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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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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轻轻撇了撇嘴,说我才看不上我们那小地方的人呢,正经念过本科的都没几个,又怕爸妈唠叨,不如在政大里谈一个带回家去。
其实她说到一半我就走了神,只听到最后的尾巴,点头说挺好的,她就瞄我,自己偷着在旁边吃吃地笑。我问你高兴什么,她说没什么,跟你聊天真好玩儿。
我想起这一切的时候,瞿男眼眶里的泪水正好被路灯照得反射出冷冰冰的光。
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她再说不出清楚的话来,喉头嘎嘎耸动,呢喃着对不起,太晚了,对不起。
我的手在空气里冷得刺痛,只能徒劳地说,别哭了,师姐。
她问,你会帮我吗?求求你,领导说我再不去上班就辞掉我。我不敢回家。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但就是不能轻易地说出一句答应的话。
我都写在这儿了。她疯狂地在包里翻找,拿出一个边角全部起皱翻卷的薄笔记本,硬往我怀里塞,你看看,你看,他是强奸犯,他该死,我们一起去告他。
本子的硬棱硌得我手背生疼,我不肯接,推回她手里,不用了,师姐,我都知道,你拿着吧。
她像被掴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抱着几乎折成两半的笔记本,讷讷地看了我半晌,嘶声轻问: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在强迫你。
我知道,我说。师姐你是好人。
她怔怔地落下泪来。谢谢你,我知道你人很好,你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这目光像是柄剥皮刀,我不敢看她,只能说,太晚了,师姐,我送你回去吧。
她拼命摇头,拿袖子在脸上横揩。太晚了,我自己回去,你早点休息吧。对不起,耽误你了,是不是惹你烦了?对不起。
我把她送到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她不停地说谢谢,又说对不起,前台被这滑稽的情景逗得闷笑不止。
走出酒店,冷风刮得人几乎失去知觉。手机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一片宁静。
后天要回家,行李还没收拾;论文还没改完,查老板……
查朋义。
我沉沉吐出一大口气,浓稠的白雾在夜空里一下子就消散了。
——我又能怎么样?
等一等吧,再等几个月,我也就毕业了。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我突然很想抽烟。
第44章
我情绪两极化严重,高兴时比众神之父还博爱,心烦起来就六亲不认。这毛病按我爸的话说“都是你妈惯的”,但事实上我妈也没少为了掰好这怪病而揍我。
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眨眼二十多年过去,他们不习惯也习惯了。我平时在学校难得回来,所谓距离产生美,回家他们看我就顺理成章地更加顺眼些。每当我心情好围着我妈打转,我爸从报纸上方露出一对眼睛,仿佛透过显微镜观察什么难得一见的新奇物种。
“我看他神经病又犯了。”
我妈闻声看我一眼,笑说:“我说也是。”
屋子里响起一派欢声笑语。
但这次回家显然滑向了另一个极端。清早六点多,我还在去车站的路上,我妈的电话就无情地打断了我的昏昏欲睡。前一通电话是昨晚上十一点半打来的。
我伸直胳膊,让电话尽可能地远离耳朵。通话音量已经调到最小,然而都怪出租车里太安静,师傅连广播都不停,她一拔高嗓门,那声音就像一根细而硬的针,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猛地扎在耳垂上,偏偏眼皮酸得像隔夜的牛奶。
“何遇君!何遇君!你自己听!你来,你亲口说给你儿子听——”
“别吵了你们!烦不烦?”
吼完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清了清嗓子,喉咙被砂纸磨过似的疼,紧跟着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按断了电话。刚扔进口袋,忽又取出来,死死按住退出键,关机的动画一闪而过。
师傅仍旧缩着脖子开车,前后座中间的铁栏杆嚣张地横在那里,隔成两个除了给钱之外互不通融的平行世界。
我坐在沙发上,却还觉得自己在火车上,底下是簌簌颤动的地面,腿上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震动而发麻。
大舅妈、大姨和四姨各据一方,我爸和我妈站在中央手舞足蹈,灯光投下的影子密密麻麻地砸了满脸,像无数虫子爬进爬出。我妈张开两手,在空气里划了个大圆:“何国涛,你必须让何俭芳出院!她又没病,住什么医院?我看她是神经病又犯了!”
四姨努起嘴:“是嘛,我们姨爹住院,她跑去那个医院干什么?嗳,搞清楚好不好,还嫌原来那事儿闹得不够大?”
“是你们搞清楚,她是结石住院,跟庞瑞国一点关系没有。没病?医生开的诊断单在那儿,你是眼瞎?”
“放你妈的屁!她天天都往庞瑞国病房跑,端茶递水往上贴,膈应谁?我们姨还没死!”
“李秀琳你嘴巴干净点儿,我早就想说你了,说句话嘴巴比粪坑还臭……”
“哎哎哎,国涛,越说越不像话了啊。”大舅妈摇了摇手,大姨准备起来又坐了回去,“二妹也是为了我们两家人想嘛。大家现在是一家人,何必要闹得这么不愉快?邻居知道了大牙都要笑掉。”
大姨虚无的视线忽然掉到我脸上,接话道:“就是。小君你也是,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劝你爸妈,还要姨妈舅妈过来,要懂事儿点,光知道读书有什么用?现在高学历出来找不到工作的多得很,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哪个单位要你?”
“你妈说你大前天还在电话里吼她?”四姨也掉过脸来,“不是四姨说你,好歹是你妈,把你养这么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空气成了胶质,在屋子内痛苦不堪地呻吟蠕动。我眨了眨被暖气熏得酸涩的眼睛,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各自闷闷地打转,或是考虑如何在不弄大伤口的同时撕掉自己指甲旁的倒刺,或是饶有兴味地试图用目光描摹角落的落地长颈大花瓶。
我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流动的兽类毛发的气息,那是混合着皮屑、油脂和寄生虫的味道,和这屋里的活物一样,砰砰地撞在玻璃上,发出不易为人觉察的闷响,然而这固若金汤的兽笼纹丝不动。
一滴汗顺着脊骨滑下去,惊醒寒意,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我出去一下。”我说。
他们齐刷刷看向我,仿佛失聪的人突然听见厨房里的蟑螂在厨房大肆咀嚼。
我买了包烟,靠在小卖部旁边的背风口点燃,看它一点一点地烧,偶尔抽一口,表示没有浪费钱。念大学那会儿,另外两个室友钟爱抽烟和麻将,在宿舍散过几回,我只喜欢烟雾吐出口腔那一瞬间的味道,从不过肺,被笑话抽假烟。
地上的烟头堆到第四根,手机开始疯疯癫癫地震动个不停。
最近我真是怕了电话了。
接通之前,我清了清喉咙,甚至不自觉地杵灭了烟头。
“喂?”
“你没在政大这边的房子?”孟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低得几乎听不清。
“我回家了。”
“回家?”他声音抬高了一些,“什么时候?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怎么没说,礼拜四晚上给你发过短信。”
那头半天没应声,最后沉沉叹了口气:“你这会儿怎么回家了。”
“家里有事儿。你回去干什么?”
“拿点东西。我没带钥匙,以为你在。”
“那怎么办?”
“我还要回公司,找个开锁匠吧。”听筒里传来回声,大概是在下楼,“你以后要去哪儿给我打个电话,短信有时候忘了看。”
“打你五个电话有四个都接不通,不发短信我能怎么办?”
他不耐道:“你能不能好好儿说话?”
我把烟头按在水泥地上碾得烂碎,焦黄的烟草末子满地滚:“我又怎么了?你要我怎么说话?”
“你又犯什么毛病,我说你什么了?”
“孟潜声,咱俩一个多月没见,请你接个电话比上访还费劲,我知道你忙你累,要挣表现免得被踢,我不烦你。但我也没闲着好不好?手上一堆破事儿也没谁替我打理,你也体谅一下我成不成?”
“我不体谅你什么了,何遇君你心情不好又来找我撒气是不是?你二十几了,少爷脾气能不能改改,跟你多说两句都累。”
“得,就我最闲,满意了吗?”
“别这么冷嘲热讽的,我欠你了?”
“孟潜声你他妈忘吃药了!你今天非跟我抬杠?”
“不说了,有事儿。”
那头传来中年男人操着方言的粗豪嗓门,紧跟着电话就真断了。
我握紧手机,克制自己不把它扔到对面贴满无痛人流小广告的墙上去。
妈的。
我闹不明白最近为什么老是跟孟潜声吵架,并且都像今天这样,前几秒还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就毫无前兆地吵得脸红脖子粗。
自打他们那儿空降了个不知哪家的太子爷,转正的名额少了一个后,原本和和气气的实习同僚们就跟啄红了眼的鸡似的——谁都不想几个月的努力打水漂,何况这时出来已经错过了好单位的招聘期——恨不得把其余人全都大卸八块。加上冤家路窄的孔英光也在那里,听说他很会在那太子爷跟前溜须拍马,明戳暗挤,恰巧魏乔被调到外地,没人撑腰,孟潜声的日子大概不很好过。
他焦头烂额,自然没空顾我。
我知道自己烦,有点太黏他,毕竟跟别人在一块儿都不如他熨帖。我在客厅漫无目的地转上一圈,孟潜声就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是个懒人,感情上也不例外,能省一点力气就省一点。何况我还脾气怪,我妈常说我“不正常”的时候任由捏圆搓扁,见谁都笑嘻嘻的;招人嫌的讨厌时候又恨不得掐死我。
我倒没问过孟潜声想不想掐死我。
小时候我们也总吵架,偶尔急了也打起来。但孟潜声是很好哄的,尽管他爱生闷气,一张小白脸冷冰冰地跟你说“我没生气”。年纪长了,他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少,真急了也不过摆出一副懒得跟我计较的架势,仿佛应付的是自家挠坏沙发的猫。
这种舒坦日子过太久,我都想不起他还会生气了。
还是这样无理取闹。
“我们都觉得对方无理取闹。”
酒吧里群魔乱舞,关庭抖了抖烟灰:“三天没说话了。哎,我现在可算知道我爸妈当初为什么天天儿互相骂娘了。”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嗯?”
“因为人一辈子要遇到的糟心事儿太多了,年轻的时候什么牛鬼蛇神都没见过,磕破点儿油皮都能塌了天。我跟你说过没,我爸跟我妈是高中同班同学,那时候的人多单纯啊,连个手都不敢拉,大起胆子亲个嘴儿,吓得我妈第二天就坐车跑回家,以为自己要怀孕。结婚的时候人家都说什么,青梅竹马啊,金童玉女啊,羡慕得不得了。
“后来他们俩做生意,说好轮流在家看我,结果有时忘了回来管我,吃不上饭,两人就吵起来,说你为什么不给你闺女做饭,你为什么不带你闺女去看病,你为什么不管你闺女的学习,你闺女早恋了也不知道管管……天天吵,年年吵,都觉得自己忙,自己干的是正经事,对方都在当王八蛋的甩手掌柜。有回我爸拖着肺炎到处跑,三天没合眼,还要回来给我请老师,刚一躺下就接到我妈电话,因为车胎爆了,劈头盖脸一顿骂,我听了想我妈怎么这点儿小事都要发脾气,简直不可理喻;我妈跟我说她谈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揪住个大老板,人家飞机要去香港,急着订合同,结果我爸的车停在附近一个工地边上,出门就被玻璃扎了胎,没赶上;人老板一到香港就变了卦,十几万的生意转眼打了水漂,我爸气得大骂我妈,我又觉得是他王八蛋。”
我咽了口酒,点点头:“当初合适,不一定一直合适,人是要变的。”
“可不嘛。现在想想还是当初傻乎乎念书的好,那时候我还跟自己发誓要爱一辈子贺晓川呢。结果呢?他一转学,我们俩谁都没提,没两天自个儿就断了。”关庭说到这里自己都笑起来,“有时候挺早认识的人还真不一定就适合自己,你以为他是你命中注定的真爱,其实是因为你们凑巧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你看杜勋小我两岁,刚认识那会儿他在暑假实习,天天围着我转,黏得我都烦了,天天问我为什么总那么忙,对他不闻不问,公司里面的人那么讨厌为什么不辞职,工作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我笑他说‘你懂个屁’,他还不服气,说我装老成。现在他也上班儿了,一回家就躺沙发,再也没坐一个半钟头的车给我买过水晶包子了。”
我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点酒,说我跟孟潜声实在没什么好吵的。
关庭跟我碰杯,说那多好啊,求都求不来,好好珍惜。
那是研二的五月,有一个漫长的春天。
我觉得我挺珍惜的。
但是今天又跟孟潜声吵了一场。
舞池里的音乐声太大了,我费力地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我们为什么吵架。
我先前写的那篇稿子压了很久之后终于过了,但是查老板只署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我的。我无意中从查老板的一个博士生那里看到的,当时气昏了头,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那位师兄也当即翻脸,冷嘲热讽了两句,大意说我真把自己当盘菜。我心里不平,打算回学校后找查老板理论一番,电话里跟孟潜声抱怨两句,他让我别作声,最好再跟那师兄道个歉。
我说孟潜声你他妈王八蛋,混社会混成个畜生了。
这么难听的话,他也不反唇相讥,只说你要毕业了,生杀大权都捏在导师手里,由不得你。既然那篇论文没有多重要,就算了。
这破学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不要了。我说。
我不是想教育你,何獾。但是能有那个命意气用事的人是少数。
我说,你给我滚。
孟潜声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犬儒主义混账。
社会真他妈是个大染缸。
我迷迷糊糊地想起那些话,心头的火又噌地烧了起来,想立刻提起孟潜声的衣领一顿拳打脚踢。酒保见我嘀嘀咕咕,问我还要什么,我问他几点了,他比了个手势,我不知道那是十一点还是一点,从兜里摸出捂得滚烫的手机,眯缝着眼努力聚焦。
屏幕上显示有四个未接电话,早一个是孟潜声的,后面三个都是瞿男,还有一条她的未读短信。
居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手机快没电了,我直接按了关机。
我走到酒吧斜对面的酒店,几步路都出了一身汗。刚进房间,久不流通的空气味道恶心得我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酸意上涌,立马钻到卫生间里吐了个底朝天,事后怎么脱衣服洗澡再躺到床上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回到家是第二天下午。
我爸已经走了,姨妈舅妈们也不在,家里冷清清的,只有我妈一个,正在剥笋。一见我,她就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昨天的战绩,说我爸终于让步,给我姑姑转院到省医院。
“我们家终于清静了。”
我说“哦”,在冰凉的沙发上坐下。血液轰鸣着往天灵盖上灌,整个人头重脚轻。
“我还没问你,你昨天去哪儿玩了?打你电话也关机,家都不知道回了,越来越野!你闻闻衣服上,是不是去喝酒了?都有哪些人?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都不知道!你真的是不挨刀子不知道痛,要是哪天真出事了,那才好看了……”
我不理她,把手机充上电,重新换了套衣服,穿到一半,手机忽然响起来。
我说,喂?
那头说他是某公安局警察。
我说,警察?
他说是的,听我同学和老师说我回家办事,问我现在是否在家,什么时候回校。
我说明天回校,问出了什么事儿。
瞿男是你的研究生同学吧,他说,你的老师和瞿男以前的同学都反映你们关系很好。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不是,她是我师姐,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他说,瞿男昨天夜里从政大文学院的五楼跌落,当场死亡。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尽快回来,我们需要做一些简单的调查。
我点开那条未读短信,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第45章
我两天没合眼。
一合上眼,眼前充斥着大团似红似绿的光斑,大脑神经绷得僵直,扯得头皮都发痛。说不清紧张还是兴奋,这两种情绪很容易让人搞混,它们都让人的血液忽冷忽热,身体关节无法自制地微微颤抖,躯干正中的胃凹成一个窝,胃酸翻江倒海,准备从里向外把整个身体腐蚀干净。
三十多个小时后,一切感觉彻底消失殆尽。幻觉般的兴奋感,使人忍不住握紧拳头的心悸,耳朵里不断响起的嘈杂人声,喉咙里难以缓解的干渴带来的灼痛,甚至于大脑疲倦后沉甸甸的迟钝感,都潮水般退去。这两天天气突然回暖,厚被子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成了退潮后的沙滩,潮湿、滞重,冷冰冰的咸腥。
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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