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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镣-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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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被遗弃了一样,那迷茫和无措将他裹得严丝合缝。唯一让他呼吸起来的就是所谓的“未来”,那“未来”给了他一线破镜重圆的希望。

可现在,桑多收回了所有的希望。

“当初自卑的是你,现在自卑的是他。他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大,他也会害怕当他失去了羽翼,他便已经没有资格再和越来越好的你在一起了。”索坦松说。

比奇的颤抖更剧烈了,但与此同时,他用力地点点头。

桑多确实没有那么强大。他的强大来源于他能够保护其他人的能力,无论是当初硬着头皮不断地上书建议,还是借着自己的身份为其他人凿出一条活路。

而如今他已经彻底没了这样的能力,那他宁可一个人老去。

可也正因桑多当初的努力,比奇才有了越来越好的可能。这样的感情在比奇的心中是无可取代的,而这一个人也是无可取代的。

比奇不允许他一个人老去,至少在他最后努力一次之前,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结束。



(109)

所以比奇回头了。

他没有自信,到现在这一刻都没有,哪怕索坦松这么说,可在桑多面前,比奇始终是原来的模样。

但莫名地,他就是觉得桑多没有对他说真话。

桑多的闪躲和回避,言不由衷和不由自主,那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都在暗示比奇——不,他也没有往前走。

哪怕对方嘴里说出那样的话,比奇也还想再证实一回。

就算这一个拥抱会被桑多推开,就算那一个吻会被桑多拒绝,就算他被关在房门外,对方压根没有放他进去,但如果比奇没有尝试过,他就会后悔的。

他爱过桑多,而他也有权利让这份爱有始有终。

桑多让他不要随便跪下,那他不跪。桑多不喜欢他抱人大腿,那他不抱。桑多不乐意看到他的眼泪,他可以强忍着不会哭泣。

桑多说得对,他的尊严和自己的尊严一样高贵也一样低贱。而桑多现在解开了他的链条,他自然也有资格不听凭安排和处置。

有权利站在桑多面前,平视着桑多的眼睛,郑重地、毫无遮掩地、开诚布公地问他——长官,我还爱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

桑多确实开门了,只是他仍然没有想过这一次比奇的回返,让他更加无从应对。

比奇浑身都散发着酒味,或许也是酒精作用,让比奇有了桑多未曾见过的胆量与勇气。

桑多没有反应,他不敢举起手也不敢后退,他没有关门却也没让比奇进来。他的眼角有着深深的鱼尾纹,他的双鬓白发越来越多。他的眼神浑浊,那是岁月给他留下的无奈和伤害。

比奇全都接受。

见着桑多不动,比奇上前一步,他抓住桑多的手,把头轻轻地靠在桑多的肩膀。

他说,长官,你还喜欢我,是不是,我看得到你会望着我发呆,我看得到你仍然被我吸引。一开始我站在台下,你站在台上。你一眼看中了我,而这一眼,你到现在也忘不了。

那时候的吸引是真的,现在的吸引也是真的。

他又说,你没有别人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和我一样。当初我问你有没有孩子,你知道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妻子。现在我问你是不是一个人,你也明白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不是因为身上的镣铐才爱一个人,毕竟镣铐锁得住肉身,却锁不住灵魂。

他还说,我想念你的怀抱和亲吻,我似乎因为你而失去了爱上别人的能力。所以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我一下,如果你确实没有爱别人,哪怕你从来没有爱过我,那你可以试一试,行不行。

你是我的长官,但我现在想叫你桑多。

比奇举起双臂搂紧了桑多,他嗅闻着桑多的味道,那味道一如当初,仍然让他沉醉不已。

“你在发抖,长官,”比奇说,“告诉我,在这一刻,在我抱着你的时候,你想不想亲吻我,抚摸我,把我抱在怀里,再把我脱干净。”
这不是桑多的比奇,现在桑多确定了。

但即便不是当初的那一个,桑多也没有拒绝的能力。


(110)

那一天比奇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最激烈的性`爱。

桑多发狠地操干着他,甚至在特管区时都没有那么猛烈。

比奇很疼,但这疼痛是真实的。当穴`口被撑开,当鲜血流出来,当汗水和唾液混在一起,没有比这更能让比奇感觉到桑多的存在。

桑多说我很想你,我太想你了。可如果我再进入你的生活,我不知道一切还会不会好。

比奇说如果不会好,我就不会再来找你。

“你知道我这类人的,我们怎么可能再往火坑里跳。那一段过去给我们的阴影永远都忘不了,可是你不是阴影,你是把我从阴影里拉出来的存在啊。”

桑多的心仿佛被刀子搅动。他用力地亲吻着比奇的眼睛和嘴唇,亲吻着他的面颊和没有当初那么嶙峋的锁骨。他把比奇揉进怀里,恨不得把他彻底碾碎。

大汗淋漓之后他们谁都没有睡着,谁都不敢睡着。他们害怕一睁眼就梦醒了,而周围还是空无一人的居所,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的等待。

桑多依然替比奇感到惋惜,毕竟他和比奇的年龄差以及现在比奇的情况,完全可以让对方找到更好的伴侣。他没有在最光辉的年纪遇到比奇,可比奇却要将最光辉的岁月献给他。

然而比奇却不这么想。

从他的家乡过来的难民千千万,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特管区,死去的人也千千万。那些从海里推下去的尸体,在空地上燃烧成火焰的材料,于轮岗室中歇斯底里惨叫的躯壳——每一个都有可能是比奇。

可偏偏没有一个是。

他们戴着镣铐走了那么多年,镣铐上沾满了鲜血。他们踩着别人的肢体行至今日,能活下来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更不用说在这个求生的过程中,比奇还能遇到一个他所爱,也爱着自己的人。

桑多就是那个正确的人。

在这样漫长的旅途中,与比奇相伴的面孔不停地改变。可没有一个能如桑多给他曾经的光芒和温暖,没有一个让他魂牵梦萦又魂不守舍。

“如果你真的拒绝了我,那也无法改变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比奇说,他的手摁在桑多的白发上,“那让你感到自卑的这些东西,又怎么可能撼动你的高大。”

他是命运赐给比奇的礼物,比奇怎么可能不收下。

比奇说,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而今我已经得了自由,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恰恰相反,应该轮到我保护你了。

比奇没有能力给桑多大的别墅,没有办法给他好的工作或绝对的地位,没有办法让他成为什么司令官和特管员,但比奇有其他的东西。

比奇知道如何从最落魄的状态下站起来,知道如何从最落寞的牢笼中走出来,知道如何抚平内心的创伤,也知道怎样面对那残破不堪的过往,如何重拾活着的意义,如何重塑新的生活。

比奇对这一切,都太有经验了。

而对桑多这个花了大半辈子在纷乱中的人来说,这些正是他所需要的。

这就是比奇能给桑多的救赎,只是他从不认为这是救赎。

毕竟救赎不是救赎,罪也不是罪。未曾被困,不谈逃离。不曾污染,不谈洗净。

他们已通体伤痕,如今便只谈平静。



(111)

桑多留下了,或许离开前半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换一个地方,换一片天地。

他在比奇的农场住下,在自己的安置房下来之前,暂时不再回返莱文。

索坦松的意思是他可以把安置房卖了,到这里来买一套。

但桑多没同意,毕竟他不像索坦松,他的根基仍然在莱文。纵然莱文有太多不堪回首的东西,但他仍然为它打了无数场仗。

就像阿诺瓦脸上的烙印一样,在莱文的身份也将成为桑多永恒的军功章。

格里菲斯和奈特是在第二年春季离开的,他们要到城里去。格里菲斯实在是强悍,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血统,明明和桑多差不多的年纪,现在却还有使不完的劲和洒不完的热血。

城里的一个富商需要他作为安保头子,他便决定重操旧业。

按照他的话说,要让奈特彻底地融进凌西,单纯地待在荒郊僻野是不行的,他们得到更热闹的地方去谋生,到人更多的地方去习惯。

比奇问奈特,如果进了城里,那就是又要重新开始了。他能承包农舍,但实在不认识什么凌西城市内的人了。

奈特说那要什么紧,重头开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何况格里菲斯能折腾,那他就跟着再折腾几年。

奈特永远都有充沛的生存活力,那些打击对他来说仿佛都为他垫高自己的视野。他承受住了,那他便能蜕变得更强大。

索坦松和科里亚就不想折腾了,一个是科里亚的身体不允许,一个是索坦松也不想再回到人群中。

他说自己一辈子和情报打交道,现在只想和植物动物打交道。那些东西比人简单多了,有时候相互之间没有语言的交流,反而不容易产生误解和背叛。

桑多问,你还记得那个艾力弗吗,就是之前跟阿诺瓦特别好的那个。

索坦松说记得,不过好像报道上没见到他。

桑多感慨,他说当然见不到,他被阿诺瓦给毙了。

索坦松大惊,他说怎么回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桑多说,艾力弗有个相好,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没结婚,因为那相好是泰容国的。你知道泰容是什么教派吧?

索坦松恍然大悟。

沿海泰容,那可是裂岩教的发源地之一。

“所以他其实不是兽象教的人,难为他装得那么辛苦。有天阿诺瓦出去溜达,往林子里走,谁知道就撞到他在湖边祷告。阿诺瓦当场就把他给毙了,尸体还是我们第二天才发现的。”

桑多说着,喷出一口浓雾。

索坦松哭笑不得,最终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所以我不信教啊。”

说到底,还是和这些牛羊为伍比较安全。

何况,科里亚也不愿意走,他从来都是想要安定的,自他离开家乡、踏上宁晋的土地之际,他就拼了命地想留下来。可惜他被赶走了,甩到了莱兴。到了莱兴他又想安定下来,结果又被甩来了凌西。

他再也不想看到那广袤的、没有目的地的大海,再也不想第二天醒来却不知身处何处了。

比奇则还是和之前一样,打理他的农场,并将农场越扩越大。

凌西的人口组成非常复杂,正如索坦松所言,曾经的殖民地身份也让这里对文化和宗教持有更包容的态度。

所以比奇能进城里看到属于裂岩教的祷告堂,也会跟着桑多一起寻找兽象教的会所。

每当这时,比奇便会在门口等待。

从门口看进去,可以看见桑多跪在地上,双手放于膝头,他默念着属于自己的信仰,而后抬起头来,看向塑像和塑像背后的窗口,以及窗口外的苍穹。



(112)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而之后,比奇得到了宁晋的签证。

这意味着他已经正式成为了普通的凌西人,也总算从黑名单中剔除了。

他和桑多一并去了一趟宁晋,并试图联系在宁晋成立了一年多的同乡协会。

虽然那协会是同乡会,但其本质不是如此。

在宁晋没有人敢把裂岩教放在台面说,不过上头管理也不算很严格,至少不像莱兴一样因信仰裂岩教而入狱,所以这些裂岩教的信徒便聚集在一起,打着互助的名头集会。

比奇认为他能从中找到妹妹的音讯,而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比奇也就是在那时,见到了已经分别多年的妹妹。

说实话,他差一点就认不出对方了。

他的妹妹苍老了很多,脸上的沧桑遮都遮不住。她已经嫁人了,是跟一个宁晋国的工人结的婚。虽然生活不富裕,但还算过得去。

妹妹一见到比奇就哭得不成样子,好歹带她一起吃了一餐饭,她才稍稍缓和过来。

她说过去真的不知道是怎么熬的,这些年想起来就像一场漫长的梦。她和母亲被过滤之后,那些人本来是打算把她拉去做服务的,但她不愿意,差一点就把她给运到难民岛上了。

她说难民岛的情况无法想象,外媒不知道,国内的媒体也不知道。但能从那里逃出来的人说过,那是比地狱更可怕的地方。

也就在遣散的过程中,母亲走不动了。

于是她们脱离了队伍,跑到一个废弃的居民楼里。

她们本来是要给巡逻警抓走的,在那段日子里,到处都是巡逻警。难民实在不好管理,哪怕放进来的都是女人居多,但饿极了也会恶向胆边生,给宁晋造成了很大的混乱。

他们抢劫,偷窃,甚至杀人。

“在过去,我无法想象自己拿起刀子捅人的一幕,我也无法想象那些和我一样的女孩会这么做,但事实是会的,只要走到那一步,很多人都有了不可思议的胆量。”

但好就好在她遇到了她的丈夫,那个男人见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让她们跟着自己。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老实憨厚的人,比奇从他脸上能看出宁晋底层人的生活。但这贫穷的人给了无价的慈悲,最终让妹妹活了下来。

只可惜,就在过到宁晋的第一年冬季,因为寒冷和长时间的漂泊,母亲没有熬过去。

他们不敢举办典礼,便连夜草率地将尸体埋掉。

说到这里,妹妹又哭了起来。她说自己对不起母亲,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比奇握住她的手,说自己能理解。

特殊的境遇里,这样的处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何况至少她还能埋进土里,而不是一把火烧成灰烬。

等到一餐饭差不多结束时,妹妹终于开口问桑多是什么人。

桑多说不出来,比奇则替他说。比奇说正如你丈夫拯救了你一样,桑多也是这样的存在。

妹妹听明白了,她也十足惊讶。她曾经以为哥哥会找一个异性,至少在家乡的时候,哥哥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一面。

比奇说我也从来没想过离开家乡,不是吗。

在那片炎热干燥的土地上,他们曾以为最苦的不过是贫穷与衣不遮体,然而比这更险恶的人生却将其抛到了世界各地。

但也有好事,那就是走过这一片荒芜之后,再回头望——至少他已经远离了贫穷,远离了饥饿,远离了虐待,也远离了永无宁日的炮火和朝不保夕的每一天。

没有人能忘记这样的苦痛,那是惊醒的噩梦和不可触碰的伤口。

但也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往前走,哪怕身着镣铐,也无法泯灭人求生的本能和对美好的期盼。

毕竟说不定再走远一点,就能看到真正的希望。


尾章

当然,即便如此,比奇也常常在想,如果他没有离开家乡,没有在海上漂泊,没有如沙丁鱼一样被丢到世界各地,没有被关进特管区,那他的人生会是怎么样。

他不会见识到人性的丑恶与自私,不会从丑恶中看到善良与慈悲。不会感受到谷底的寂寞与苦痛,或许也不会真正理解幸福的平静与甜美。

那些过往永远都不会成为过去,可它又已经成为过去。手脚上仍然有镣铐的痕迹,皮肤也留有鞭打的伤痕。可也正因如此,他便见识到命运的残酷和悲悯。

何况如果没有那一切,他又如何能认识桑多。

当他坐在窗前时,他想起多年前位于那个小小的牢房。

那时候他就这样枯坐在床边,床上放着桑多给他的新被褥,身上披着加厚的外套。阳光从窗台射进来,在他的脚边形成一个规矩的方框。

于是世界变得那么小,那么狭窄。

特管员的脚步声从走廊的一头传来,军靴敲击在冰冷又坚硬的地面。

他们的嬉笑仿佛地狱的靡靡之音,他们要把他带到地狱深处去。

可在地狱的深处他见到的不是火湖,而是那一个穿着军大衣,面容冷峻,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的桌面摆着饼和酒,他点了一根烟,让比奇慢慢吃。

桑多也起来了,他看着坐在窗边出神的比奇,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比奇说没有,他做了梦,但好像不是噩梦。

比奇把头转回来,让桑多抓住他的手。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我不知道我把你圈在这里,是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比奇说。

如果说当初的牢房困住了比奇,那比奇不希望有一个牢房困住桑多。他会陪着桑多,无论对方想去哪里。这是自由的人才有的权利,而他如今终于适应了手握自由的感觉。

今日阳光也从巨大的窗口射进来,只不过它没有形成小小的方框。

这一个窗口没有栅栏,阳光能将整个房间照得透彻。

“这是我没有想过的生活,”桑多回答,他紧了紧手指,哑笑起来,“说实话,你让过去的我抱有这样的幻想,就太奢侈了。”

比奇也笑了。

他说是啊,我也一样。

凌西的春天温暖潮湿,不似家乡的干燥炎热,不似莱兴的寒冷荒芜,它是一片崭新且陌生的土地。

比奇相信在这样的土地上,他能追寻到那从未明晰过的安宁。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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