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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慕手追-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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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枫拉着他走到电梯里站定,按下按钮说:“这不一样,我想要你能看见。”
顾退之说,现在你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不少,果然成熟许多。他闲下来的时候就给自己找事情做,有一阵热爱古典乐,就推着信枫去弹琴。信枫站住不动,拉着他的手臂,手指在他的小臂上摩擦弹起,自己嘴里发出清淙叮咚的玻璃琴音,带着无与伦比的甜蜜。
真理指向清醒,而知觉带来悸动。
信枫的大脑中存着无限的信息,他可以快速地处理信息,却仍需要更新学习。冰冷庞大的数字编码不再无趣,它们在话语交流中变鲜活变生动。
信枫给顾退之念书听,文字放送在脑海中和被讲出带来的感觉如此不同。
顾退之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他浮夸地对信枫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是AI…天哪,信枫你真是不得了,我都没发现。”
信枫失笑:“你不是自信闭着眼睛也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吗?”
顾退之撇撇嘴:“我当然看到了很多东西。”他走到信枫跟前把自己塞到他怀里:“比如说,我的伴侣全能优秀,人性化、纯自动、优质体贴还供我免费使用。”
信枫揽着他的腰,哭笑不得:“Julian,我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记仇?”
顾退之讶异:“你不知道人类具有劣根性吗?哦,对,你当然不懂,毕竟你不是人类。可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啊,我就是这样,能怎么办呢?”
信枫心下一沉:“Julian,你很介意这件事吗?我记得你说,你很伤心。”
顾退之面无表情:“我没有很伤心,你记错了。但是请你告诉我,你当时怎么想的?”
信枫说:“…我当时,人类历史上和非人类结为伴侣的例子不是很多吗?梅妻鹤子,英国男人娶了自己的宠物作为妻子,印度少女嫁给犬类…我认为这很正常。”
顾退之点点头:“那你后来改变主意了吗?”
信枫皱了皱眉头,认真道:“但是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少数人的例子。”他有些苦涩地说:“是人们不能接受的。”
顾退之淡然道:“人类是群居性动物,他们寻找同类,然后排斥异类。不喜欢所谓的少数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讨厌同性恋,就把他们关起来烧死;他们不喜欢穷孩子,就欺凌殴打他们;他们看不惯有些人‘异于常人’的行径,却心存忌惮无可奈何,就捂住他们的口不让他们张嘴。他们用暴力、法律、权力把所谓的少数人筛选隔离起来,抨击他们,质问他们,指责他们,给予他们身心上的痛苦,美其名曰同化他们,因为肤色而看不起黑人,因为自己喜欢异性而排斥其他性取向者,因为自己是社会的主宰而凌辱他人的命运。他们高高在上,指点迷津,妄图用高贵的血统洗去这群罪人灵魂里的原罪,自诩如圣人般带来救赎。他们不畏惧万千风浪,他们无所不能,族群是他们的铠甲,言语是他们的武器,他们的王牌则是生而为人。”
他对着信枫侃侃而谈,以至于信枫跟不上他的思维:“Julian,所以真的是我做错了吗?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顾退之宽宏大量地点头:“对的,我言而有信,这是人类的好品质。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所以我不管你是谁。”
“在自然界看得多了,就会觉得人类没有什么可高贵自矜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为了生存下去,栎树可以在发情期雌雄转换受精传粉,火烈鸟集体求偶大跳艳舞,放在人类的标准中岂不是聚众淫乱?”
信枫哄他说:“感谢你让我明白人性的可贵,感谢它们让我懂得物性的神奇。”
顾退之毫无察觉,依然在口若悬河:“所以我没有什么优越感,人类渐渐被边缘化了。”
信枫忍不住打断他:“可是Julian,那天手术前你哭了。”
顾退之眨眨眼:“对呀?”
“我以为你在因为我说AI而伤心难过,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顾退之点头:“的确不是。”
这个时候电梯门开了,信枫伸手挡住门板,让顾退之先走出去:“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时在想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竟然和一个非人类生活里这么多年而无所察觉。而且还是一个情感缺损的非人类。”
信枫直觉他不是想说这个,便等他继续开口。
顾退之走出电梯门,站在门口等他,却没再说话。
信枫盯着他的眼睛看,循循善诱:“没了?”
顾退之向他伸出手:“你还没出来?”
信枫靠在电梯箱里,说:“你不说我就不走。”
顾退之摇摇头,抬步道:“那你在这吧,我自己去实验室。”
信枫忍不住提醒他:“你今天没带导航器,你会找不到路。”
顾退之头也不回:“我失明,但是照样儿能看见看不到的东西。”
信枫急匆匆从电梯里追出来抓住他的手,生硬地找话题道:“还是我带你去吧,AI存在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人类提供服务。”
顾退之扯着半边嘴角说:“真不敢当,AI可是很聪明的,智商高于常人。”
信枫僵硬道:“AI本能是服从人类指令。我很听你的话的,你看我以前都听你的。”
顾退之愣了愣,不自觉慢下了步伐,他恍惚地点点头道:“嗯…估计你保修期过了,我勉为其难留下吧。”
顾退之随着信枫去实验室,他把实验室里的每一个培养仓都细细抚摸了一遍,指尖微凉,白‘皙的手指还带着点病态的清瘦,皮肤在运动间逐渐沾染了血色。
信枫依旧捧着平板在一旁处理资料,顾退之问出疑惑许久的问题:“信枫,你的身体构造是什么样子的?你有大脑吗?还是说你有芯片?”
信枫放下手中的工作朝他走过去,捏着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颈动脉上:“在这个下面有枚芯片。”
“我感觉不到啊?”
“在动脉血管下面,要取到它,必须割开或者绕开血管。”
顾退之忍不住来回抚摸着他的脖颈,指腹停在动脉上感受跳动:“…你是生物仿真的吗?……芯片是你的大脑?取出芯片你会死亡吗?还是说换了一具身体可以继续‘存活’?”
信枫说,会死的。“这个芯片和身体加了匹配密码,独一无二,换了身体也无法使用。”
顾退之的手顿了一下,他随意道:“…你也有寿命吗?”
信枫紧握住他的手,把他的身体掰直立正,说:“Julian,你要问什么?直接问。”
顾退之定了定神,没说话。
“我不会离开你的。”信枫凝视着他说。他看着顾退之露出的下巴,嘴角完全不是翘起的弧度,他低下头亲吻他,轻轻撬开他的唇,对着他呢喃说:“你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顾退之垂着眼,笑笑说:“原来你的机体也是会老化的呀。”
他说:“原本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把数据直接导入到自己的信息库里,天天捧着平板看,现在想,机械处理的核心部件也是有使用负荷的。”
信枫闻言摇摇头,笑着拂去他的担忧:“不会的,就算我导入数据,也不会有任何负荷问题,我不做,纯粹是因为我不想。”
顾退之愣了愣,他发现自己实在是不了解信枫:“不想吗?”
“用平板看也挺好的,我效率很高。”
信枫继续吻他:“跟你呆的久了,习惯了。”
不仅仅是像人类一样工作,更像人类一样生活,昼出夜寝,赏花观影。
他们从实验室出来,去了地下十五层。
顾退之苍白着脸,依然有些许病态的清瘦,空洞的眼睛里反射出些许灯光,深处却黑色而沉寂。他醒过来之后没感觉到什么不同,他依然看不见。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慢慢复健了一段时间,就开始正常生活了。信枫为他做了健康测试,很惊讶,他的心理状况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
顾退之说,我都想起来了。他看起来伤感又脆弱,言语间有风雨过尽后的平静,但那也是历尽磨难之后了,信枫直觉他的内心应该很愤怒,并不如表面这样若无其事。
顾退之这次捧了五个花盆,上面蜿蜒着浮雕花,野蔷薇闪着金影波光,胡杨林的落叶飞流直下天镜。
信枫开启安全门,他们在门口安静地站了片刻,然后敛声静气深鞠一躬才走进去。
信枫带着他走向高大的架子丛林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们的安身之所。顾退之颤抖着伸出手悬在空中,最后孤注一掷般把手探到了盒盖上,他细细抚摸着这些盒子,不过片刻泪水顺着下巴接连不断地低下来。他哭地很安静,咬着牙发不出声音。头顶明明开着白亮的灯,这间屋子仍然带着去之不去的阴暗和冷气。信枫站在他身后沉默地陪伴他,悲伤绵密地填充在他们身侧,侵染扩散出去,抵抗着屋内阴森森的寒气。
顾退之哭了一会儿直起身,指腹依然占有盒盖上寒冷的温度。他想了很久,把带来的花盆拿出来放到架子上:“原本…我想给你们搬家,可是又怕打扰你们的清梦。但我还是带来了。”
“Caterima是野蔷薇,你匆匆忙忙地走了,虽然我没看到你最后一面,但你永远是我心里最美的姑娘。”
“Ambrose是波斯菊,我们说好要去看遍河山万水的,我失约了,对不起。”
“赵鹤是胡杨林,你很久没有回家乡了,以后有机会,我送你回去。”
那些浮雕和盒子上的画纹丝毫不差,顾退之摩挲着花盆的外壁,然后把它们挨个摆到了朋友们身边。
做完这一切,他清了清嗓子问信枫:“当时遇难的所有人…他们都在这里吗?”
信枫看着他无神的眼睛,沉声解释说:“所有人都遇难了…我修复了部分楼层的系统,人工智能机处理了后来的部分。所有的尸体都魂归一处,这间屋子南面是前些年去世的科研人员,北面是后来出事的人。”
顾退之点点头表示知道。他和信枫小心翼翼地离开,跟着信枫从南面的陈列架开始拜访故人,他们有些是学界泰斗,有些是别人口中的无名之辈,“平凡普通”到从来不会在公众中引起注意。顾退之站在第一位故人面前鞠躬,心中默念:谢谢您。
他面无表情,走地迟缓而庄重,挺起的脊背很直,有种凌霜傲雪的孤高气质,信枫看在眼里,顾退之撑起了腰杆,瞬间变得疏离而淡漠了。
信枫站在这些故去的人中间,仿若看到了过去黑色长河中的璀璨星星。人类历史浊浪翻滚,过江之鲫争先恐后妄图鱼跃龙门,功成名就者少,粉身碎骨者多,放弃功名而不畏粉身碎骨者少之又少。
最后他们站在了屋子最北面的角落里,顾退之说:“陆呈…他在这里吗?”
信枫前期他的手腕,凑到一方笔直端正的墨色盒上,顾退之的手摸到了花纹印迹,那是一株亚麻。信枫轻声说:“他在这里。”
顾退之笑着,仿佛在迎新会上见到这位新朋友一般:“很高兴认识你。”
“对不起,竟然把你忘记了。我们一起做的实验才刚开始,可是要是你在的话,总结报告应该都写完了。”
他说:“对不起,我们明明是朋友的。”
他为他深深鞠了三躬,然后捧着存有他灵魂的盒子走回了Caterina、赵鹤和Ambrose的身边,把他们放到一起。
这里一共摆了四个花盆,顾退之站直身体,平视前方,毫无神采的眼睛凝视着他们,不慌不忙地从左胸口袋里掏出了一枚芯片。
他把它放入第五个花盆里,比肩而立于他们身边。
他们花叶繁茂,开出密林,地平线上刹那破开的天光唤起清新的空气。
他们性格各异,可是他们仍然聚到了一起,为着同一个理想,同一个目的。顾退之的面前,那扇安全门缓缓合上,他在和他们招手,也在和他们告别。他在说,希望我走的那一天,我可以无比从容。
野蔷薇,胡杨林,波斯菊,亚麻。
最角落的第五个花盆上雕着一朵秀靥留俏的白茶花,在惊空岁月中耐久长开着。
那是世界上香气飘溢最远的花,生于云南大山深处的十里香。它在历史上曾销声匿迹,又在深山的悬崖峭壁间得以复种。
十里香的花语,破灭之后的久别重逢。
它的花心里藏着一枚芯片,这枚芯片曾在顾退之体内留藏多年。
那是顾退之最为珍贵的回忆。
空寂的走廊数十年如一日亮着惨白的灯,顾退之一路走地非常沉默,他仿佛还沉浸过去,墓园里的阴风包裹了他,他收敛着表情,信枫静静盯了他的脸一会儿,想要找寻一些蛛丝马迹。
他们并肩走着,顾退之突然停住脚步,走廊里的脚步声消失了,他转过身,低着头,碎发把上半边脸全都挡住了,他的姿态看起来颇为别扭,沙哑着嗓音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又忽略你了。”
信枫直觉忧心,但他想逗逗顾退之,他高深莫测地笑说:“哦?你到现在才发现吗?”
说完他就后悔了。
顾退之猛地抖了下‘身子踉跄着向前扑去,他仿若听到了惊天霹雳,那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绷住表情的迅速垮塌下来,面容扭曲,牙关颤抖,他想努力张开口说话,喉咙间发出了诡异的“呃呃”声。
信枫的轻笑在他耳中化为了凄讽的嘲笑,劈到他的灵魂深处,踢翻了记忆回廊里的桶,那里面盛的是珍宝还是垃圾,他不知道,故事碎片纷至沓来,从他眼前一一略过。
人死如灯灭,群起来去,这里终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残存苟活,这个严酷的事实在多年之后终于惊醒了他,化为撕心裂肺的哀痛堵在了他的喉咙间。火红的裙摆、婴儿的笑声、盛开的鲜花、簇拥的人群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旋转而过,分崩离析宛若幻影,他伸出手去抓残留的光晕,剩下的只有指间绵软的空气。他知道,他才刚刚走出了那扇门,离开了那些冰冷、脆弱、无情到忽视他、再也唤不醒的生命。他们一个个,都是金属盒子。哪怕被雕琢修饰上曼丽烂隽的花朵,被牵肠挂肚、呵护备至,他们也永远沉睡在了那里。
他们提醒他,这里真的只剩下你自己了。
他的周遭,永远是黑暗的,哪怕鲜花拥簇,但是只要他抬步走下去,躺在面前的便是一条寂寞的、永无归处的长路。
顾退之身上冒着冷汗,冰地他牙关打颤,信枫惊恐地把他扯进怀里,在他耳边趴着大声说:“Julian!深呼吸!…没事了,没有关系,别说话!你哭出来!你快哭出来!哭出来就没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涌出,沉重地砸到了他的虎口上,带着灼伤人的温度,发出“嗒”地一声。顾退之弯着腰,他几乎站不住,如果没有信枫扶着他一定会跪到地上,他用力喘着气,双手茫然地垂在身侧。信枫抚开他的刘海,看到了一双通红充血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神采,瞳仁虚茫而麻木,显得人呆板无趣,可是信枫觉得那是美的,美的黑晶石一样的眼睛,流光溢彩,现在那里面充满死气,摇摇欲坠的烛火“噗”地一声转为寂灭,徒留厚重的灰烬。
他还在流泪,源源不断溢出的泪水显得他难堪又狼狈。破冰的记忆洪水在他心内冲裂出一道缝隙,多年来遗失的空白仿若被一瞬间填满,愧疚,自责,绝望,难堪,带着血肉分离的苦痛席卷了他。
顾退之的眼前漆黑,永无止境的黑暗洪水猛兽一样扑面压来,带着灭顶的胁迫感紧裹住他的口鼻,将他逼到窒息。他颤抖着说:“信枫…我一直在想,我其实一直在想…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死了,死的不是我呢?”
他空洞的眼睛悲哀地望着他,清晰地透出了无生气的绝望:“我千百次地想,为什么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为什么活着的是我?…为什么离开的是他们呢?”
“我…我很想他们,可是他们再也回不了来了…”
他挫败地承认,他是无助软弱的人类,一个失明多年的个体。他无法拯救,无法阻止,也无法挽回,那些冷到寂灭的过往。
他嚎啕大哭,哭到声嘶力竭,他哭到嗓子刺痛喉咙发哑,把他所有的体面、硬撑全部抛弃掉,他手脚发软耳侧轰鸣,他哭地狼狈不堪斯文扫地,摊在信枫怀里仿佛捧不住的烂泥,他还在哭,心里对着自己在不停地说:“你太虚伪了,你在演戏。”
“即使你再痛苦,你也还活着,你也只知道哭而已。”
“你根本记不得他们了,你把他们全部忘记了。”
“你是个小人,伪君子,无能,怯懦,自私,任性,凉薄,忘恩负义,自以为是,自矜自持,你根本不懂体贴人心。”
“你背叛了自己的朋友,你不配做人。”
“死的不应该是他们,而应该是你。”
“Julian!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信枫愤怒地打断他,顾退之迟缓地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这些话说了出来。
信枫快速地说,他顺从着自己的心意,言辞激烈地冲他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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