,他的老仆人巴斯克走进来问道:

〃先生,能接见马吕斯先生吗?〃

老人面色苍白,象个受到电击的死尸那样,突然一下,坐得直挺挺的。全身的血都回到了心房,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姓什么的马吕斯先生?〃

〃我不知道,〃被主人的神气搞得心慌意乱的巴斯克说,〃我没有看见他。刚才是妮珂莱特告诉我的,她说'那儿有个年轻人,您就说是马吕斯先生好了。'〃

吉诺曼公公低声嘟囔着:

〃让他进来。〃

他照原样坐着,脑袋微微颤抖,眼睛盯着房门。门又开了。

一个青年走进来。正是马吕斯。

马吕斯走到房门口,便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人家叫他进去。

他的衣服,几乎破得不成样子,幸而是在遮光罩的黑影里,看不出来。人家只看见他的脸是安静严肃的,但显得异样地忧郁。

吉诺曼公公又惊又喜,傻傻地望了半晌还只能看见一团光,正如人们遇见了鬼魂那样。他几乎晕了过去,只见马吕斯周围五颜六色的光彩。那确实是他,确实是马吕斯!

终于盼到了!盼了足足四年!他现在抓着他了,可以这样说,一眨眼便把他整个儿抓住了。他觉得他美,高贵,出众,长大了,成人了,体态不凡,翩翩风度。他原想张开手臂,喊他,向他冲去,他的心融化在欢天喜地中了,多少体己话在胸中汹涌澎湃,这满腔的慈爱,却如昙花一现,话已到了唇边,但他的本性,与此格格不入,表现出来的只是冷峻无情。他粗声大气地问道:

〃您来此地干什么?〃

马吕斯尴尬地回答说:

〃先生……〃

吉诺曼先生恨不得看见马吕斯冲上来拥抱他。他恨马吕斯,也恨他自己。他感到自己粗暴,也感到马吕斯冷淡。这老人觉得自己内心是那么和善,那么愁苦,而外表却又不得不板起面孔,确是一件使人难受也使人冒火的苦恼事。他又回到苦恼中。他不待马吕斯把话说完,便以郁闷的声音问道:

〃那么您为什么要来?〃

这〃那么〃两个字的意思是〃如果您不是要来拥抱我的话〃。马吕斯望着他的外祖父,只见他的脸苍白得象一块云石。

〃先生……〃

老人仍是以严厉的声音说:

〃您是来请求我原谅您的吗?您已认识您的过错了吗?〃

他自以为这样能把他的心愿暗示给马吕斯,能使这〃孩子〃向他屈服。马吕斯浑身寒战,人家指望他的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亲,他低着眼睛回答说:

〃不是,先生。〃

〃既然不是,您又来找我干什么?〃老人声色俱厉,悲痛极了。

马吕斯扭着自己的两只手,上前一步,以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可怜我。〃

这话感动了吉诺曼先生。如果早点说,这话也许能使他软下来,但是说得太迟了。老公公立了起来,双手支在手杖上,嘴唇苍白,额头颤动,但是他的高大身材高出于低着头的马吕斯。

〃可怜您,先生!年纪轻轻,要一个九十一岁的老头可怜您!您刚进入人生,而我即将退出,您进戏院,赴舞会,进咖啡馆,打弹子,您有才华,您能讨女人喜欢,您是美少年,我吗,在盛夏我对着炉火吐痰,您享尽了世上的清福,我受尽了老年的活罪,病痛,孤苦!您有您的三十二颗牙、好的肠胃、明亮的眼睛、力气、胃口、健康、兴致、一头的黑发,我,我连白发也没有了,我丢了我的牙,我失去了我的腿劲,我失去了我的记忆力,有三条街的名字我老搞不清:沙洛街、麦茬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已到了这种地步。您有阳光灿烂的前程在您前头,我,我已开始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已进入黑暗,您在追女人,那不用说,而我,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了,您却要我可怜您!老天爷,莫里哀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律师先生们,假使你们在法庭上是这样开玩笑的,我真要向你们致以衷心的祝贺。您好滑稽。〃

接着,这九旬老人又以愤怒严峻的声音说:

〃您究竟要我干什么?〃

〃先生,〃马吕斯说,〃我知道我来会使您不高兴,但是我来只是为了向您要求一件事,说完马上就走。〃

〃您是个傻瓜!〃老人说。〃谁说要您走呀?〃

这话是他心坎上这样一句体己话的另一说法:〃请我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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