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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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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夜里,我又半途惊醒,冷汗浸得枕头上全是湿漉漉的潮气。开灯换了个枕套,再躺下已经睡意全无,耳边仿佛听见有人远远地说话,又听不真切,凝神细听,慢慢地又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因为睡眠太浅或是梦境太真,我间或分不清现实和梦里。明明人已经清醒,那些辱骂声却还在耳边嗡嗡狂震,身体像被打翻的水罐,冰冷湿黏的汗水从每个皮肤相贴的缝隙里钻出头,嘶嘶地吐着温热的信子。
望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我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接近凌晨两点,我鬼使神差地给孟先生拨了个电话。
这几天他的电话一直关机,我甚至想过以失踪为理由报警。就像我爸妈说的,依他父亲暴烈的脾性,孟潜声如果躺在遍体鳞伤地医院里,一点儿也不稀奇。
电话竟然拨通了。
响到第十七声,终于被人接了起来,但没有声音传来。
我等了一会儿,那头还是悄无声息,但确实又显示通话中。我不敢贸然叫孟先生的名字,试探地“喂”了一声。
“……何獾?”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孟潜声!”
他立刻问:“你在哪儿?你电话一直关机,我都准备按失踪人口报案了。”
“我在学校这边。”我忍不住笑出来,“我手机被我妈扣着呢,买了张新卡。”
孟先生说他今天夜里刚回来,在市区的佳华公寓里。我们俩真没默契。
我想见他想得不得了,说话的时候像有一万根针在扎喉咙:“我现在过去找你。”
“别闹。”他这样说,语气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都几点了,不安全。”
“我爸妈来逮我怎么办?”
“谁半夜来逮你?”他不禁笑了,“睡觉去,明天起床把你东西收拾好过来,或者我去接你。”
我不知道孟先生是怎么从他爸手底下脱身的,但肯定脱了层皮。因为第二天我见到人,他脸上明晃晃地挂着三四处擦伤和淤青,大热天还穿了件长袖衬衣,一掀衣服,底下果不其然紫红青乌的,衬得几块好皮好肉更加惨淡,我想抱他一下都找不到地方下手。
我没提被爸妈锁在家里关禁闭,最后还是听孟先生的劝,在路上随便找了个电话亭打回家,免得我妈真以为我应了她的话,半道上被车撞死了。不意外的,我被骂个狗血淋头,她直接利索地挂断,我全程一句话也没插上。
孟先生在几步外的地方等我,问我怎么样,我说我已经被老何家除名了,我妈说她没生过什么不要脸的儿子。古有文君,今有你何哥,不然咱俩当酒贩子去卖假茅台吧。
他被我说得藏不住笑,但眉头微微拧着,看起来万分无奈。
那两三个月我们真是好得不像话。
我一点儿不察,有天晚上我盯着厨房的水流出神,孟先生突然笑道:“怎么这几天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怕我跑了?”
我这才发现近来黏他黏得过分,只差要求他把我装进贴身口袋,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嘿嘿笑两声敷衍过去,借口改论文溜了。
他走进卧室,我正蒙着被子,处在睡意朦胧的当口。在床边坐下后,他拧亮了床头灯,把灯罩往旁边撇开,低声问:“延迟毕业的申请交了么?”
“还没有。”我有点不想看他,撇过头,“延毕有用吗?”
“我说的你该不爱听了。”他摸着我的后脑勺,“如果你真想揭过去,最好去找查朋义。”
我嘲道:“下跪求他?”
“我觉得他就是想让你低头。瞿男手机那么关键的证物,说丢失就丢失,不管是不是他的关系,这里面明显水深,你也别蹚了。”
“他们沆瀣一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是还准备查下去,就只有提请上面的检察院。”
“为什么总是要我管?”我烦躁地一扯被子,“亲生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父母拿上钱就可以不闻不问;我来当出头鸟,反而说我造谣污人清白!我被人肉,什么私人信息都传得满天飞,谁都可以上来踩两脚,反正我还是个同性恋,什么烂事儿都做得出来。我还管什么,这英雄谁他妈要当谁当去!”
整个脑袋的血管疼得突突直跳,那只手顿了一会儿,按在我肩膀上。
“别想了。”他淡淡道。等我平静一些,他又放柔了语气:“不是你的错。”
经过文学院门口,什么东西在太阳底下晃眼,我眯起眼睛望过去,发现是亮闪闪的一摊水。我突然想到《现实一种》里,山峰为了给儿子报仇,一脚踢死了自己的侄子,那小孩的血在太阳底下晾着,也是闪闪发亮。
办公楼里的冷气像从刀子尖上拈下来的,浸得人皮肤生割似的疼。走廊中间的那扇门虚掩着,逸出更幽浓的寒气。我敲了敲门,指关节叩在木头上的声音大得心惊。
“请进。”男人的声音说。
门一推开,我同时调开了视线。然而坐在办公桌后的人影仍旧蛮横地闯进余光,他放下手里的钢笔:“延迟毕业对你也好,把课业重新巩固一下。”
日光灯像雪亮的铡刀落下,溅起一汪同样白惨惨的看不见的血。这明亮让我有点头晕目眩,我合了合眼皮,咽下一口干得泛腥的唾沫。
“査老师,之前的事,是我没搞清楚,很对不起。”
我鞠了一躬。
他淡淡地笑了笑:“你太冲动了。名誉对一个人是很重要的,饱受舆论攻击,谁都会受不了。”他掀起眼皮看向我,“你说是不是?”
我惊醒的同时深吸了口气,肺部一下涨得发疼。孟先生坐起身,温热的手盖在我额头上:“又做噩梦了?”
九月的几场暴雨赶得暑气转眼无踪,这种天气发烧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不盖被子冷,盖上一会儿就闷出满身的虚汗。我没吭声,耳朵里嗡嗡直响,像灌了水。
“喝点水,我去看粥。”
他走出卧室,带上了门,屋子里一下子静极了。
我渐渐清醒,正准备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清晰极了,仿佛贴在我耳边,正说着不堪入耳的辱骂的话。
我一下子定住了。
坐了两三分钟,我翻身从床上跳起来,一头扎进厨房。孟先生闻声回头,奇怪道:“你怎么了?”
耳朵里的骂声逐渐小下去,最后不见了,一时间空空荡荡,只有灶上煮粥的锅发出懒散而惬意的咕嘟声。
我愣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没什么。”
毕业后,孟先生更加忙得脚不沾地,我在文津国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几个新入职的恨不得天天拜佛烧香,让领导不要再毙稿,省得天天夜里说梦话都是“这篇我再润润色”。失眠的毛病也没见拖好,为此孟先生还拎着我去医院看过。我挤在一群鸡皮鹤发的老年人当中,医生看了我都笑:“你这个年纪的小年轻失什么眠?平时多加强锻炼,不要熬夜。”
头疼也如影随形。我懒得再去医院,对孟先生当然更加三缄其口,不然他非得把我弄去挂号不可。我要不去,他一准儿生气,说心里话,我真有点儿怕他发火。
和家里摊牌过后的日子也不快活,何况这“摊牌”也是被人按着脑袋强行画押的。爸妈大概是铁了心不认我,一连几个月再也没打过电话,哪怕我专门发短信告诉我妈我的新手机号,也只是被她打爆电话连骂三天,顺带警告我别说是她生的,敢回家她直接拿刀砍死。如此这般,我也没法要回存着小金库的银行卡,只能靠带出来的存折坐吃山空,一边接受孟先生的周济。至于孟先生他爸怎么收拾他的,他没跟我细说,大致意思就是孟叔叔也认定老孟家绝了后,说孟潜声迈出了这个家门要再敢回去直接打断腿。
跟我妈放的狠话很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这也许也算亲家之间的心有灵犀。
生活迎面赏了一人一个脆爽的耳刮子,得奔活路,想扎稳脚跟,得有钱有房,总不能指望有情饮水饱。为了不教家里人戳脊梁骨,还得活得又体面又风光。我觉得我就像个披着金丝袍,底下满身跳蚤的神棍,面子上装得宝相庄严。
照理说我和孟先生现在是涸辙之鲋,应当相濡以沫,但实际上仍不免吵架磕碰,最近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说不上来。尽管睡在一张床上,每天也聊不上几句话,只有打个照面的功夫。有时我熬夜写完稿躺在床上,已经睡得朦胧,才听见他回来轻手轻脚地去洗漱;文津国际比他的公司远,我早上必须挤高峰地铁,出门时他还蒙在被窝里酣梦。即便空闲,也没有什么话说,跟刚开始实习那阵子差不多,只不过两人之间更加泾渭分明:他有他杀人不见血的金融圈子,我身边整天都是酒后文人高谈阔论,字里行间斗个你死我活。
原先孟先生刚实习,我暗自怨怪过他更加寡言少语,有时拿我当空气,如今我倒深有体会。白天在外面伏低做小姿态做尽,谁还有闲工夫玩劳什子风花雪月,我现在唯一热爱的消遣就是叼着笔杆对着书柜发愣,谁都不想搭理;孟先生也不说话,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看得专心致志,间或响起一阵细小的键盘敲击声。
我们坐在一间屋子里,肉体咫尺相近,灵魂却各自在天南海北。
临近年底,我终于顺利毕业,但因为证书统一引发,领证还要等到明年六月。刚高兴上两天,领导像怕见人的笑脸似的,一口气将我之前的三篇稿子打回来,还添了篇加急的新稿,顺带说了堆“婉而多讽”的所谓中肯建议。
我连着加了三天班,最后还是有两篇没过,领导招呼我回去时,意味深长道:“小何,年轻人啊,不要躁进,俗话说百炼成钢,你不要总想着一蹴而就。”
我心里冷笑,没作声。
窝在房间里写写改改,浑然忘了时间,大门传来钥匙声,我抬头一看,十一点半,索性一齐改了,明后天也有理由在家歇两天。正琢磨着中间一段,隐约听见门外叫我,也不见孟潜声人进来,只是叫,叫得我烦,叼着笔拉开房门,伸出个头:
“干什么?”
孟先生西装和头发略有凌乱,领带和衬衣上面的扣子都松开了,目光刚看过来还有点飘,过了会儿才准确地聚焦到我脸上。我似乎闻到点酒味,依稀想起他好像说过同事一起吃饭。他喝酒不上脸,但看神态也能觉出有点醉,问我:“魏乔的东西怎么还在这儿?”
“什么东西?”
他一指门口鞋柜上放的个透明文件袋:“这个资料,不是让你今天帮忙寄吗?”
我盯了他好半天,努力回想,又往前走了两步,才想起来:“我忘了。我今天下午临时有事,一直在公司,没回来。”
“你几点回来的?”
“五点多。”
他拧起眉头,吐了口气:“你回来怎么不寄?这东西我跟魏乔说好了的,本来就要得急,明天寄肯定晚了。”
我惦记着我的稿子,生怕刚刚想好的那一段忘了,只想赶紧打发他,顺嘴道:“那能怎么办?这会儿都半夜了,再怎么着也只能等明天了。”
他猛地掉过脸来,盯着我:“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儿,但能不能麻烦你上上心?是你一口答应揽下来的,你要说没空,我今早上就自己带走了。你下午什么事儿那么忙,连给我打个电话发个短信说一声的功夫都没有?”
“你这什么口气?”我跟着火了,“我临时被叫住写东西,要得又急,不留心忘了,你说得倒像是我有意跟你过不去?”
“行了,不想又吵。”他解下领带卷在手里,拿出手机,“想让你认个错说你忘了,就这么难?”
我很长时间都被工作和这种鸡毛蒜皮的争吵搞得身心俱疲,与其浪费时间进行注定不欢而散的口舌之争,不如赶紧收场各忙各的,说不定还能早十分钟上床睡觉。我抑着火气扯出个笑,说:“对不起。”说完瞥他一眼,他正好望见。
“少阴阳怪气的。”
“谁他妈阴阳怪气?”签字笔往他脚下一摔,笔帽飞出老远,“你今晚上专门挑刺儿呢?”
“你别跟我这儿撒气,把你那脾气收一收。”
“怎么什么都成我的错了?我忘了我给你道歉,道了歉又说我阴阳怪气,这么难伺候,我欠了你的?魏乔的东西这么要紧,那你怎么不知道问问我寄了没,一群人喝酒吃饭潇洒到半夜回来,想起找我兴师问罪了?”
他扫了我一眼,没答腔,走到阳台打电话去了。我听见他叫魏乔的名字,心里更烦躁,甩门回了屋。
我们经常这么大动干戈,原因不外乎柴米油盐的芝麻事,说出来都嫌琐气。从前我对我爸妈的一地鸡毛嗤之以鼻,这会儿来看,“一代不如一代”说得还有点道理。
心里想着一句话,不知为什么说出来就变了味儿;钻进对方的耳朵里,又变了一个味儿,最后留在对方脑子里,那意思已然差了十万八千里,偏偏谁都固执地不肯认错。
我不大会过日子,对钱也没什么数,但因为从小被我妈管成了习惯,加上没什么烧钱的嗜好,难得在金钱上捉襟见肘,偶尔兴致来了,花个百儿千的,也能随便应付。孟潜声则是天生的精,能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并且恰到好处,不至于把自己憋得像个寡财淡欲的苦行僧。我们俩在一块儿这么久,钱却归得分明,我说想投资保值,他帮忙参考;我要是随便花了,他也不过问。偶尔我记错数目,胡乱用个精光,月底窘得管他借,他都很爽快,但因为是他的钱,用途大抵还是要过问的,那也是点到即止,绝不刨根问底。
我真是爱惨了这丁点儿自由。
谁知道现在恰因为吵架不为钱,就更成了一种纯粹的精神折磨。
转眼到圣诞节,我和孟潜声仍处于相看两厌的状态,我见他没有反应,也不愿意自作多情,估摸着今年生日大概就这么糊弄了,也不开口表示。正日子那天,孟潜声圈子里吃穿住行样样都是西洋派头的社会精英们呼朋唤友,又赶上周末,下午加完班一伙人就热热闹闹地约去了市中心。
我公司里的学究们不理会这些子虚乌有的洋节,但手底下的年轻人稀罕,男男女女叫上吃饭,谁都不许缺席,饭后也在一间酒吧里交流感情。喝完酒还不肯散,罗希林跟我懒在卡座沙发里抽烟吹牛。
我烟酒不离手的习惯差不多就是这会儿开始的,赶上头疼的时候,烟也抽得凶,一天两包也不鲜见。
满身烟熏酒气地回到公寓,屋子里还是又冷又黑,洗完澡口渴,我倒水出来一瞄墙上,已经十二点多了。门外传来熟稔的脚步声,我去开门,险些被酒醉后微妙的头重脚轻摔进沙发。
孟潜声站在门口,正低头找钥匙。他意外地抬起头,似乎比我要醉,眼皮上各自飞着一抹桃花色。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他说:“你没睡?”
这还是我们四天后第一次说话。我点了下头,说刚回来。他一进门就被暖气热得脱衣服,西装外套上的烟酒味比我大有过之,仔细辨别,似乎还有几种香水混合后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怪香。我顺手把扔在沙发上的衣服领带都捡起来,放进洗衣篮里,他顺势看过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我忽然很想吻他。
想告诉他我很爱他,每天都要盯着手机发呆,看有没有他的电话和短息,想跟他低头认错;又是真的气他,只要回忆起他故意为之的刻薄话,恨不得立刻把人拖到跟前大骂一通。
这念头只在脑子深处转了一转,就掐灭了。下一刻我更觉出这样剖白心迹的可笑,像一只迫不及待把肚皮上的陋疤露给人看,并且希求得到怜悯抚摸的动物。
最后我什么都没说。
我在卧室里坐着,听见客厅里的动静,打开门喊他,说你进来一下。他停顿了片刻,还是进来。在黑暗里摸到他温热的脸时,我真正感到几分迟来的醉意。呼吸想闻地站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喝醉了?”
人总是欺负酒不会开口说话,便堂而皇之地把什么黑锅都扣在它头上。酒后吐真言,酒后失态,酒后乱性,总之不是人的错,没有酒这坏坯子的勾引,人不可能做出有失妥当的事来。因而即便丢了脸,那也是丢的酒脸,而非人脸。
我不应声,不敢说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没他我就完了”,摸索到他的嘴唇吻了吻,说对不起。
他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我的背,拍得我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我说,你生日。
他笑了一声,说你没诚意,已经过了。
我在这静谧的亲昵里一时失了言语,不知他理解成什么,反倒安慰起我来,仔细地吻。
这就开了个头。
我们俩好像不约而同地找到了言归于好的办法,每次争吵到了难堪的境地,总有一方会记得在床上求和。分歧成千上万,默契的性事却可以瞒天过海;一开口就要剑拔弩张,那就在床上共享短暂没有硝烟的清静,此时的沉默再长,自有款款温存来解释。
不知道这算不算糟蹋了做爱这件快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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